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着雪的夜晚。
天心居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亭台楼阁华檐斗拱掩盖在棉絮般的积雪下早已分不清原本的形状,倒活像是一个个胖变了形的胖子匍匐在地,映衬得天光越发清冷明亮如同白昼。
天空中云层极厚,大片大片灰黄相接的流云如搅乱的浑水正以极快的速度聚集而来。
看起来似乎还有一场大雪要下,但奇怪的是置身其中却并没有感受到半丝寒意。
身披玄色氅衣的赫连澈提着一盏明灯走过长长的廊道。
恍惚中却听见剑声传来。
行走中的英挺身影一震,好奇心促使他驻足望去,遥见天心居主屋前寒梅如血,枝头轻覆薄雪,树下舞剑的身姿灵动如蝶,偶尔一个回身,色疾如电青丝张扬,剑风凌厉劈过红梅,斩落一片芬芳,引发坠雪漱漱,浓香四漾。
一瞬间,赫连澈彻底呆住了,形如石雕地看着树下舞剑中的妙龄女子,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是青鸢?
她不是气了恼了,再不愿意见他了吗?
“阿澈!”
沉浸在疑惑中的赫连澈被一道呼唤拉回神思,抬眸望去,才见一身红衣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剑,正站在梅树下朝他挥手打招呼。
微微一笑,灿然生辉。
男人动容,不再去思考眼前人是不是虚拟幻象,凝望着她,幽邃眸深处生出点点星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快溢出胸口的激动与思念,丢下手里的明灯,箭步上去猛地将她拉入怀中抱紧,恨不得揉入自己身躯般那么用力,生怕稍稍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了一般。
“你回来了……”男人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哽咽而颤抖道:“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求你……”
怀中人并没有对他超常的反应表现出好奇,只是像安慰孩子般,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语调平平带着笑意道:“阿澈,你在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离开你?我们是夫妻啊!夫妻本就是要如影随形的啊!”
夫妻?
赫连澈的心随着这个词而猛地沉了沉。
果然……一切都是梦。
赫连澈失神。
女子从他怀里退出来,微笑着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眉目间尽是温柔:“阿澈,你到底怎么了?”
看着这张自己日思夜想的容颜,赫连澈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看着她,幽瞳深处充满了痛楚。
好半晌挤出一抹微笑来,摇摇头:“我没事。”
“你瞧,这院里的梅花开得多热烈啊!”女子兴高采烈转身跑向二人高低的梅树。
张开双臂,接下从枝头轻盈坠落的花瓣与细雪,献宝似的捧到赫连澈面前。
红艳艳的梅花安静躺在她的手心,与周围的一切形成极鲜明的对比,看起来格外刺眼,像是那日夜晚滑进血泊里的红色喜帕。
赫连澈心口一阵阵犯窒。
可是看着她喜笑颜开的模样,他却不忍心戳破这美好的梦。隐去眸中的灼痛之色,微微一笑,玉手温柔抚过她的眉间,替她拭去不慎沾染的微雪。
女子不甚在意,踮起脚在他唇上落了一吻。
然后冲他咧嘴傻傻笑了笑,趁机环腰将他抱住,微凉的小脸埋进玄色氅衣里贴着他的胸膛,温声细语带着些许委屈的鼻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来?”
“你说什么?”赫连澈没有听清,微微低头。
女子沉默,良久终于将脸从他的胸口抬起。
这时,原本极尽幸福的笑脸突然变得狰狞,扬唇诡笑,一字一句比刀子更加锋利:“我说,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去死吧你!”
