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黑水人还在为老汗王身故以后的内部政权变换及小妃殉葬等事宜而感到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它。
另一头,远在千里之外的西朝皇宫因得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而引发了轩然大波。
“你说什么?我西朝大军在黑兰城外被古兰人暗算,领率大将一人被俘一人身亡?”
朝堂之上,巫作崮老将军的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一旁的巫远舟则先是表现出了深深的震惊与难以置信,紧接着开始沉思起什么,突然面色焦急问:“你确定消息是真的?”
风尘仆仆的信使跪倒在金殿中,将脑袋贴着金砖地面,声音里尽是无与伦比的沉重:“臣下绝不敢拿此等攸关国祚的大事胡言!”
“那究竟是谁被俘虏了?又是谁死了?”
“臣下自溃散的兵士处得到消息,赫连将军领兵大挫古兰人锐气,并重伤了古兰大将阿默德,可谁知古兰人狡黠,故意用假的阿默德诓骗银副将追击,赫连将军得知火器是假的以后便去救银副将,结果阿默德那奸邪小人竟藏在暗处,趁着赫连将军救银副将当时,放出了一枚火弹,最后被俘虏的貌似是……银充,银副将!”信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局促。
巫远舟听了他的话以后立即神色激动起来:“你胡说!阿澈怎么可能……”
“逆子!”巫作崮竖眉冷呵,瞪了眼巫远舟,“圣主面前岂敢造次!”
父子二人转眸望向金龙盘踞的金椅,李元麟就端坐在那里,阴柔的面孔上神情严肃,紧闭薄唇,眸光里透出深深的晦暗之色,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蜷缩成拳,撑在膝盖处,王者之气凛然。
此时朝官中充满了不忿的议论声音,只有刘侍郎站出来,忧心忡忡道:“皇上,黑水老汗王刚刚身故,黑水内部的夺嫡之争正上演愈烈,只怕是顾不上与我西朝盟约,为防止古兰人趁机偷袭黑水,致其落入贼寇之手,为固我边疆,需尽早作出决策。”
话音刚落,巫远舟便站了出来,抱拳声色铿锵道:“皇上,臣愿领兵前往,誓死剿灭古兰贼人!”
此话说完,有人又道:“可是这次出兵黑水人并没有发出求援之请,贸然出兵,恐被黑水视为威胁。”
那该怎么办呢?主动去信表明自己是去施以援手的?
那似乎也是不现实的,毕竟战事发生在黑水,蹂躏的也是黑水土地,若是西朝贸然出手,恐怕要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满殿朝臣陷入了为难,皆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瞧向君王,望其作出圣断。
一直沉默着的李元麟这才望向众人,眸光冷冽,轻启薄唇,沉缓道:“贸然出兵自是不妥,不过我西朝援助黑水抵御外敌本是义举,绝不容许黑水就我兵将折损一事轻慢敷衍!他们都是为助黑水而战的勇士,无论黑水内政如何,都得给我西朝一个交代才是,告诉他们,朕不管他们采取什么手段,朕派出的六万大军和两名爱将,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视为黑水失信撕毁两邦之交,西朝自不必再为黑水作御敌之争,朕亦要为六万将士和两名爱将讨回公道!”
李元麟声色威严,瞳孔深中迸出冷厉坚冰。
群臣随即附议:“说的没错!”
信使退下。
李元麟又道:“刚才侍郎所言不无道理,为防止古兰将黑水收入囊中以此为契机侵入我国土,为稳固我西朝边疆,需作出决策,众卿有何建议?”
群臣讨论起来,巫作崮沉思片刻,站出来道:“启禀皇上,老臣认为可派大军驻扎嘉庸关!如此既不违背两国之交,亦可防范事态有变。”
巫作崮的这一提议很快得到了群臣认可,嘉庸关与黑水仅有一道城门之隔,是西朝的地界,既然出兵黑水过于唐突,那西朝大军驻在自家土地上,总不会有人说什么吧。
李元麟脸上严肃的神情缓和下来几分,又道:“巫老将军的提议很好,只是……大军由谁统帅?”
“皇上!小臣不才!愿为西朝殚精竭力、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巫远舟抱拳,语气无比坚定,一双眼充满了对古兰人的仇恨之情,狠狠咬紧牙关。
是时,巫作崮又道:“皇上,若论起带兵打仗的经验,这满殿之上,恐怕没有人能比老臣更加适合担此大任!”
旁边的巫远舟一看自家亲爹要和自己抢活干,不禁瞪大了眼睛,急得干脆大喊了声:“爹!”
