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十五。
宫里举办了一场盛大宴会,准确来说是在圣宁宫内大摆筵席——庆祝太后五十岁寿喜。
这一天的西朝皇宫格外热闹。
梁后一身艳红直裾深衣,流云金丝缀花从领口延伸至腰间的盘扣衿带,直垂至云丝芙蓉绣鞋边,外着花纹繁杂的玄色纱袍,发髻整齐,金钗银冠,整个人显得愈发雍容华贵,高不可攀,端坐在雕刻着百鸟朝凤图腾的金椅上,面带微笑地接受着百官及家眷的祝贺,不经意流露出高权之姿。
这便是西朝顶尊贵的女人,玩弄权术一辈子,任何人见了也得心生三分畏忌,谁也不知道那张风韵犹存的笑颜之下暗藏了什么。
殿内抚瑟吹笙,觥筹交错的景象。
百官朝梁后敬了酒后便开始礼节性的互相寒暄。
歌舞升平,有官员朝一直沉闷不语的赫连澈敬酒,赫连澈却连敷衍都懒得敷衍,惹对方不快,转眼那官员又朝旁人絮叨去了。
赫连澈实在无心于此,若不是为了心中那个计划,也不必让叶凌漪误会自己至今。
说起来自从那夜在御园分开以后,二人已经有小半月未见了。
一想起她,赫连澈的心里便起了层抚不平的褶皱,这种感觉实在不怎么好,令得那双藏在袖中的大手攥紧成拳,心情越来越烦躁郁闷,恰逢侍婢过来斟酒,眼瞧着酒杯盈上来,猛一抬手捉住酒盏,仰头便饮了个干脆。
侍婢被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了惊,小心翼翼抬眼打量了他的脸色,却是吓得差点没给他当场下跪,只见矜贵公子漆黑的双眸凝聚着腾腾杀气,好似下一秒就会拔刀要了她的命一般。
酒干杯空,玉盏捏在那双大手中,重重拍下。
侍婢煞白着脸,哆哆嗦嗦继续添酒。
韩世黎作为宫里最“得宠”的贵妃,被安排在离皇帝位置最近的地方,与赫连澈对面而坐。
眼观着赫连澈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闷酒,想起叶凌漪最近一副失意丢魂的模样,最终联想到了宫里那个传言,一下猜到那二人间定是存了什么误会。
秀眉微颦,玉手遮唇小声吩咐身后宫女莲衣道:“去看看皇上来了没有!”
莲衣窃笑,与主子打趣:“娘娘终于想通了要与皇上亲近了?”
韩世黎微愣,瞬息反应过来,莲衣这丫头是误会她的意思了,她让她去看皇帝来了没来只是为了叶凌漪,毕竟叶凌漪是皇帝的贴身婢女,皇帝来了她才来了。
“啰嗦什么,还不快去?”
韩世黎难得摆起主子架子,板着脸,然而那张绝色容颜却瞧不出半分可怕。
“是!”莲衣并不怕,福过身后窃笑着退场往宫婢通道出去了。
再次抬眼看着赫连澈闷闷不乐的样子,韩世黎叹了口气,手指摸上一杯温热的清茶,正要拿起来往嘴边送。
这时,殿门前侍奉的大太监忽然扯着尖利的嗓音大喊了声:“成姱将军到!”
韩世黎摸上茶盏的手就这么顿住,表情愕然,成姱?成姱来了,那个畜生不会也来了吧?
不会这么巧吧?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韩世黎自我安慰了一番后,艰难抬头。
“老臣携犬子恭祝太后娘娘寿如皓月之恒、旭日之升、南山之岁、松柏之茂,不骞不崩,万年长青!”成姱的声音回荡金殿。
父子二人恭敬行过跪拜之礼后,身后的大太监方呈着一只红木托盘上来,扯去鲜艳盖布,一颗缀满翠绿玉珠的礼树顿时暴露在众人视线里,顶部是一颗透明略微发红的舍利。
高座之上的梁后虽依旧保持着脸上的和蔼之意,眸深处却极快闪过一道冷厉电光,这个成姱,明知道她不曾信佛还送她舍利,这是存心提醒她要清心寡欲,莫妄权位?
暗藏野心的人总是格外敏感的。
大太监扯着高昂的嗓门大喊:“成姱将军献——蓝田暖玉万年青树摆件一件、铜鱼凤珠镜奁一副……”
“赐坐!”梁后维持着面上的笑,吩咐站立的父子二人。
作揖过后,方在侍者的引领下走入自己的坐席。
二人的座位挨着赫连注,成姱落座,暗与赫连注点头,表示尊敬之意,赫连注则举了举酒杯,两个权臣各怀心思,拂袖共酌。
成威吩咐斟酒的侍婢给自己斟酒,旋即捻着兰花指拿起杯盏,与左右碰杯,小酌完毕却恍然瞧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不正是让他变成如今这副鬼模样的韩世黎吗?
呆若木鸡的韩世黎接收到对面充满阴恶的视线后,恍若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瞬骇得面色煞白,手指微微哆嗦,指腹不经意带倒茶盏,清茶便趁机撒了一身。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
从旁侍候的宫女惊讶大呼,忙替韩世黎擦了擦打湿的裙摆。
六神无主的韩世黎犹个木偶,毫无感知。
梁后被吸引了注意力,朝她看过来,面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弃:“怎么了韩贵妃?当众喧闹,哀家的席面入不了你的眼是吗?”
韩世黎沉浸在惊恐中尚未回过神。
小宫女见其目光呆滞,只好壮着胆子推了推她的手臂,小声提醒:“娘娘,太后正问你话呢!”