顷刻间,原本银装素裹、红梅香浓飞速溃散瓦解,画面一转,脚下突然变成了千里冰封,二人临崖而立。
女子眸光冷冽而怨毒,猛地抽出一柄利剑直冲他的腹部刺去。
赫连澈没有躲避,只是眼含愧疚地看着她,默默忍受着利器刺穿身体所产生的剧痛。
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溢出,滴落在脚下冰面上,很快凝固成霜。
眼前的女子仿佛陷入了疯魔,狰狞着表情恶狠狠道:“你以为我都忘了是不是?你利用我、伤害我甚至不惜满城布兵追杀我,你让我活在这世上就像个笑话!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不是的……青鸢,你听我说……”
赫连澈迫切的欲解释,女子却痛苦地捂住耳朵,步步后退:“我不听,我不听!”
在她的身后便是漆黑无底的深渊,步步后退,眼看着就要失足摔下去了,可她却毫无察觉。
“青鸢,快停下!”赫连澈焦急地伸出手去欲拦住她。
可越是用力,便离她越是遥远。
最后,他只能眼睁睁她的脚步彻底悬空,失控坠落。
“青鸢!”
大吼一声,张大双眼猛地坐起身来,眼前却是金梁玉殿,烛火摇曳的画面。
鼻尖有丝丝酒香。
“怎么?说醉话了?”身旁有人说话。
惊魂未定,赫连澈表情茫然,目光幽幽地望过去,李元麟正将酒盏放下。
赫连澈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是被宣进宫商讨边关之事的。
最近黑水部与西域古兰国矛盾频发,引发两国交战,处于弱势一方的黑水部传书西朝,以唇亡齿寒为典故,请求西朝施以援手。
李元麟宣赫连澈进宫本是欲听听他对此事的见解,商讨结束,年轻的君王却突然来了兴致,邀赫连澈同酌。
可谁知几杯烈酒下肚,心事重重的赫连澈就沉沉醉倒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情景惊魂夺魄,梦醒时仍历历在目,惶然失神,身边只剩年轻的君王。
李元麟亦醉得七七八八,酒干盏落,睁着一双迷离醉眼,威声质问:“赫连澈,你不是在找青鸢吗?都快一个月了,青鸢人呢?朕问你青鸢呢?”
二人间仅隔着一张桌子,年轻的君王醺态怒色,借着酒劲狠狠揪住赫连澈的衣襟,动作之大,令桌上盛着精致佳肴的瓷器玉具都被扫落下地。
从旁伺候的宫人惊惧,如履薄冰地缩着脖子过来,小心翼翼将满地的器具收拾完毕匆匆退了回去。
赫连澈失魂落魄,任由李元麟揪住自己,丝毫不语。
到最后,也许是乏了,那只紧紧揪住衣襟的手终于松开。
李元麟面上的怒色垮下来,变得恹恹的,挥挥手道:“你走吧!朕不想看见你。”
赫连澈依旧沉默不语,缓缓起身朝李元麟作揖,终于转身,迈着略微不稳的步子出了丹霞宫。
李元麟皱眉扶额,似是头疼。
宫人一看,立即上前关怀道:“皇上可是因醉酒头疼?不如奴才去让御膳房准备醒酒汤?”
李元麟抬手,示意不用。
起身,慢慢走到窗前。
西朝的夜风寒凉,迎面吹来,顿时吹散了些许醉意,意识清明不少。
扶额的手无力垂落,凝望着群星闪耀的夜空,那张充满阴柔之美的面孔上尽是忧郁,轻声呢喃:“你究竟在哪儿呢?”
满腔深情,可惜无人回应。
少时,林嬷嬷求见。
李元麟仍然立在窗边,痴痴对着夜空。
林嬷嬷进来跪地行礼时,李元麟连一眼都未曾看她,只用极冷淡的口气问了句:“林嬷嬷深夜何事求见?”
林嬷嬷抬眼,悄悄打量了眼窗边那颀长的身影,闻见凉风送来阵阵酒气,略微担忧道:“皇上喝酒了?”
