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前尘

目录:顺手牵了个将军大人| 作者:桃阿八| 类别:历史军事

    前尘记忆是一只藏在心里尘封已久的匣子,在不去触碰的前提下,它是牢不可催的。

    可是一旦打开禁闭的阀门,那些飞出的记忆又是无比脆弱的,当它一一展现在眼前时,人们终于了解了,原来那些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记忆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无论过去多少年,那种深刻的抽髓切肤之痛依犹在身心。

    唐略就是这样。    现在想想,大概是六年前。

    那时他还是远京小城里首屈一指的武学奇才,家里是商贾世家,父亲从事的蚕丝染织生意遍布西朝。

    所以唐家是当时红极一时的富户,日子过得最是富贵安逸,惹得西朝多有人羡慕。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那件事发生以后,唐家就此拉开了悲惨的序幕……

    听闻父亲在京中有个做官的好友,唐略不知道父亲那好友具体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姓叶,家里世代为官,实是清流之门。    叶家有个小他几岁的女娃娃,是那叶叔父的掌上明珠,叶家千金大小姐。

    他从没见过,只是听府里提过几嘴,确实没放在心上。

    可是后来却在父亲某天醉醺醺的回到府里后,突然知晓了自己定亲的事情。

    婚事是由唐叶两家长辈亲自定下,对象自然是那个比他小了几岁的叶家大小姐。

    算起来,是唐家高攀了。    直到现在,唐略依旧能记起父亲那天很高兴的样子,所以在喝醉回府以后,又偷偷多喝了好几杯。

    当时的唐略年少气盛,不懂什么父母之命,对商贾人贱于官家子的理念更是反感!

    以至于将这种反感自然而然移嫁到素未谋面的叶家小姐身上,对这桩婚事自然也是持反对态度的。

    对上只说他不想和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子成婚,又说官家人俗气,他这辈子就算终身不婚,就算剃发出家也绝不娶个官小姐进门,免得以后事事要委屈逢迎,搞不好令全家成受气包!他才不愿意!

    唐家老爷那是个在商场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主,哪里受得住儿子这样忤逆?且两家婚事已然敲定,哪有出尔反尔,隔天反悔的道理?这简直就是要唐家颜面扫地!    唐老爷一生爱面子,当即甩了唐略一巴掌,让他不娶叶家千金就马上滚!

    那是少年郎第一次瞧见父亲震怒的样子,傻了片刻,倒也提起了骨子里的叛逆精神,说:“滚就滚!”

    气冲冲从马房伙计手里抢来一匹脚程上好的马骑上,结果真就这样出了家门。

    就这样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地狂奔了一路,从早晨到天黑,一直到马儿再也跑不动他才停下。

    一夜游荡,整整反思了一夜,这个年少轻狂的小郎君终于觉得自己与父亲说话的态度也不对。    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脾气坏些也是常有的。或许,当时他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些,或许他的语气再好些,大概也不会把父亲气得那么厉害……

    内心的羞愧之情使他迫于回去向父亲道歉。

    于是他在离家出走一日以后踏上了回程。

    此之前他从没想过,他离开家的短短十几个时辰,会像是经历了几个世纪那么遥远。

    当唐略呆滞地站在自家门前,一种恍若隔世的苍凉感就这么袭击了他的心头,打的他措手不及。

    眼前的唐宅已经不复昨日富丽堂皇、雕梁画栋,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焦炭。

    火烧后,“唐宅”匾额斜斜悬挂在正门中央,好似随时都有要砸下来的危险一般。

    唐略艰难地抬起脚往里走,每走一步,他的心就往下沉一点。

    满院的焦黑炭灰,风一吹立即轻盈盈飞上半空,再落下犹黑雪落下,沉积到沿路姿态诡异、死状可怖的被活活烧死的下人身上。

    空气里弥漫着焦灼难闻的臭味,那是从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阵阵侵袭着唐略的脑袋,真是恶心至极了。

    他强忍着想吐的欲望,来到主寝屋。

    看样子父亲的主寝屋已经被烧塌了,只剩下一堆横七竖八的木梁泛着炭火的微红,烟气丝丝缕缕往天空飘远。

    炭火微红的外层剥落一层白色的灰烬,雪一样簌簌往下掉,落在横梁下一个披头散发、一身黑灰的婆子头顶。

    唐略远远看着她瘫坐在地上,垂着脑袋一下一下抽动肩膀的样子,像是在哭。

    唐略慢慢走近。

    可越是走近,他的心就越像是掉进了玄冰窟窿,锋利的冰牙狠狠戳中了他的心窝。

    婆子是从小卖进唐家的倌人,在唐家已经过了四十多年,是唐老爷亲自指点的后院管家。

    可是她怎么在父亲的寝房外呢?

    唐略的脚步停在婆子不远处,双眼无神地看着婆子那双充满血污与焦黑的手,血肉模糊的样子。

    唐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一个箭步冲上去,瞧见的却是婆子身后一具僵硬的尸体,已经焦的不成样子了,形容模糊,身量在烈火灼烧中足足小了一半,如今根本分不清那是谁。

    “南妈妈!那是谁?”唐略轻轻开口,声音不受控制颤抖。

    其实他心里已经隐隐知道了答案,此刻发问仿佛是为了确认。

    南姓婆子听见声音,缓缓抬起一张被熏黑的脸,呆滞的眼神在瞧见唐略的一瞬间逐渐有了神采,连同表情一起变得激动,死死抓住唐略的手,痛心疾首呼:“公子,你怎么才回来啊!”

    “南妈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是谁?”唐略的眼睛未从那具尸体上移开。

    南妈妈却伤心哭了起来:“公子怎么认不出来了?这是老爷啊!”

