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黎回过头去,正见身形修长的男子阔步过来。
看上去是刚下早朝不久,身上的藏蓝色龙纹朝服被风吹动,乌发飞扬,注视着韩世黎的方向,阴柔俊美的脸上噙着淡淡笑意,双眸如古潭幽邃不见底,鼻高而秀,唇薄如裁,俊逸出尘,仿若画卷中走出来的天人般惊艳。
韩世黎微愣。
直至李元麟走到身边才想起来行礼:“参见皇上!”
“不必多礼。”李元麟眉目温和,作了个虚扶的动作。
二人相视一时无言。
头顶的桂树被风曳动“飒飒”微响,带落无数桂花如雨,落在女子乌黑的发上,空气里满是醉人花香。
男子抬手,修长手指往她乌黑的发而去。
韩世黎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李元麟稍怔,随即释然一笑,收回手,望了眼韩世黎的贴身宫女,仿佛提醒。
莲衣心领神会,忙上前替韩世黎整理了发上的落花。
“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李元麟轻声问,仔细观察着韩世黎。
韩世黎被盯得不自在,干脆低头,平静回答:“回皇上,臣妾没事。”
闻言,李元麟点点头,半开玩笑道:“就是脸色差了点,不过从腰身看却是胖了!”
一句话说完,韩世黎表情顿时慌乱了,脸色也更加惨白,下意识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当初说好了只将腹中孩子留到太后寿辰以后,却因自己为母的不忍心而拖到了现在。
偏巧的是平时对她不闻不问的皇上,今日却突然找来与她说话,难不成他是看出了什么?
若真如此,不光是她自己遭殃,连韩家都要被她牵连。
韩世黎心神紧张,不敢看李元麟的脸,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结巴道:“皇……皇上,你就别……别取笑臣妾了!”
“胖了就胖了吧。好端端的,你紧张什么?”李元麟诧异挑眉。
为了打消他的怀疑,韩世黎只好硬压下心头的慌乱,酝酿了情绪,抬眸作了副微笑的表情:“臣妾没有紧张,就是不知皇上今日为何如此空闲,竟有空与臣妾一起赏花?”
话说得不太客气。
李元麟却并没有在意,毕竟他与她只是名义上的夫妇,自她入宫以来他连华恩殿的大门都未曾迈入过,若不是必要场合逢场作戏,二人恐怕连朋友都算不上。
如今他却主动找来,必然是有所目的。
沉默片刻,李元麟果然屏退了左右,表情认真道:“朕想问你一个问题。”
话还没说完,韩世黎便已猜到了:“皇上是不是想问我关于青鸢的事?”
“是!”李元麟承认,目中神色少有的严谨:“朕听说你见过赫连澈,还知道青鸢的下落?”
韩世黎未答,视线落在远处的假山上,记忆闪回到了那个热闹非凡的夜晚,所有人都在议论着这场轰动了整座东京城的婚礼。
送完嫁的韩世黎在禁军的护送下,回到了太丞府。
倚在阁楼上,亲眼看着太师府的方位几道光点直冲天际,绚烂烟火炸裂,瞬间照亮大半个东京城。
那一刻韩世黎的心里是无比欣慰的。
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得到幸福的权利,如今唯一交心的朋友能与挚爱相守,她打心眼里替她感到高兴。
那天,她原是打算在太丞府里小住的,可到了后半夜,寂静的夜突然喧闹起来。
身着甲胄的城防营兵士在巫远舟的带领下推门而入,四处搜寻着什么,韩世黎的父亲韩子高上去询问情况,巫远舟却什么也不肯说,只出示了皇上的亲笔手谕。
再后来,巫远舟一无所获收了兵。
韩府的后门被人敲响,有人闹着要找欣儿。
欣儿是她在府里时的贴身丫鬟,彼时正与莲衣一同守在西厢房内。
太丞府的西厢房离后门并不算很远。
而韩世黎又睡得极浅,外面一闹,她就醒了。
“欣儿,外头什么动静?”
欣儿表情茫然。
莲衣侧耳倾听,很快分辨出了:“好像叫了欣儿的名字。”
欣儿惊讶,指指自己,心道这么晚了谁会上太丞府来找她呢?
带着这份疑惑,欣儿来到了后门。
远远瞧见守门的门房正八爪鱼似的扒在门上,唯恐自己一个疏忽就让外头人钻空子闯了进来。
与门房纠缠在一起的乐芽横了眼好说歹说就是油盐不进的门房小厮,冥思苦想着要用什么办法弄开这烦人的家伙。
转眼忽然就瞧见了一脸困惑表情站在门后的欣儿,顿时双眼一亮,见到救星般使劲挥手。
“欣儿!欣儿姑娘!”
