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放我下来了吗?”
眼前目不转睛的男人让叶凌漪感到有些压抑,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一种赤裸裸的羞耻感让那张清美的小脸微红,连耳根子都开始发烫。
伊涅普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直勾勾的盯着一个女子实在不太礼貌,况且,现在她身上只披着一块破布,亮丽的青丝垂泄,将她双肩的线条衬托得更加优美,如垂柳般轻轻拂过他抱在她腰间的手背,痒痒的。
这不禁让这个身材高大的西域男人微微失神,很快将她放下来,英俊脸庞上闪过一抹不自然。
白皙修长的手抵在唇上干咳一声,眼神飘向别处,用一口不算流利的中原话问道:“你是谁?”
叶凌漪不急着回答他的话,弯腰将散落在地的锦织捡起一块来,扭头向他询问:“你是这个染坊的人吗?”
伊涅普垂眸,愣愣看着她,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生涩地回以一个肯定答案。
“那就成了!”清美容颜间绽开一抹笑,随手将锦织披在身上,将那优美的双肩彻底遮掩。
又光着脚走回到他面前,不好意思道:“我现在情况有点特殊,身上没有钱,这块布能不能先借我?我保证,等我朋友来了,让她付钱!”
伊涅普看着她,依旧是愣愣的模样。
叶凌漪局促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偏偏这时,手持兵器的官兵闯了进来。
叶凌漪眼见情形不好,等不及了,匆匆留下一句:“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说罢转身要走。
“等等!”
破天荒的,伊涅普这个骨子里生性淡漠的男人伸手挽留她。
叶凌漪站住脚步,顺着自己被捉住的肩膀回身望过去,疑惑不已。
画面一转,满地凌乱的锦织里只剩这个高大的西域男人一人。
官兵蜂拥过来,将他围在中心。
领头的官兵抬高下颚,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正前方背对着自己的高大身影,轻蔑高喊:“喂!胡蛮子!”
伊涅普眼中光芒随着这个极具侮辱性的称呼而迅速冷下来,转身却不动声色的笑了:“几位官爷有何贵干?”
官兵对伊涅普表面做出来的讨好不屑一顾,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逼问道:“我问你,刚才掉下来的女子呢?我警告你,收起你们胡蛮子那些下三滥见不得人的鬼心思,别与我扯谎!小心我将你也一起查办了!”
“官爷哪里的话!”伊涅普故作谦谨,又故意凝眸想了想,“女子……”
突然恍然大悟,指着自己身边那浸在水缸里的锦织:“原来毁了我们染坊这些好布的是她!”
“她在哪儿?”官兵面色骤然凌厉。
伊涅普毫不犹豫指着染坊里一处稍矮的瓦墙道:“我刚进院子的时候看见她往那儿跑了!”
官兵纷纷往瓦墙的方向看去。
“给我追!”
神情阴晦的领头人一声令下,官兵们又鱼贯而出。
待他们走远,伊涅普收住脸上的温和,登时变得面无表情,转身冲锦织掩盖的水缸道:“他们走了!”
水缸盛满水,水面浸着一层雪青色锦织,底下咕噜噜冒出几个水泡。
伊涅普预感大事不好,皱眉,犹豫片刻,伸手将她从水缸里拉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晕了。
软绵绵的身体失去重心,伊涅普只得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垂眸凝视着她。
这一刻,伊涅普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心目中的活体兵器并非如想象中那么坚不可摧,也有这样不堪一击的一面。
毕竟是个女子。
湿漉漉的织布与乌黑发丝紧紧贴着她的身体,额头、眉间与眼睫上全是水珠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
叶凌漪不会水,刚才伊涅普让她屏住呼吸藏进水里,不一会儿就因为高度缺氧而晕厥了过去。
伊涅普没有办法,只能将她打横抱起,暂时安置在了染坊里的一间休息室。
与此同时。
丹霞宫的金床锦帐外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宫人。
他们都是经手过那碗参鸡汤的,谁也排除不了嫌疑。
年迈的银医师为李元麟请脉扎针后,起身朝龙榻上病态恹恹的李元麟作揖俯首道:“皇上安心,所幸发现及时,毒素并未伤及五脏六腑!”
“银医费心了。”李元麟声音微弱,脸色苍白的可怕,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双眼装满疲惫地看着银医师。
“徐内侍,近些时日须打量着,注意皇上的饮食,切忌大补,皇上初愈体虚,盛极伤身!”
徐内侍便是李元麟中毒时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宫人。得了银医师的叮嘱当即答应。
转眸又问李元麟:“皇上,您看这些罪奴如何处置了?”
躺在金榻上的李元麟微微敛眸,无力摆摆手:“让他们都下去吧!”