李元麟心里对这故作的关心甚为反感,也不答话。
林嬷嬷又道:“政事繁忙,劳心费力,还请皇上多加保重龙体。”
“林嬷嬷就是来说这些的?”李元麟显然不耐烦。
林嬷嬷微愣,立即回:“老奴糊涂,差点误了太后的一片慈母之心。”
说罢,门外进来个宫女朝李元麟行礼,手里还拎着一只食盒。
林嬷嬷将食盒打开,从里面端出一只盛着汤的玉碗,笑道:“太后慈爱,见皇上理政辛苦,特地吩咐御膳房为皇上备下了这参鸡汤,是用最顶级的百年人参熬制的,最是补气安神,皇上快趁热喝了吧。”
一旁的宫人机灵,见皇上久久无意让跪在地上的林嬷嬷起身,便将参汤接过,恭恭敬敬呈至李元麟面前。
李元麟略垂眸,看了眼油星飘浮的汤汁,冷声道:“不必了,朕不想喝!林嬷嬷还是回去吧!”
说完要走。
林嬷嬷脸色微变,急急磕头:“皇上留步!老奴知道皇上还在生太后的气,可皇上……太后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这母子哪儿来的隔夜仇啊!你可知,这碗参汤,其实是太后亲手熬制的!”
李元麟离去的脚步顿住,震惊瞪大双眼。
林嬷嬷紧接着又说:“老奴是自打少年时就跟在太后身边的,要知道她自先帝时入宫以来都多少年没有碰过厨具了,今日为做这汤,太后是手也划破了,衣服也乱了!只是太后要面子,不肯让老奴将此事告诉皇上!可皇上,老奴斗胆还是要为太后说上几句……纵太后有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是,但说到底,你还是她的亲骨肉啊,她怎会不疼你?自你理政以来,便再也没有去圣宁宫见过她,太后虽嘴上不说,但没人比老奴更清楚,太后夜夜失眠,对着丹霞宫的方向一坐便是一整夜,太后她是思子心切啊!”
一字一句,林嬷嬷说得情真意切。
李元麟听进心里,原本犹如坚冰般的一颗心慢慢柔软以来。
默了片刻,终于叹息:“罢了,把参汤拿来!”
林嬷嬷一听,立即拂去面上的愁苦之色,大喜地看着李元麟自宫人手里接过盛着参汤的玉碗,仰头一饮而尽。
可谁也没有想到,原本慈母念子的感人故事会突然变成另一副画面。
就在李元麟将玉碗放回宫人手里,正准备离去的刹那,突然腹中绞痛难忍,捂住腹部,脚步跟着慢了下来,终于不得已停下,扶着殿内一只半人高的金鹤才能勉强站住,发出痛苦的闷哼。
宫人察觉有异,立即上前搀住身形不稳的李元麟,这才发现他的脸色竟然在短短时间内惨白得如同冬日里的雪地,额头亦迅速沁出豆大汗珠。
宫人深深震惊,预感大事不好,很快反应过来,急呼一声:“皇上!”
扭头,扯着尖锐的嗓门对门旁侍候的宫女厉喝:“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医师?”
宫女恍然醒神,慌慌张张拔腿就跑。
跪在地上林嬷嬷吓坏了,哪里想得到自己原本为了缓和这对母子的关系,苦口婆心劝下的一碗参汤会带来如此后果?
“皇上,你怎么了?”林嬷嬷六神无主。
强撑住意识,李元麟伸手指着神情慌乱的林嬷嬷,眉头深锁,眼神锐利。
搀着李元麟的宫人立即心领神会,厉呵道:“来人!快把这胆敢谋害一国之君的老刁奴拿下!”
林嬷嬷浑身一个激灵,抖若筛糠,没命地磕起头来:“皇上饶命,这汤是太后亲手而制,老奴只是负责送来,老奴真的什么都不知,冤枉啊!皇上……”
林嬷嬷还在强辩叫冤。
李元麟喘着粗气,眼看着林嬷嬷被涌进来的戍卫军拖走,一口气没上来,终于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