欣儿走近,一脸陌生地看着乐芽:“你叫我吗?”
“是啊!”乐芽如捣蒜般点头,转眼没好气地拍开门房小厮拦在自己面前的手臂,继而满脸堆笑,主动过去拉住了欣儿的手,并趁机将手里的信塞给了她。
手里多了封信,欣儿眼中的疑惑之色更盛。
“我们认识?”
“欣儿姑娘忘了?我是青鸢的好朋友乐芽啊!就是当初闹疫病,在百家巷里帮贵妃娘娘打过下手的那个……”
乐芽指着自己,一脸期待地看着欣儿陷入沉思,双眼霍地放亮:“我想起来了!”
然后又纳闷道:“可是,姑娘,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吗?”
“有啊!你是贵妃娘娘的娘家丫鬟,一定有进宫送东西的权力,我想麻烦你替我将这信交给贵妃娘娘,就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她真这么说?”
西厢房内,韩世黎坐在床沿,目光放在手里的书信上。
欣儿点头:“是啊,那姑娘还说了,这信关乎一人生死,请娘娘救救那人。”
疑惑拆开信封,将信展露在眼前,仔细阅读后,韩世黎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中。
信上竟说赫连澈因私仇对青鸢下了杀手,致使青鸢如今性命危在旦夕?好在有侠义之士出手相救?
这怎么可能呢?
再往下看,韩世黎才恍然,原来方才巫远舟一声不吭地挨户搜查就是在找失踪的青鸢,而信上也写了,让她务必佯作知情让赫连澈以为青鸢已被送出城外,借此转移注意力。
记忆闪回。
韩世黎淡淡微笑:“皇上不会也想将青鸢捉回来吧?恕臣妾直言,青鸢她已经离开了,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皇上与赫连大人还是尽早死心吧。”
“这么说,你真的知道她在哪儿?”李元麟神色紧张,本想问她能不能告诉自己,但瞧了那双雪亮的似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后,他便知晓了答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换了个问题道:“你说她永远不会再回来是什么意思?”
“皇上……”韩世黎直视着李元麟的眼睛,声音平静冷漠到了极点:“臣妾虽然不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臣妾知道,青鸢恨那场大婚,更恨赫连澈,因为他不仅亲手毁灭了一个女子对婚礼最美好的期盼,更可恨的是他差点杀了她!这些理由足够击溃一个女子最脆弱的灵魂,将东京城画为她憎恨的禁地。这样说,皇上明白了吗?”
李元麟皱眉。
良久,微微扬起的手终于无力垂落了下去。
永远不会再回来……
便是意味着,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李元麟的情绪落寞,突然就回想起了那日自己脑海中的画面——她对他满脸失望的表情。
这瞬间突然变得极为真实,她果真是对他失望了吗?
可他都没有机会与她说一声对不起……
君王眼中饱含着追悔莫及的痛苦,韩世黎看在眼里,一颗心深深刺痛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心情,仔细思索,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渴望被爱的,看着身边人满心满眼的都是其他人,她也会为遍体鳞伤、从未感受过温情滋味的自己而感到委屈。
只是不堪回首的过去让她浑身充满了丑陋的“伤疤”,这份委屈在“伤疤”的作用下已经失去了宣泄出来的资格与勇气。
她只能默默将所有苦痛全部埋进心底,最终化为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臣妾告退!”
逃一般快步离开御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皇城楼下。
宫女莲衣打量了眼陷在失意中慢慢行走的韩世黎,小心翼翼开口提醒:“娘娘,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可就要到宫门了!”
心事重重的韩世黎突然惊醒回神,左右看看,才知道刚才自己一心想着离开御园,竟然弄错了回宫的方向。
“回去吧!”韩世黎轻声道。
然而就在转身的时候,正巧碰上了韩子高与下朝一同出宫的大臣们,也不知是在交谈着什么,只见个个面色凝重,尤其是韩子高,那张脸几乎黑成了包公。
韩世黎是个知书达礼的,正要向父亲福身问候,便耳尖地听到了他们讨论的声音。
“唉,这个成威简直是有伤风化!”
“就是,平时纨绔无赖混于市井也就罢了,这人都到牢狱中了,竟还淫词秽语侮辱名门闺秀!真是不成体统!”
“对了,韩太丞可知那斯文败类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太丞府家破人亡呢!”
