趁着沙平雁去取琴,念成和郭爽又把沙平雁当时为救余枫寒,掌蒸桃柳潭的事与他说了,岁翁这才知道沙平雁不肯离开东皋山的原因。
沙平雁来到屋前,余枫寒已取下了琴,站在门口递给沙平雁。凌越在屋里忙活,剥洗一些竹笋。她正和余枫寒一起,烧一道东皋山特有的菜。沙平雁接过袋子,背在身上,又欲靠近余枫寒。他又发觉自己一身酒气,便不再近前。
余枫寒却不介意,她进一步到沙平雁面前,贴在他胸口:“我许久不见你这样快活了……” 沙平雁笑道:“有你在我身边,我怎么会不快。等你毒伤痊愈,我便每日都是这般快活……”
二人叙了不久,沙平雁去赶那已动身前往桃林的几人。
沙平雁见地上还放着几人喝酒用的碗,酒坛却不见了几只。忘岁翁朝他招呼,左手举着一坛酒,“碗太小了,抱一坛过来!”
他这才看见,那郭爽、罗念成各自抱了一坛‘仙不问’,那三人都是举着坛子往桃林方向走。沙平雁心领神会,微微一笑。他抓起脚下一坛酒,飞身跟了上去。
不多时,四人已聚在桃林。这桃林绵延十八里,一条路被两边林包裹,美不胜收。沙平雁微微笑道:“这林子是我栽的。人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把这桃林育在此处,不知会不会有后人再来。” “沙前辈不必担心,我等知晓了这么个去处,定不会让这东皋山不为人遗忘。”郭爽摘一朵桃花,欲往口中倒酒,又停下手上动作。
“你还是别叫其他人知道这地方所在,我来此地,就是为了清净,乘不乘凉到不重要,我只希望这林子能长久地生长在此地……”沙平雁望着满眼的桃林,有些感慨往事。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再过二十年,他已经年过半百,人生二十年,只有老去,却不像桃林,每一春都是新生。
念成道:“这么多的树,都是您栽下的?”
“此地两岸皆有桃树,并不都是我栽的。东皋山被你们所知,想来便来,我却不希望有别人知道此处……”
念成和郭爽听明白他的话,都点头答应沙平雁,不会向外人提起。 忘岁翁道:“这地方,倒和忘岁谷一样,是个被世俗遗忘的地方。”
沙平雁卸下琴来,在桃林之中坐定,又摘几株桃花泡在了酒坛里,“各位何不尝尝桃花的味道?”
三人纷纷效仿,头一次听见桃花配酒,倒也新奇。几人摘下桃花花瓣放进嘴里咀嚼,又抿一口坛中之酒,一种说不出的惬意袭遍全身。
“妙哉,妙哉!”四人兴致又起,似乎忘记了之前的醉态,又捧着酒坛喝了起来。沙平雁一面饮酒,一面抚琴,四人逍遥自在,其乐无穷。
十八里桃林之中,悠悠传出琴音,几人欢笑吟诵之声回荡在东皋山上空,惠风和畅,天朗气清,正是把酒言欢之时…… 半坛下肚,忘岁翁酒力上头。郭爽要陪这二人同饮,不得已强饮了几口仙不问,他丝毫没有侥幸的心态,他知定会头脑发昏。饮了几口便不敢再饮,只是他此时已有些醉了。
郭爽拔了两柄漆黑短叉在手,于桃林之中舞了起来。念成怕他失手伤人,想去阻止,岁翁却挡下了念成,要看郭爽舞叉。郭爽耍起那一套短叉功夫,如行云流水,顺畅自如。看来人是醉了,招式却自觉地从肢体流淌而出,丝毫不受影响。
郭爽展示双叉之法,进而变化四叉,舞得桃花纷飞,令人眼花缭乱。
忘岁翁、沙平雁不吝惜称赞,时时叫好。念成很快也不再担心,只是专心于这几人的兴致,看得起劲。
郭爽叉头停了一瓣桃花,无论他怎样翻飞使出招数,都保证那桃花瓣稳稳停在叉头,不飞不落。一式走完,他喊一声,将那花瓣飞出,掷向忘岁翁。 忘岁翁隔空以真气接下这花瓣,停在他指外三寸处。岁翁运真气控此花瓣,转身侧脸:“请你尝尝!”