“可是皇上,这些奴才个个经手了那碗参鸡汤,保不齐谁便是罪大恶极的那个,皇上如此岂不是放虎归山?”徐内侍苦口婆心道。
“不是他们,放他们走吧!”
这些跪地的多是籍籍无名的下等宫人,无仇无怨,犯不上豁出性命来害他。
至于真凶是谁,其实李元麟的心里早有了答案。
另一头的徐内侍见皇帝心意坚定,再不好阻拦,只得瞪着眼睛冲宫人们呵了声:“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下去!”
跪地的宫人如蒙大赦,齐刷刷朝床榻上的李元麟磕头行礼,一溜烟退了出去。
不多时,门外太监便扯着尖锐的嗓门通报了声:“太后娘娘驾到!”
李元麟缓缓睁开充满倦意的眼睛,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银医师作揖,与殿内一干伺候的宫人一起退出去。
一身华衣盛装的梁后很快迈着轻快的步伐进来,风韵犹存的脸上带着些许得意。
走到金榻边,故作心疼地打量着李元麟,哀哉叹道:“皇儿,龙体可还安稳?哀家听闻你身中奇毒,差点出了大事,可是担心坏哀家了。”
李元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生了自己又差点要了自己命的女人。
“瞧你,脸色这么差,这逆贼哪里是谋害皇帝?分明是想要哀家的命啊!”梁后“心疼”抚过李元麟苍白的俊脸,作势垂泪,掩面擦擦干干如也的眼角,吞声忍泪道:“哀家听说你将林嬷嬷那个胆敢谋害天子的刁奴押了起来,此事做的不错,只是她胆敢谋害一国之君,其罪当诛,皇儿切莫心软!”
梁后恨得咬牙切齿,狠狠捏紧手里的帕子,那样子像是巴不得立马下令将林嬷嬷五马分尸了。
李元麟还是没说话。
梁后紧跟着又带着哭腔说:“幸亏皇儿没有大碍!你父皇走得早,你是哀家亲手带大的,这么多年来,只有我们母子相依相偎,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倒不如哀家先死了罢了。”
说完,便以帕子掩面,硬生生挤出了几滴眼泪。
李元麟看得心底发凉,悲戚戚的笑起来,黑曜石般深邃的眸瞳涌上热泪:“母后实在哭不出,便不必再演了吧?毕竟不伦不类,卖相真的不太雅观。”
梁后“擦泪”的手顿住。
李元麟转眸望着锦帐顶部,声色平静道:“母后,其实朕一直有个疑问藏在心里,对你来说亲生儿子到底算什么?忠心耿耿侍奉了你几十年的心腹又算什么?一个登高位的工具?一个可以随时利用抛弃的替罪羊?是不是在你的心里只有权位?”
良久,梁后那只掩面“擦泪”的手终于放下,露出平静而冷漠的表情,缓缓笑起来:“原来你都已经知道了?”
李元麟目色沉痛:“我宁愿永远不知道。”
梁后看着他,忽然冷冷笑起来,且越笑越厉害。
“你就像你那死去的亲爹一样!你们李家的人永远都是这副伪善的模样!”
李元麟叹息:“母后,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觊觎那根本不可能属于你的东西,就算朕真的身故,有满朝大臣在,皇位人选便是从旁系皇族里选一人继承,也绝不可能落在你的身上。”
“那便试试啊!”梁后倏忽起身厉吼,瞪着眼睛仿若吃人的野兽:“我苦心经营多年,大好年华困守消耗于此皆是为你李家江山!凭什么?这天下你李家坐得,我梁家照样坐得!”
面对失去理智的梁后,李元麟无奈地摇摇头,痛心疾首道:“母后,回头吧!不要一错再错了。”
“做梦!”
一挥衣袖,梁后态度坚决:“收起你那副伪善的嘴脸,我不需要!自古成王败寇的道理我懂,如今你既已知晓是我下的毒,要流放还是杀了,悉听尊便!”
“母后!”李元麟亦怒了,充满倦意的双眼逐渐赤红,病态苍白的脸色因此显得更加难看,“到底为什么?这多年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下心中的执念?”
“你问为什么?”梁后笑起来,面上的坚决一点点溃散,转眸看向李元麟,眼中尽是深深的憎恨:“这话你该去问你亲爹!问问那个冷酷无情的人为何偏偏娶了我!”