“太丞与那败类可是有私怨?不过如今也不必再怕了,成姱整府都下了大狱,杀当朝太师这样大的罪,已是必死无疑!”
诸臣沉默。
偏这时有个爱八卦的年轻官员开口了:“可是你们觉不觉得奇怪?成威口中那个名门荡妇婚前便与人苟且偷欢,究竟所指哪家的千金?也不知谁这么倒霉,最后竟娶了个残花败柳。”
韩子高一直阴沉着脸没说话,不知是在想什么,竟连韩世黎在眼前都没有看见。
多亏其他大臣提醒。
“参见贵妃娘娘!”
诸臣齐朝韩世黎作揖。
而韩世黎一时无所反应,此刻的心情简直就像没穿衣服裸露在了众人视线里般,羞耻难堪到了极点。
毫无血色的脸上不知该作何表情,用力咬紧牙关,勉强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削瘦到有些可怜的双肩不可抑制颤抖起来,声音古怪:“免礼!”
说罢,又朝韩子高福身,双眼氤氲着水汽,柔柔唤了声:“父亲。”
就在父亲看向她的一刹那,眼泪突然汹涌而上,差点掉了下来。
韩子高微愣,因心疼女儿而顿感心如刀绞,沉沉应了声:“嗯!”
还想说些什么,韩世黎却低垂着视线,努力将红红的眼眶隐藏起来,抢先道:“父亲快回去吧!莫误了出宫时辰,女儿只是出来散步的,现在也要回去了。”
韩子高看着自己的女儿,百般心疼却又无可奈何,终究还是长吁了一口气,转眼对宫女莲衣道:“好好照顾娘娘!”
莲衣福身。
主仆二人目送着诸臣离去。
韩世黎满腔憋屈与愤怒,恨恨盯着那些人的背影。
这一刻她真的很想大声告诉他们,她才不是荡妇!
她是那个受害最深的人啊!
为什么这个世界对她的恶意总是这么深?谁不是初来世间走一遭?为什么她就要承受这些苦难折磨?
到底为什么?
“父亲!”
所有愤怒、委屈、不甘、痛苦、憋闷的情绪化作了一声咆哮的呼喊。
韩子高与诸臣停下脚步,遥遥回首,远望着那个融在阳光里好似随时都会碎裂消失的绝美的女子。
“天凉了,冬天就要来了,父亲要记得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韩府。”
韩世黎凄凉笑起来,仿佛用尽了这一生的力气,眼泪不听话地顺着脸颊无声滚落,裹挟着她的灵魂一同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夜里的风很凉。
韩世黎第一次知道从高处俯视下去,灯火辉煌的皇宫看起来是那么的美好,却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及,星星点点,像是定格的银河萤火……
像她渴望而永远得不到的幸福……
站在皇城楼顶的城堞上,狂躁的风吹乱了她肆意披散的乌黑秀发,吹鼓起她身上那件单薄的白色中衣,缥缥缈缈的像一道幽魂。
这一次她没有再哭,这些日子她的眼泪已经流得够多了,不想到最后一刻还是一副卑微的模样。
不远处的绣鞋下压着一张字迹娟秀的纸张,里面一字一句都是她的血肉与眼泪。
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法再控诉这个世界的残忍,唯有祈求皇帝善待韩家。
而她,就要带着腹中这个孩子一同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既不用承受亲手杀死孩子的痛苦,又能报复成威一家。
最主要的是她终于解脱了,再也不用被这些苦痛折磨,沉浸在流言蜚语中惶惶不能终日。
韩世黎的脚步往前迈了些,单腿悬空,抬眼最后看了看这个人间的模样,失去血色的嘴角渐渐扬起,悲凉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对不起。”
尾音被吞噬在强劲的风中。
往下坠落的一瞬间,韩世黎的眼前突然生出许多白茫茫的雾,雾气飘散后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深巷。
无数身患疫病之人在她手下重新恢复了健康。
很多人对着她微笑道谢,周围皆是善意。
那个时候日头很烈,虽然很辛苦,但至少她是幸福的,对她来说明日尚且可盼……
那个时候,她也从没想过自己的终点会是粉身碎骨。
一切繁华沉浸隐没在月光的海洋里。
凉凉月色安静照进那双淌着血的凄美眸瞳,她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天空,清澈眸底倒影着璀璨繁星,偶有流星陨落,堪称世间绝美景致。
她的身下,血流如泊,原本鲜活的生命正她身体里飞快流失,温暖了大地却凉透了自己。
而最终杀死她的从来不是所谓的苦难折磨,而是世人无畏却比刀子更加锋利的恶言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