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一家花楼前,一队巡查的城防营兵士拿着一张女子的画像四处拦人比对,引得行人色变,纷纷加快脚步匆匆闪过。
几个衣着大胆的青楼女子正在门前招揽生意,见楼前行人都被巡查的兵士吓得绕道,于是互使了个眼色。
为保住生意,齐齐甩着帕子朝兵士涌过去,好不是一副媚眼如丝、妖娆多情的样子。
“官爷,进来玩玩吧!”
“官爷这么辛苦,不如进我们楼里,让奴家来为官爷解解乏?”
“就是啊,官爷,你若是喜欢新鲜的,我们楼里也是有胡姬的,胡人伺候人的法子多,保准叫你进去便快活如仙乐不思蜀!”
一伙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被脂粉气息缠得不行,心神虽有荡漾,但碍于面子,还是干咳一声,故作威严道:“大胆!区区勾栏贱妓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妨碍我等执行公务!”
说罢,抽身出来,骂了声“晦气”,便领着一队人匆匆离去。
待那些人彻底走远,青楼女子一改适才的奴颜婢膝姿态,嗤之以鼻地朝兵士离去的方向猛啐一口,随后便重新甩起帕子招揽其他生意。
是时花楼门前,一个打扮风流的女子拎着一个包袱,正拉着另一个略显忸怩的女子往花楼走,前者不时扭头小声催促:“你走快点!巡查的人刚走,不想被人发现的话便快些进去!”
后者有些不自然:“我只是洗个澡而已,随便洗一洗不就行了?再说,哪有人来青楼洗澡的?”
“随便洗一洗?”前者嗤笑,凑近后者嗅了嗅,立即嫌弃地捏住鼻子,退开几步:“你身上这味可不比咸鱼味小!再说,青楼怎么了?青楼两不管,不管来客身份、不问家世,对你来说,可算是如今东京城里最安全的地方了,况且,我见你当初为了藏身进青楼时,也没有像现在这般,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儿!”
“我……”后者语塞,瞪着眼睛好半晌说不出辩驳的话。
强行被拉进楼。
刚进门,打扮花哨的老鸨头就过来了,满面春风笑道:“哟,这位姑娘不是我们楼里的吧?”
这话是对前头的乐芽说的。
不等回答,老鸨头又眼尖地瞄见了乐芽身后一身男装常服、半蒙玉面的俊秀小生。
“这位公子……”笑容微变,一丝惊讶稍纵即逝,殷勤道:“怎么?姑娘这是楼外接私活?”
乐芽瞧瞧身后,毫不客气斥道:“你甭管那么多!只消为我们准备好一个房间,还有浴桶热水……”
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只鼓鼓的钱袋,又从钱袋里拿出一锭银子交到老鸨头的手里。
“好好好!”老鸨头从善如流,一副“我懂了”的表情,连忙招呼楼里一个负责端茶倒水的小厮。
进了老鸨头吩咐准备的房间以后,叶凌漪终于忍不住问:“刚刚那老鸨子说的什么意思?什么叫楼外接私活?还有,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乐芽一听,挑眉笑了:“怎么?你还怕我逼良为娼,害你?”
不待她说话,紧接着又道:“放心吧,其实就是做妓子的都有个规矩,便是无论身价多少,陪客赚来的钱都由所属花楼占大头,而妓子只占极少数,因此有些妓子心理不平衡便趁着月休出门接私活,为瞒实情,将生意带到别的花楼,到了别人的地方只需要付些好处费,为了拉客,其他老鸨子都巴不得有姑娘这样干,如此妓子们赚得也就多一些。”
原来如此。
叶凌漪恍然,片刻觉得奇怪:“那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你说这个?”乐芽一笑,将涨鼓鼓的钱袋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解开束口绳,将里面的“银两”尽数倒了出来。
叶凌漪这才发现,原来这涨鼓鼓的根本不是什么银两,除了刚刚给老鸨头的一枚是真的银子以外,竟满满当当的都是石头?
这……
乐芽瞧她一副惊异的表情,笑容更深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没钱但可以装成有钱,如此旁人自然得敬着我几分!”
这样也行?
好吧!
叶凌漪表示心服口服。
半晌,有些疑惑:“可是,你觉不觉得,刚才那个老鸨子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就好像……她认得我似的。”
乐芽不以为意:“你想太多了吧?你都蒙着脸了,谁能看出来?”
“是这样吗?”