韩世黎猛地抽回意识,立即起身朝梁后福身:“臣妾该死!”
“哼!”梁后冷哼,话语里夹带着浓浓的嘲讽:“韩贵妃最好还是安分些,毕竟这里不是丹霞宫,更不是你的华恩殿,哀家的眼里可容不得沙子,什么小家上不了台面的做派莫拿到圣宁宫来现眼,皇上许会被狐媚之色迷惑,一时觉得新鲜,但在哀家这,一只山鸡攀上枝头,就算坐在这金堂玉室中也变不成凤凰!低廉之物就是低廉之物!”
说罢皱眉,仿佛尝到了什么极难吃的菜肴,重重拍下象牙筷,呵斥左右:“哀家不是说了不要拿这种粗鄙低贱之物到哀家面前来讨嫌吗?竟敢把哀家的话当耳旁风?是都嫌命太长了?”
宫人齐刷刷跪了一殿。
而满堂皆知,梁后口中这个“粗鄙低贱之物”意在指向这个传闻中冠宠后宫的韩贵妃。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原本安坐在席下的韩子高眼见自己女儿当众受辱,作为一个父亲当然顿时就怒火中烧,心潮澎湃,沧桑面容上见了恼怒之色,动动身子欲起身为女儿讨回公道,但转念一想,自己作为韩府家主,这么做无疑是在置韩家上下百余口的性命于不顾。
权衡了利弊以后,终于还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攥着拳头,咬紧牙关将满腔愤懑强压了下去。
韩世黎低垂着额头,贝齿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丝丝血气涌入口腔仍不知痛意,她并不是在意梁后对她的侮辱,而是身后那赤裸灼辣的目光让她有一种在所有人面前被扒光了的错觉,屈辱感与深入骨髓的恨意鞭子似的狠狠抽在她身上,她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因此而皮开肉绽。
这一刻,她的心中只有滔天的恨意,恨苍天总是无情戏耍、折磨她,为什么送来腹中孽种?为什么总是在她伤口快要结痂的时候狠狠撕扯?
最恨自己不能立即转身,去一刀杀了成威那个畜生。
胸腔内汹涌翻滚的情绪不得平静,韩世黎开口,尽管已经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声音仍带着颤抖:“谢太后娘娘教诲!”
梁后不再说话,韩世黎才由宫女搀扶着回了座位。
“娘娘,您脸色如此不好,可是身子不舒服了?要不要奴婢去请医师来?”宫女压低声音小声询问。
韩世黎摇摇头,只一个劲往宫人通道张望:“莲衣怎么还没回来?”
“娘娘,莲衣姐姐才去了没一会儿,丹霞宫离这可不算近,一时没那么快回来也是有的!娘娘别急,皇上总会来的!”宫女自作聪明地回答。
韩世黎瞄了她一眼,眸色凌厉。
宫女顿时意识自己说错话了,立即跪地。
韩世黎觉得头疼,扶额挥挥手,让她退去一旁。
其实她怎会不知丹霞宫与圣宁宫相隔甚远?宫女以为她是心急见皇帝,却不知道她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罢了,如今中宫尚且空悬,皇帝不来,她这个贵妃若是擅自离场的话恐怕要遭人诟病的,贻害韩家就不好了。
“你们是不知道,那小妖精脱光的身子可美了,那皮肤,真叫一个凝脂无暇,那小腰不盈一握,还有那对任人玩弄的长腿,最最销魂的是胸前那两团又大又软的肉,手感真叫人欲罢不能!不过扫兴的是处子不知房中情趣,呆得似木偶,我怎么摆弄都不唤半声,说起来竟是不如勾栏院里的花娘,至少人家叫声放荡,博本公子欢心啊!亏得本公子为了把那木头疙瘩弄到手,还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呢!”成威肆无忌惮的与周遭人描绘着不堪入耳的淫词,时不时将阴损挑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韩世黎感觉耳畔炸开一道轰天惊雷,炸的她浑身每一处都在瞬间失去了知觉,背脊涌过阵强烈电流,然后呆滞地看着成威不断将充满恶毒的眼睛和笑脸往自己的方向扫。
人群爆发阵阵猥琐笑声,刺耳的如同万支锋利无比的飞箭,齐齐朝她飞来,残忍地将她的身心与灵魂都一道刺穿。
那些不堪入耳的污秽言语中虽然没有点名指姓,但韩世黎知道成威就是在指她。
一瞬间,她脸上的神色慌乱难看到了极点,害怕成威继续说下去,她很想逃,可为了皇家颜面和韩府上下人的性命又不能唐突离去。
怎么办呢?
手足无措的韩世黎大脑一片空白,一种强烈的羞辱感侵袭着她的每一根神经,令她感到无地自容,只能恨自己不会隐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偏偏那些痛苦、丑陋而可怕的回忆如缠绕在她身上的死结,任她拼尽全力也未能甩开半分。
这一刻,她甚至没有勇气抬眼瞪一瞪那群对自己充满恶意的无耻之人,逃避般垂下头颅,神色大乱的眼竟是闪闪烁烁无处安放。
她已经尽最大能力在自我保护了,可恶言恶语还是朝她铺天盖地而来。
韩世黎觉得是阎王爷来取她的命了,冥冥中一双凶残的手狠狠扼住了她的脖子,没有半丝喘息的机会,胸腔里窒息的感觉那么明显,她就快死在这个热闹无比的寿辰宴席上了,但是却没有任何人愿意来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