忘岁翁这一股真气冲着沙平雁而去,沙平雁本自低头抚琴,猛得运气,来挡忘岁翁飞来花瓣。忘岁翁这一击裹挟贯虹落尘心法高功,出的是诛仙剑式中“暮日穷途”一招。
沙平雁震气并未挡住这桃花裹挟真气前进的势头,他拍琴强出一音,这才化去岁翁真气劲力。沙平雁抬头用脸去接桃花,侧脸接下。
他口中含着桃花花瓣,细细咀嚼,“多谢前辈赐花。”
几人哄然大笑,借桃花出招,又运真气,一面舞剑,一面斗气,一面饮酒赏花,一直到各自手中的坛子都空了。
醉意袭来,四人各自在几棵桃树下躺着,醉熏熏望着头顶白色粉色的桃花。日头渐渐落山,沙平雁收了琴,招呼几人回去,“小枫应当已做好了那道菜,我们趁着天还没黑,先回去吧。”
“哦?什么菜?”另外三人问起时,沙平雁神秘兮兮地笑道:“叫做‘春笋烧雪兔’。”
光是听名字,这几人便垂涎三尺。喝了一天的酒,是该吃点东西,缓一缓胃了。几人丝毫不再拖泥带水,任酒坛丢在桃花林,他们四人却空着手回去了。
这几人各自皆已醉了,除了那个真的把这‘仙不问’当做水来饮的罗念成。他们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开始称兄道弟。
这一路上,念成倒有些羡慕他们,羡慕他们能醉在酒中。人生一场豪醉,千金不换,此刻这三人,再没有了平时清醒时的端庄,他们身上那层世俗的皮壳被酒水融掉了,现在,只留下混沌的脑袋,和赤裸裸的本真。
他们没有猜忌和芥蒂,没有思考地脱口而出,他们说着不知是心里话,还是一些胡言乱语。
念成这时真想与他们同醉,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何就是喝不醉呢?
沙平雁、忘岁翁推推搡搡,又搂着肩膀空举着手干杯。这二人竟都醉了,仙不问酒力,可见一斑。郭爽缠着罗念成,跟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在中原的那所屋子,那屋子中的稀世珍宝,又把他做下的坏事一一和念成说了。
他夸念成天赋异禀,有一身好功夫,随后他又满口道歉,说是不该提起此事,毕竟你如今已骨纹尽失。念成知道郭爽醉了,没有责怪的意思,郭爽又搂着他的肩道:“我的确是看中你身上的骨纹……可后来……后来啊……后来就不是了。”
念成点点头,扶着他往回走。
这四人去时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回来时却晃晃悠悠磨蹭了一炷香的时间。但终归到了屋前,凌越、余枫寒也端出了那道‘春笋烧雪兔’。
这道菜色香俱佳,惹得几人连连称赞。两位女子安顿各位坐了,又拿来碗筷,一伙人围坐一起,用此美食。
念成虽是将军府出身,见过吃过不少山珍海味,可他却是头一次见到这道‘春笋烧雪兔’。不得不说,余枫寒手艺可比自己见过的厨子都要好,不单是这道菜的摆放,就连同色泽,气味,口感,皆是一流。
“你不出此山,老夫倒也能体谅了!”忘岁翁拍拍沙平雁肩头,细细咀嚼口中的嫩肉,脆爽的春笋。
“小姑娘这道‘春笋烧雪兔’真是人间绝味!”岁翁向余枫寒竖起拇指,看到旁边的凌越阴沉着脸,她装作生气地问道:
“前辈只夸余姑娘,却不知我与她一起做了这道菜。”凌越笑着拉起余枫寒右臂,“我已经从余姑娘这里学会了这道菜,本来还想着以后做给岁仙尝呢……看来……”
忘岁翁一听,满脸堆笑,蹲坐在凳子上,“你也夸,你也夸。你们二人一起烧成,当然都要夸!”
凌越冲他笑笑,忘岁翁接着道:“咱们可说好了,你可一定要烧给我来吃。我就怕出了这东皋山,往后就再也尝不到这美味。”
余枫寒微微一笑,“前辈若想来,我二人随时恭候,备好这菜等您来尝,又怎会吃不到呢。”
沙平雁此时也点头,“我看起来,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郭爽进了嘴里的肉,嚼了又嚼,生怕自己说出心里话来。要不是自己在雪夜跪了几天,你都不让我和罗念成进门;为看一眼你手中金河刀,你是千推万推,还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
郭爽道:“颛孙姑娘说得轻巧,出了这东皋山,就没有这么嫩的笋、没有这么肥的兔喽!”
忘岁翁“嘿”了一声,瞪了郭爽一眼,凌越也笑了。她就是哄忘岁翁开心,这几人怎么都当真了,果真是喝醉了。
“我们这儿有将军府的公子,不如让他来品一品,这菜到底如何。”郭爽拍拍念成,凌越听到这话,看念成脸色一沉,想到:郭爽这是喝醉了,又提起罗念成伤心的往事,她欲出言阻止,念成却笑着夸道: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道菜。我不在将军府久矣,汴攸城中也再无将军府,从今往后,郭大哥的家,就是我的家了。”
郭爽一愣,他低身靠近念成道:“你是想和我平分那些稀世珍宝,天下利器?”