叶凌漪暗存怀疑,只希望是自己谨慎过头想太多了。
不多时,花楼里的小厮在外头敲门,轻声道:“客官,您要的浴桶和热水都准备好了!”
乐芽与叶凌漪对视一眼,很快拿出豪气姿态回了声:“送进来吧!”
两个小厮卖力将盛满热水的浴桶抬进来。
待二人出去以后,叶凌漪也下了逐客令:“你……你也出去吧!”
“我?”乐芽惊诧。
“嗯!”叶凌漪表情略微不自然。
乐芽无语了:“可我们都是女子,怕什么?”
“我不习惯洗澡被人看着。”
乐芽:“……”
既然如此,乐芽无话可说,只能投以一个拿她没办法的眼神,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待到周围彻底没了声音以后,叶凌漪才长长舒了口气,放心褪去了身上的衣物、散落如瀑青丝。
慢慢将身子浸入热腾腾的水中。
瞬间,一种身心被占满的满足感涌上心头。
闭上眼睛,享受着时隔许久都没有体会过的温暖与惬意。
这一刻,仿佛所有的烦忧都已烟消云散。
整个人轻飘飘的犹如飘浮在云端。
睁开眼,一双似雪玉臂轻轻拨弄水面,手掌拢合成勺,舀水抬高,再松开手指,任由清水从指缝流失,坠回浴桶里的水面。
水流落在水面,不断溅出水花的形状,叶凌漪就这样紧紧看着,许多记忆似乎从水花中心如潮水覆面而来,一点点涌入脑海。
有赫连澈,有韩世黎,有李元麟,还有很多很多……
恍然回神,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来到这个异世界已经这么久了,久到她多了许多朋友,久到她已经成了杀人不眨眼的人,久到……她经历了一场自以为是的爱情。
原来一切不过如此。
垂眸,看着飘浮在水中的青丝,叶凌漪自嘲一笑。
伸出手去,自褪下的衣物里摸出一柄小刀,从水中捉住一缕青丝,毫不犹豫地割断。
她的笑容里多了些许荒凉,自言自语道:“赫连澈,从前许多,皆当是大梦一场,往后你我不必再见,再见……亦只是仇人而已。从前,我送过你一缕发,与你的绑在一起,寓意永结同心,如今我再割断一缕发,算是给我自己一个教训,与你彻底一刀两断!”
言毕松开手,任由那湿漉漉的青丝落地。
收回刀,叶凌漪那双犹如清水的眸子再也没有半丝光亮。
轻轻合眼,她已经决定忘却前尘。
守在门外的乐芽觉得无聊,恰逢花楼外小贩叫卖酥饼。
肚子里的馋虫瞬间被勾起,将手里的包袱随手挂在门上,对屋里面大声喊了声:“那个……我出去一趟,衣服我就挂在这儿了啊!”
叶凌漪睁开眼,觉得奇怪,伸长脖子急急问:“你去哪儿?”
屋外无人回应,显然是已经走了。
“这个乐芽……”叶凌漪轻叹。
重新将脖子缩回水里。
然后也不知泡了多久的热水,叶凌漪开始觉得脑袋有些昏沉,想要起身,却发现浑身乏力,连起身都没力气。
这是怎么了?
视线略微模糊。
摇摇头,努力使意识清醒。
是时门外清晰传来一阵喧哗。
“官爷,就在里面!小一月城里都在抓这个乱党,奴家就算不想记得也记得了,虽然她今儿蒙了脸,但就那双眼……长得活像山间的狐仙似的,奴家阅人无数,绝不会认错的!一定就是城里要抓的乱党!”
乱党?
这说的是谁?
满城围追的,只怕是只有她而已。
直到现在她还清晰记得大婚那夜,对她下杀手的杀手里有人称呼她为通敌叛国的女贼。
她虽不知此话怎讲,但……
她绝不能被抓!
叶凌漪摇摇头,皱眉,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硬撑着身子从浴桶起身。
艰难爬出浴桶。
屋外又有人说话。
“算你还有点机灵,只是……这人都进去那么长时间了,不会跑了吧?咱们丑话可说在前头,若这人真的在这里,并且成功抓住,赫连都尉大人那儿自然重重有赏,可如果让我发现人不在、逃了或是认错了……老鸨子,你可明白糊弄朝官的下场?”
“明白,明白!官爷您就放心吧,我已经吩咐了伙计,往她的洗澡水里加了蒙汗药,算算时辰,这会儿应该已经发作了!”