    在知晓答案的这刻,唐略的心“咯噔”一下,瞬间坠入了冰冷的深渊。

    难以置信地望向哭得快窒息的南妈妈,再回首。

    他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么走到那具焦黑尸体前的。

    只知道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空,膝盖“嘭咚”一声砸在地上,扬起轻飘飘的炭灰。

    一夜之间,唐宅经历了从繁华到焦败的巨变,他似乎已经不认识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家了。

    他的心底还没有承认这个事实,跪在那具焦尸前,犹个人型木偶,端端钉在那里再也不动了。

    漫天黑色焦灰如雪,纷纷扬扬落下,堆积在他的身上。

    他多想死去的那个人是他!

    撕心裂肺的痛苦感受像是在他心里铸了刀山火海,每一秒他的五脏六腑都饱受着折磨,每一秒都是煎熬。

    那个时刻,他多想有个人能站出来告诉他一切都是梦,梦醒了,大哭一场,也许就能回到最初的时候,那时他一定什么都听父亲的,无论是叶小姐还是其他什么人,只要父亲让他娶,他就娶!

    可惜来不及,回不去了,就算他后悔到五内俱焚,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昨夜,院里负责采买的丫头害了病,新遣去的小厮不懂行,我不放心,怕他被人忽悠错付价钱,便亲自跟去了。可待采买完回府时,远远发现院里起了火光,匆忙往回跑才发现大火已经烧到了宅门处,奴仆家丁烧死的烧死,逃走的逃走,当时火势滔天实在没办法进来,我就一直在外打听,这才知道老爷没能跑出来!”

    南妈妈一边说,一边用那双因刨残墟而变得血肉模糊的手擦了擦眼角。

    那艰难的一天究竟是怎么度过的,现在他已经不想再记起了。

    当他从风光极盛的富家公子摇身一变成为丧家之犬游走在街头被路人用异样的眼光指指点点、被昔日为他所瞧不起的纨绔奚落时,偶尔从他们的嘴里知道了一个惊人的真相。

    原来毁灭唐家的那把火是县丞公子命人纵的!

    唐略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此前他甚至以为唐家的灭顶之火是场意外。

    由此可见,他实在是太天真了!

    那些流言碎语在唐略的心头燃起了一把仇恨的火苗,气焰逐渐熊熊演变为灼烈的毒火。

    他要报仇!

    在他几乎完全失去活下去的勇气时,是报仇的信念不断支撑着他。

    于是在那个夏天星子摇曳的夜晚,唐略尽力将一身好功夫发挥到了极致,偷偷潜入重人把守的县丞府宅,提刀杀出一条血路,将万恶的仇人——县丞公子及他无所作为的老爹倒挂梁上,一刀刀割下他们的血肉,将他们活活凌虐致死!

    最后,唐略用他们毁灭唐家的办法,也一把火烧了县丞府宅。

    转身离去的时候,唐略漆黑的眸底只剩一片冰冷的死灰。

    然后谋害县官的大罪令他遭到了通缉,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改头换面,风餐露宿的生活令他那张清俊容颜多了丝沧桑。

    也许是上天垂怜,亦也许是他命不该绝,就在他东躲西藏的时候,遇上了梁后。

    犹记得那时正值盛夏,唐略因干渴伤暑而晕倒在路上,恰巧这是梁后去往避暑山庄的路。

    他被宫人拖开,像条狼狈的死狗一样被抛弃在路边,艰难睁开眼,正好瞧见梁后的凤辇。

    自装饰华贵的飘纱后露出一双冷漠的丹凤眼,那便是唐略第一次见到梁后。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她是天一样高的贵人,只一心求活,张开干裂发白的唇,无声飘出两个字“救命”!

    破天荒的,梁后命人停了凤辇,又命人将他救起。

    在避暑山庄睡了整整一日,醒来后,唐略本要辞行,无意发现这地虽处远郊,建筑却金碧辉煌宛如宫殿楼宇,细问才知道,原来这里是行宫别苑,救他的贵人是当朝太后。

    这完全是他意料之外的,惊讶之余,他好像看见了一条生路。

    于是他费尽心思求见梁后,在梁后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要以命报恩,别无所求,唯永生侍奉身侧。

    梁后听着唐略的豪言壮语,丝毫不为所动,只让他走!

    唐略当然不肯轻易放弃,当即让她吩咐一件事,如果他做到的话就请她将他留着,如果做不到,他甘愿一死以谢冒犯之罪。

    他是在用命在进行一场豪赌。

    梁后来了兴趣,于是刺杀主张皇帝亲政的文官成了他的第一个任务。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梁后无比满意唐略的办事效率,看着跪在自己脚边,那满目冷酷、浑身血污的少年郎,缓缓说:“你且去苍嶷山历练历练!”

    这便是唐略和苍嶷山的渊源。

    与他一同上山的还有其他十九人,都是些穷途末路的人,那样天寒地冻的环境里,还要时刻接受外力对生命的考验。

    在这双重折磨下,与他一同上山的同伴由最初的团结合作变为互相厮杀,为了活下去他们开始无所不用其极,情况最糟糕时他们甚至吃过死人肉。

    就这样每日沉浸在杀与被杀里,浑浑噩噩过去了三年,当初一同上山的人里只剩下他一个。

    再回到梁后身边时,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他不再是曾经的富家公子,不再是杀县丞的逃犯,亦不再是他自己。

    他的人生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除了听从梁后的命令,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仿佛梁后的命令已经成为了他人生的所有。

    他不许有人忤逆梁后,就像不许有人抹杀他活下去的意义一样。

    从那天开始,唐略终于沦为了自己的囚犯、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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