说罢,仿佛陷入了回忆,眼含热泪凄凉笑起来:“未出阁前,我是梁家嫡姑娘,原许了前兵部尚书的公子,我与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可就在我们两家商量着婚期的时候,你那该死的爹竟然给梁家下了道圣旨,言明要迎我入宫,说得好听,但谁都知道他是为了用我的性命控制势力日渐壮大的梁氏,我当然不肯,央着父亲去退了这门亲事,可父亲却说圣命难违,这么做是要牵累全家的。万般无奈,我便决心与未婚夫私奔,可还没出东京城,我那未婚夫便被戍卫军捉进了宫,可怜他跪在那冷酷无情的帝王面前苦苦哀求让他放了我,头都磕得鲜血直流了,可你那该死的亲爹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给他灌了个“诱拐皇妃”的莫须有之罪,将他凌迟处死。更可恨的是,我的未婚夫死了,他竟隐瞒消息,还以我未婚夫的性命要挟,强迫我入宫为妃,为了救未婚夫的性命,我只得妥协,本是打量着待他安全了,我就趁机逃走!可困守在深宫日复一日,永无希望,我也曾几次三番去找那冷血无情的男人打听我未婚夫的消息,可他呢!几次三番糊弄戏耍于我,最后却用我恨毒了的笑脸告诉我,我那可怜的未婚夫早就埋尸荒野了。不仅如此,他更是将前兵部尚书一家赶尽杀绝,尽管我求他,我哭着给他跪下,他却用那张讨厌至极的脸对着我,趾高气昂地说,若是我恨,不如便为他生个掌权者,只要我儿是掌权者,我何需跪他!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了!我要为他生儿子,我要为他儿子杀尽一切挡路者,让西朝君王之位落在我的手里!既然他如此忌惮我梁家势力,我偏要让梁家权侵朝野,这西朝是李氏江山又如何?我要他的儿子永远只是我手里的一个傀儡!我要他的子孙亲眼看着李氏江山是如何旁落、凋败的!”
梁后眼神近乎疯狂。
李元麟始终眉头紧皱,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过去二十年,自己好像从不曾了解过自己的母亲,不知道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是场蓄谋已久的报复,”梁后依旧喃喃自语着,耷拉着肩膀,双眼沉寂如死水,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仿佛此刻的她早已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西朝顶尊贵的女人,而只是一个失去了挚爱后又失去了一切的可悲之人,笑容黯淡寂寥:“可是我输了,尽管赌上了所有,终于还是输在了那个男人的手里。”
说到这里,又机械性回头看了李元麟一眼:“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李元麟不解。
“我最恨你与他长得一般的脸,最恨你是他的儿子,恨你骨子里流着肮脏卑鄙的血液,我恨……”
梁后语速极快,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低头沉默着,好似这一切已经将她彻底打进了尘埃里,伤的体无完肤,看起来竟还有些可怜。
李元麟本是于心不忍。
可就在他准备好言相劝时,梁后突然疯了般瞪大眼睛冲过来,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笑容逐渐张狂:“父债子偿!我最恨不得你死了!恨不得他从此以后断子绝孙!”
李元麟身体尚且虚弱,梁后这么一掐似乎彻底动了杀心,掐得李元麟呼吸困难,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想要喊人,可声音堆积在嗓子里被梁后禁锢得死死的,竟连半个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她。
这一刻,他的心终于凉透了,不再挣扎。
就因为他的母亲恨他的父亲,他就该被母亲憎恨,甚至替父亲去死吗?
可他除了是父亲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啊!
世人不是常说子女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吗?
为什么他的母亲却总是在用过去和父亲的过错来折磨他,利用他,伤害他甚至不惜杀了他?
为什么?
李元麟实在想不通。
梁后将全身力气聚集在手上,狠狠掐着目光呆滞的李元麟。
就在他感觉自己两眼发黑,就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丹霞宫正殿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徐内侍仿佛早有预感,带着两个心腹太监闯进来却毫不张扬,回身将殿门关好。
进了内殿,眼见那母亲弑子的情况,大吃一惊,面色剧变,连忙奔跑过来,三人合力,使尽浑身气力将梁后从李元麟身边拉开。
窒得发昏的李元麟忽然得以自由呼吸,立即被灌进胸腔的空气呛得剧烈咳嗽。
徐内侍是个机灵的,面对这骇人听闻的情景丝毫没有表现出好奇,倒是立马上前给李元麟顺气,问:“皇上,可需要请银医师重新来诊?”
李元麟摇摇头示意不用。
目光望向被两个太监合力拉着的梁后,痛苦问道:“为什么?”
梁后此刻俨然是疯了,竟怒不可遏大吼道:“你是孽种,你该死!你们李氏死绝了才好呢!”
说罢张狂大笑起来。
缓过气,李元麟目色沉痛,紧紧看着母亲。
沉默良久,终于咬牙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定。
“来人,拟旨。近来太后因感念先帝忧思过甚,致以夜不能寐,食不遑味,故而决定启程往皇寺为先帝诵经祷祝,朕忧母后安危,故派巫作崮将军一路安护,令拨戍卫军五十,仆婢宫监各十,常驻皇寺,务必将母后侍奉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