巫作崮狠狠剜了眼身后,并不理会亲儿子快要暴走的小情绪。
李元麟将一切看在眼里,长舒了口气:“巫老将军说得对,众卿当中唯有你能担此重任,只是这京畿之城乃一国首脑,不可一日无人镇守,若是巫老将军能常守于此,朕方能高枕无忧。”
一听这话,刚才还急得干瞪眼的巫远舟立马乐了。
“皇上,这……”
巫作崮面色忧虑,还想说什么却被李元麟打断:“朕知道,巫老将军家中三代单传,膝下就巫少将军这么一根独苗,自然不舍得他深陷危机,可老将军一定也明白,终须一日他得学会独当一面!眼下正是时机,朕都愿意相信他,将整国安危交与他,难道巫老将军不愿意吗?”
不可否认,巫作崮主动请缨绝大部分原因是巫远舟,不单单因为他是自己膝下独子,更多的是怕他无带兵打仗的经验,要知道连赫连澈那样运筹帷幄的人都败给了古兰人,万一他输了,那便不是自己一家失去独苗了,而是千千万万的西朝子民失去生命,他不能不为此感到焦虑。
可就算焦虑又有什么办法呢?皇帝已经将话说的那么明白了,自己如果再坚持下去那便是不识抬举。
抚着花白胡须思量片刻,巫作崮终究是长长叹息了声,道:“老臣……愿意!”
背后的巫远舟一听,顿时兴奋得双眼放光。
这时,金椅之上传来一道声音:“如此朕就放心了,把京畿安危交给巫老将军,朕将与巫少将军同往嘉庸关!”
“什么?!”巫远舟傻眼。
不仅是他,满堂震惊,群臣瞠目结舌,无不是一副怀疑自己听错了的表情。
与巫少将军同往嘉庸关?难道这个意思是……皇上要御驾亲征?!
黑兰城外,无边无际的沙原之上,一女子牵着马艰难行走在狂躁的尘暴大风里,尽管她的头部围了蓝色头纱以此来削弱尘暴的威力,可卷着黄沙的大风迎面刮来仍像刀片一般,将她割得生疼,连眼睛都睁不开。
摇摇欲坠的身影较比之前更为枯瘦,脸色也像隔夜菜一样,很难看。红唇被干燥的风吹得开裂流血,变得粗糙而苍白,甚至连身上都开始脱皮,微微一动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
这段日子不分昼夜的赶路搜寻,已经让她忘记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进食了,但她仍然没有饥饿的感觉,只是一心想要快些找到他。
可是一条大路通天边,这一路走来,别说人了,就连只动物都没看见,越走下去,她心中越是有种希望渺茫的悲凉感。
赫连澈到底在哪里?要是他被俘了,或是死了,她又该怎么办呢?
叶凌漪牵着马儿,艰难地行走在尘暴中,悲哀的想着:或许自己还没找到他,就要早一步被这场尘暴给活埋了。
越是这样想,求生的欲望就表现得越是强烈,拉着缰绳的手不由使出最大的劲儿。
可却发现马儿突然不肯走了,尽管叶凌漪使出浑身解数,但马儿撑着四条腿往后抵抗,就是不肯再跟着她往前走了。
一番努力以后,叶凌漪终于放弃了。
抚着马儿的脑袋,自嘲地笑起来:“好吧,看来你是不想跟着我一起去寻死!”
终于松开缰绳,拍了拍马背。
马儿感受到自由,立即发出长长的嘶鸣声,调转方向跑了。
眼看着自己这一路唯一的旅伴就这样毫无留恋地扬长而去,叶凌漪心里突然多了许多孤单和伤感。
仰头望向穿梭在由沙尘组成的“云烟”之后那轮颜色惨白的太阳,有眼泪打湿了眼眶,自脸颊无声滑落,就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此时这眼泪的产生到底是因为被沙尘迷了眼,还是焦虑的情绪所致。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沙原的另一头,一个由黄土自然堆积而成的洞穴中,有个头戴垂珠、浑身褴褛、蓬头垢面的年轻女子正用那双雪亮的眼睛呆呆看着躺在地上的昏迷男人。
只见他浑身包裹着血浸过的碎布条,那是捡到他的那晚,她从死去兵士身上撕扯下来的,每块布条底下都是触目可怖的伤口。
女子并不懂得如何包扎,只是觉得用布条捆住伤口这样做可以阻止血液不断从他的身体里流失。
他的脸色憔悴而苍白,连眼圈都是乌青发紫的,就这样躺在铺着破旧衣物的地上,渐渐由安静变得躁动不安起来,看上去像是醒了又像没有,嘴里含糊不清地开始念叨着什么。
女子好奇的凑过去,听到的却是一个人的名字——青鸢?