叶凌漪在屋内听得真切。
咬牙狠狠怒骂了声:“无耻!”
亏乐芽还说这里是什么两不管地带,两不管不管身份与家世,却到底抵不过一个人为财死的真理。
此时乐芽不在,她身中蒙汗药,不适合与官兵交手,眼下她身上没有半件衣物,只能将换下来的衣物重新穿回去。
可事情偏偏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叶凌漪还来不及将换下来的衣服重新穿回去,屋门就被人重重踹开。
隔着一层落地帘幔,抽刀声与脚步声齐齐涌进来。
情急之下,叶凌漪只好随手抓了帘幔,用力撕破,往身上披好,咬牙拼尽全力冲着窗子一头撞了出去。
涌进屋内的官兵脸色沉凝,透过被扯坏的帘幔,望向后面那扇被撞坏的窗子,表情阴鸷到了极点。
老鸨子本是一心邀赏才迫不及待跟进来的,如今瞧了眼前景象,想到适才官兵说的话,顿时面如菜色,战战兢兢地扯着嘴角露出一丝极难看的笑,硬着头皮辩解道:“官……官爷,奴家真的没有骗您!刚才还在这儿的!”
领头的官兵眼见立功的机会就这么打了水漂,恶狠狠剜了眼老鸨子,咬紧后槽牙,吐出一个字:“追!”
从花楼二楼望出去,满目可见晾晒的彩织锦布。
原来这是家与花楼毗邻的染织坊。
晾晒的锦布下,西域古兰人伊涅普正负手立着。
在他的身后是这家染织坊名义上的东家——拥有西朝男人长相的古兰谍作,一个叛变者。
“伊涅普大人,请恕属下直言!成姱作为我们安插在西朝的谍作,深深知晓我们在东京城的据点有几个又各自在哪儿,如今他被抓,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依属下愚见,为了不将据点暴露,此人绝不能留,必须想办法尽快除去,永绝后患!”
伊涅普背对着他,一句话说完立即联想到自己心目中那把活兵器。
那张美的惊心动魄的容颜间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此事我自有主张!让你调查的事情调查清楚了吗?”
身后男人沉吟片刻,恭敬回答:“查清楚了!虽然颇费了些手段,但好在到底买通了西朝宫里一名小医官,此人正是西朝御医署银姓医师的小徒弟,据他说,他曾在银医师为韩贵妃诊脉时无心听到了韩贵妃怀孕之事,彼时韩贵妃入宫不过两个月,却怀了三个月身孕,明眼人一看便知,那孩子不是皇帝的。后来韩贵妃身死于皇楼下,西朝皇帝虽对外宣称是病亡,但只要略学过些医术的一眼就能看出来,韩贵妃是跳楼而亡,造成她走极端的恐怕只有一个原因,便是她腹中那个孩子。”
“哦?”
想到前段日子自己在酒楼无意间从韩太丞府上一个下人的嘴里听到的一个消息,丫鬟本是悲伤自己主子身死,又说到城里那通缉的画像,并扼腕叹息画像上的女子与自己主子十分要好,如今主子身死,画像女子却被满城通缉,连去看看自己主子都不能,真是造化弄人。
想到这些,伊涅普笑容加深:“有意思……”
沉思片刻,对身后男人淡淡道:“你说得我都知道了,先退下吧!”
男人依言,抱拳退下。
伊涅普凝望着漫天飘舞的彩织若有所思。
就在这个瞬间,女子失控从花楼二楼跳窗坠下,落在彩织上印出一个玲珑有致的身形。
伊涅普大惊失色。
想要躲开,可事情发生得太快。
他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头顶那印着女人身形的彩织便呈覆顶之势压了下来。
伊涅普出于本能,伸手去挡。
可这一挡,怀里却突然多了一个人。
下坠的冲击力道十分霸道,连伊涅普这样一个身高体壮的大男人也控制不住微微弯了腰。
漫天绸布翩翩飘落。
怀中人渐渐露出了真容,一张灵动清美的女子容颜带着惊魂未定的呆愣,出现在绸布之后。
竟然是她!
伊涅普浑身一震,陷入了巨大的惊愕中。
而被接住的叶凌漪良久回过神来,只见一张西方男人的脸,金发碧眼,肤白如雪,鼻梁高挺如削,樱唇薄若精裁,活像是从西洋壁画里走出来的人物,漂亮的与这个时代有着格格不入的感觉,尤其是在他定定看着她的时候,那双湛蓝色的眼睛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勾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