念成推开他,笑道:“非也,非也。你说你四处漂泊,江湖就是你的家,我便也做一个江湖中人,岂不快哉?”
几人相聚大笑,皆道:“我等都是江湖中人,有酒有肉,就是江湖。”
这几人兴致一起,又要举杯。除余枫寒外,其余几个人皆饮了一杯‘仙不问’。郭爽见到地上剩下的几坛酒,又望见面前桃柳潭,大笑道:“我们初用碗饮,并不尽兴;又于山后十八里桃林处用坛饮,此刻之乐,何不续饮乎?”
“你还想怎么喝?”念成有意提醒郭爽,他若再喝,就真的倒了。可忘岁翁、沙平雁二人却是来者不拒,十分乐意郭爽的提议。
郭爽此时已醉,哪里听得进念成的劝告,他指着众人面前桃柳潭,两只手抓起一个酒坛,从地上提起来。
“今日不饮完这些酒,谁都不要离开!”
只见郭爽奋力振臂一挥,把手中酒坛抛向了桃柳潭上空。他提气而起,转身凭空出了一掌。身后椎阙骨大阙骨纹张裂,伴着真气窜出,这一掌把他丢在空中的酒坛打碎。那一坛仙不问,就顺势落尽了桃柳潭清水潭之中。
“你干什么?”念成见郭爽如此,不由发问,怕他是醉了,耍起酒疯来。
紧接着,郭爽又重复着之前的动作,又把酒倒进了桃柳潭中。他出掌把酒坛子碎了,那酒和坛清清楚楚地分离,碎裂的坛子落入桃柳潭浊水潭中,而‘仙不问’则是都落进了清水潭。
“看来,抱着酒坛喝还不过瘾,这位郭赏兄弟想在这桃柳潭中喝!”沙平雁此时也已起身,他来到潭边,也提了一坛酒。
“我来助你!”
念成明白这几人是真的醉了,不过要把酒倒进桃柳潭再喝的想法,实属醉鬼之间才能想得到。
他忍不住提醒沙平雁,“这位兄弟叫做郭爽。”
“沙前辈叫我什么都行,来来来,咱们用这空潭来饮。”
忘岁翁一声“来也。”亦提了一坛。沙平雁、忘岁翁、郭爽三人把地上的仙不问,一坛坛送上半空,又击碎分成两部分。把酒倒进了桃柳潭清水潭中去了。
念成、凌越、余枫寒只是看那三人忙得不亦乐乎,觉得好笑。这三人的兴致,真是高到了极点。
念成本欲再劝,余枫寒却道:“且随他们吧……”
忘岁翁不让念成闲着,喊他一起帮忙。不多时,地上剩下的所有酒坛,全都被打碎了。郭爽等人运来的仙不问,也都倒进了桃柳潭清水潭中。
三个人满意地望着眼前一池的酒,拍手称快。“两位前辈先请。”郭爽此言一出,沙平雁、忘岁翁各自交换眼神,二人身运真气,各自施展了那惊为天人的骨纹之力。沙平雁以掌运气,把桃柳潭中的‘仙不问’吸在了手心之中。
他吸来掌心的‘仙不问’,形成一个茶壶模样,却是液态不散,有形悬空。
之间沙平雁缓缓隔空拖着这酒成之壶,仰头朝口中送去。这一团酒在真气的疏导之下似从壶嘴中流出,慢慢流入沙平雁口中。
此时的沙平雁,正悬空而坐,他的姿态,正如坐地用壶饮酒无异。
忘岁翁和沙平雁对坐着,也眯眼运真,施展炼羽纹骨纹,用真气在桃柳潭中取了一酒杯模样的‘仙不问’来。他隔空捏着晶莹白透的‘酒杯’,美滋滋地将整个“杯子”喝进了肚子。
郭爽自然不肯示弱,他起真运气,也从桃柳潭取了酒来喝。不过,郭爽这一遭下肚,算是真的醉了。先前喝的是沙平雁的酒,倒无大碍。后来到了桃林,又在此潭边,不得已,又是兴上头来,故此豪饮‘仙不问’,不消一刻钟,这郭爽便倒在地上,沉沉睡去了。
忘岁翁、沙平雁见郭爽倒地,放声大笑。他二人凌空而坐,以指尖真气取潭中之酒,相互对饮,又喝了几个时辰。
忘岁翁唤念成前来,不教他只是看着。
念成没法拒绝,先送郭爽躺下,把他交给凌越、余枫寒。自己又去陪这二位。
罗念成难运真气,无法像这二位一样凌空取酒,只得一瓢一瓢地从潭中舀酒来喝。
到了最后,潭中‘仙不问’已然见底,他也够不着了。看那二位,已经坐在地上,这才醉了。
“你陪他们喝了这么久?怎么会毫无醉意?”凌越和余枫寒安顿那几位睡了,才同念成在外面聊着。
二人沿着月夜漫步,走走停停。“我也不知。郭大哥说这酒与骨纹强弱有关,只是我如今身无骨纹,又饮而不醉。”
“看来你不是个凡人。”凌越笑笑,“你来此处,已经很久了吧?”