那是谁她并不知道,可她猜想他大概是在做着一个噩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很快整个人就像掉进了水里刚被捞起来一般,湿透了。
女子惊了惊,预知大事不妙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才发现很烫。
忙起身,跑到屋外取了些储存的雪水进来,随手摸了件破衣裳,那也是她从战争的废墟中捡回来的。丢进雪水浸湿,又拧干,小心翼翼覆上了他的额头。
做完这些,又马不停蹄地取来柴火点燃。
当热烈的火焰散发出温暖以后,他脸上不安的情绪终于稍稍退下去了些许,女子这才放下心,在他身边重新坐下,抱住膝盖盯着他看起来。
这一看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外面天已经黑透了,火堆也烧的只剩下一堆红红的炭火,洞内被烘得暖融融的。
女子揉揉惺忪睡眼,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只觉得心情十分舒畅。
可这时,肚子却“咕噜噜”打起鼓来。
她饿了,为了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保住性命必须离开这个舒适的地方外出寻找食物。
可是才刚要起身,她却猛地想起了什么。
低下头,借着炭火散发出来的火红微光,看到了男子沉浸在睡梦中的英俊面孔。
她的心弦为之一颤,这才想起来:对了,如今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时间回到那个漫天飞舞着火星子的夜晚。
外出觅食的她无意撞见了一场战争,这让从小被人抛弃在这片荒原中的孤女感到无比兴奋,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又或者站在她的角度来说,该称那些人为……“同类”。
她藏在被火弹炸毁的壕沟里,看着一个长着金色头发的中年男人走向火团中心一个趴在地上毫无生气的“血人”,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突然兴奋地转过身去。
用人听不懂的语言冲一瘸一拐朝他走过去的另一个大胡子男人大喊:“阿默德将军,他死了!西朝人的主将死了!我就知道这个办法虽然有些仓促,但一定会成功!阿默德将军,你都看到了吗?”
“该死的鄂温,得意什么!我又不瞎!”那大胡子男人脸上带着淤青淤紫的伤,看起来非常让人讨厌,不屑嗤了声:“敢和我作对的,没一个会有好下场。”
金发男人不说话,看向火团另一边,一个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年轻男人,问大胡子:“阿默德将军,这个西朝副将怎么办?”
“能怎么办?给我抓回去!”
大胡子一发话,两个穿着奇怪兵服的人就上来,将呆若木鸡的年轻男人押了下去。
“那这个人的尸体,不如割首送去黑水……”金发男人想要做什么,眼神渐渐凶残,手里的刀子在火弹残留的焰火照映下散发出刺骨寒芒。
女子心惊胆战地躲在壕沟里,不由屏住呼吸,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知道,那些人都是要人命的恶魔,绝不能被他们发现。
大胡子不客气地大声骂道:“黑水那个草包二王子早晚要继承汗位,对我们来说便等于拥有了黑水一半的控制权,没什么不好的!眼下你割这西朝家伙的脑袋,究竟是想恶心谁?与其做这些没用的事情,不如去多杀几个溃逃的西朝军!”
大胡子愤愤冷哼,转身就走。
金发男人识趣跟上去。
空旷的原野很快只剩下藏在壕沟里的女子一人。
好几天没吃东西,她的肚子实在饿得厉害,想着冒险去战争的废墟里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些许食物。
于是她像只草木皆兵的小兽,用忌惮和防备的眼神张望四周,一步三伏身朝火团中心靠近。
她在死去的兵士尸体上翻找,想着,就算找到半块咬过的干馍也好填填肚子。
可让人沮丧的是,战争后的废墟只有焦土与灼烧着的尸体,不要说干馍,就连半口水都找不到。
看来又得饿上一天了。
想到这些,女子心里十分难过,就连刚才的害怕都顾不上,垂头丧气往回走。
不过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她路过那分不清模样的“血人”时,突然有人用染满血的手捉住了她的裤边。
她低下头去,惊愕地看见那张布满鲜血、分不清具体模样的脸庞上,一双清澈的眼睛带着极度痛苦和疲惫的神色看了她一眼,声音微弱,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救……救……我……”
说完,捉住她裤边的手便无力摔回了沙土中。
女子呆住,良久都下不了决心,心里纠结到了极点,一面想救救这个可怜的男人,一面又害怕他会给自己带来无法想象的灾难。
最后决定救他,是因为她想到了自己的悲惨命运。
她是个被人故意抛弃在沙原上的孤女,曾经的父母是黑兰城内的游牧人民,因为父亲迫切想要一个儿子接手活计,可母亲一连生了四个都是女儿,一家人怕养不活,便商量着将最小的她带出了城外抛弃,所以从她有记忆以来便是一个人生活在那土堆的山洞里,然而沙原上什么都没有,她甚至找不到任何可以让她继续活下去的事物。
到最后渴了,只能与动物同坑喝水,饿了,便啃野草树叶,从小到大她从没有饱食一顿,更不知正常的食物究竟是什么滋味。
一切只是为了顽强活下去的必要手段罢了。
活下去,这样看似简单的事情,对一个游离在鬼门关的人来说却是极其奢侈的,她很明白这个道理。
看着眼前这个祈求活路的可怜人,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涌上心头,最终她还是伸出了手……
记忆闪回,女子抱紧膝盖硬是将肚子里的咕噜声掩盖下去,目光似水温柔,看着熟睡中的男人英俊的面孔,呓语般道:“我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