念成掐指算算,已有数月,他觉得这段日子,似乎很平静,又特别漫长。“已经很久了……沙前辈肯为我疗伤,我才保下这条命……可现在,我却是个连骨纹都没有的人。我不知,我还能为北境做些什么。”
凌越望一眼他,又道:“你还是想着为北境立功。为汴攸城的那帮人做事?北朝出了一个李翀,还不够么?我知道的消息,汴攸城已经换了新主人,李启明扣下了赴边关助北军破敌的武林豪杰,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念成摇头,“我不知道,我祖上食君禄,似乎为北朝效力,是我分内之事,又或者,我只是在为北境百姓……”
“是这样吗?”凌越用那澄澈的双眼望着念成,念成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我知道汴攸城易主,是必然的事,蛮军当初叩关,李启明并没有马上登基,他自有他的打算,他倒也有些手段,你说他退了夔王,便是证据。至于扣下武林各位英豪,又是后话了。楼外关一战,定是凶险异常,我兄长也定参与了……”
念成虽知伏云也定在这一战中竭尽所能,却不免担心他的安危。想起来,那几个仅剩的亲人,也有许久不见了。
“你在哪里打听到的这些消息,抗蛮之战我方能胜,也算幸事了……”念成一直觉得蛮军实力,远在此时的北军之上,不知为何北军却能取得这次胜利。
凌越告知念成,是那镇风镖局从汴攸城逃出来的金运亨、秦漫音二人告知她的。又说楼外关一战,有西域人来援,张五常摆下了风旗鼓阵,又借着西域的机关术兽来抗蛮子,夔王最终撤军南下,北军大胜。
念成听到是张五常统兵来助,才解了北境之危,便明白了李启明的后手是为何物,他能稳到最后,就是藏了这样一张底牌。他在夔王举兵之时,就命张五常联系西域圣杰宫,双方达成联盟,托努王看在女婿的面子上出兵,这才力退蛮军。
不过,这一战中,中原武林豪杰更是功不可没,照此说,李启明没有任何理由把他们囚禁。即便是汴攸城和江湖中人素有不和,也不该在边患初定,又是在众豪杰相助后,把他们关起来。他知道的李启明,绝不会干这样的傻事。况且李翀之死,乃有李启明大义灭亲之功,他不该像李翀那样,还对中原群豪心怀芥蒂。他的想法,绝不和李翀一样……
念成始终不信李启明能退夔王,却又干出囚禁各位豪杰的蠢事。不过万幸的是,眼下南蛮已平,不必为战事操心。这么多日,郭爽竟对楼外关之战只字未提。念成有些愤懑,可此时找郭爽质问,倒是徒劳,他已醉的睡得没了人样。
“我竟不知蛮子已经打到了楼外关,神止峰上这段日子,真是漫长啊……”
凌越点头,“李翀死后,时间就变慢了。”
念成苦笑道:“即便我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如今……”他又如梦初醒般地望着凌越,轻声问道:“你随国师返回巫咸,怎么又回来了?”
凌越道:“我把我爹和我娘葬在一起,听我爹的话,来助北境退蛮。”
念成吃了一惊,他一时不知所措。他想拍拍凌越肩头,好宽慰她。只是手停在半空,凌越已又向前了。“我和岁翁上过神止峰了,随侯珠已经丢失,权魔剑剑池魔火再起,我们那日的封剑,似乎并没有起到作用。”
念成跟上她的步子,“不错,郭大哥说,他见我时,我就倒在地上,权魔剑剑魂已失,剑池也变成原来的颜色。”
“钦丕又不知在何处……”念成想起,又想起那时在邱泽蛮营熬降钦丕,指导过他降伏蛮营猛兽的那个瘦弱丑陋的蛮人,他还记得。“那时我身陷蛮营,是那个人军师保住我性命,又教我驯服猛兽之法,钦佩也是他领我收下的。”
念成想起这些,又道:“当初那人说过,蛮族向北进军,是破不得以。当年李翀血祭权魔剑,蛮营一族,曾有因人血祭权魔剑,致致天火降世险些灭族的事情,因此,蛮王不得不阻止李翀。而李翀既然死了,蛮子为何仍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