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的队伍已经顺利离开了黑兰城。
途中飘扬着沉闷深厚的琴声,曲调悲伤而韵味极浓,像极了一个背井离乡的人正娓娓诉说着满怀的乡愁,勾起许多人的思乡情结,队伍的气氛亦随之压抑。
骑马走在最前头的叶凌漪回眸,瞥了眼坐在平板马车上怀抱着件类似琵琶的乐器正失神弹奏着的舒舒,不由好奇问旁边的陈三十:“三十哥,那是什么乐器?”
陈三十望过去,恍然解释说:“那啊,俺走南闯北倒听人说过,这是黑水人的火不思,舒舒姑娘弹得这么悲凉,怕是想家咯。”
想家……
再望过去时,叶凌漪看舒舒的眼神变得深邃了些许,其实她完全不必以身犯险跟出城来,可以舒舒服服的留在黑兰城内,那样虽说没多少自由,但好歹是安全的,如今出了城想必也是为了完颜纳其。
情啊……果真能叫人失去理智……
“舒舒姐姐,你弹的什么曲子呀?真好听!”彼时叶骋所乘马车与舒舒所乘的用来装行装的平板马车正好并排而行。
孩子心思单纯,谙达不了曲中挟着的思乡之情,只是旅途无聊,恰逢笙歌婉转,一时觉得新鲜罢了。
舒舒停下弹奏,望过去,叶骋正趴在马车窗户上,双手托着腮看她,乌黑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不由莞尔笑道:“怎么?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嗯……”孩子沉吟,皱眉很认真的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看看队伍最前头,终于还是摇摇头讪讪笑了笑,用商量的口气压低声音说:“舒舒姐姐,你能不能教教我阿姐?教她像个女子些,别天天喊打喊杀的,再这样下去我怕都没人敢娶她了!”
“你要我教,你阿姐?”舒舒诧异,心道:自己虽然功夫不济,好歹也是黑水女子,自小舞刀弄剑生性豪放,若说性子野,与叶凌漪比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难道在这孩子眼里,她比他阿姐更像女子?
看着叶骋真诚的眼神,舒舒一扫适才的低沉心情,美滋滋得差点笑出来,这孩子果然比他阿姐可爱!
“教她自是可以,不过我看你挺感兴趣的,难道不想学吗?”
“不,”叶骋再次摇头,忽然双手叉腰,未脱稚气的小肥脸好不是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坚定道:“叶家就我一个男子汉了,我要学功夫快点变强,这样才能替祖父和阿爹保护好阿姐!”
舒舒愣住,再看向队伍前头那道走在漠漠烟雾中的纤瘦身影时,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孤独。完颜纳其,阿东,此刻你们究竟在哪里?
“停!”队伍后头传来一声吆喝。
叶凌漪勒马停下来,回身望过去。
阿默德在女奴隶的搀扶下自马车里走了出来,仍没有下马车,只是站在马车上与叶凌漪遥遥对视,眼神里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成见与敌意。
叶凌漪很快明了他的意思,一笑道:“阿默德将军,我言而有信,已经帮你出了城,从此我们便分道扬镳,井水不犯河水!”
阿默德面色不善,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咳了声,冷冷道:“走!”
就这样,声势壮大的队伍因阿默德先行一步而被分成两拨,原地只剩寥寥数人。
望着那些人骑马远去扬起的尘土,陈三十忍不住道:“妹子,俺老早就想问了,你是怎么做到让那古兰人如此心甘情愿帮助你的?”
“那还不简单?”叶骋接话,自信满满地笑了笑,主动从马车上跳下来,乐芽怕他着凉,忙拿着氅衣追下来,为其盖上。
“因为那阿默德自己也想出城,不过因上官之令不得离开,我阿姐手里恰好有他那上官的亲笔信,他要想离开只能依仗这封亲笔信,而我阿姐正好需要一个能使古兰兵信服的理由,各取所需罢了。”
陈三十怀疑:“那俺怎么听人说,是伊涅普传令让阿默德出城的?莫非,那传令之人亦是妹子安排?”
陈三十看着叶凌漪,目中填满疑惑。
叶凌漪一笑,这才说了实话:“其实伊涅普令阿默德出城是真的,我不过就是运气好,略施小技使阿默德以为那传令兵是我安排的罢了。”
“什么?”众人纷纷瞠目结舌。
叶凌漪不以为意耸耸肩。
“那个阿默德为人偏激,你耍了他,不怕他知道以后怀恨在心吗?”乐芽免不住担忧。
“怕什么, 他还能吃了我不成?况且,有没有再见之日还不知道呢。”叶凌漪笑笑,转头对陈三十道:“倒是三十哥你们,此时黑水与古兰联手同西朝开战了,黑兰城应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实在不该跟着出城。”
“妹子,你说这话可就不实诚了。”陈三八似笑非笑,显是对叶凌漪有了芥蒂,“你既能带着乐芽与叶骋,我们怎的不能出城?”
“陈姐姐……”叶凌漪无奈,“自是因为你与三十哥各个好身手,有力自保,而叶骋与乐芽大病初愈正是虚弱时,若是我离开,还有谁能保护他们?”
话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
陈三八面上见了愧色,来不及说话,叶凌漪又说:“并且,迟早他们也得离开我身边。”
“阿姐!你在说什么?”叶骋闻言又惊又急。
“是啊,凌漪,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不是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吗?”乐芽眉头紧蹙。
“你们跟着我太危险了,如此倒不如回西朝,你们都是西朝人,边关应该不会为难于你们。我都想好了,叶骋,你便带着乐芽回去玉清宫,你是玉清宫弟子,玉清宫又乃是一方净地,自能庇你们周全。”叶凌漪如是解释。
叶骋却并不领情,越听越是觉得委屈又愤怒,红着眼握紧拳头:“阿姐,你是不要叶骋了吗?是嫌叶骋累赘吗?”
“不是,我是为了你们好,叶骋,你听我说……”
“骗子!”情绪激动的叶骋不愿再听她说话,夺过马匹,飞马跑远了。
“这……”陈三十惶惑,看看跑远的叶骋,又看看眉头深锁的叶凌漪,不知所措。
“三十哥,麻烦你带大家继续往前走,我去把他追回来!”
说罢,不待陈三十应声,叶凌漪已然驾马跑远。
而此时的叶骋认为自己被抛弃,只顾纾解胸腔里的愤懑与伤心,骑马飞驰,完全没有目的性,只一个劲把马越赶越快。
可他哪想得到,马儿已经跑到极限,再赶马儿便也忍无可忍发了脾气,索性刹住脚步,扬起前蹄,一个站立便将马背上的孩子摔了下来。
叶骋在地上滚了几圈,终于滚进路边的红柳丛中晕了过去。
夜来的很快。
当叶凌漪找到叶骋的马时,天已经黑透了。
叶凌漪翻下马,皱眉看着正在吃草的马儿,左右环顾却并没有发现叶骋的踪影。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紧锁的眉头更深了些,正在思索时,猛然在地上发现了什么, 银丝似的隐隐发着光。
叶凌漪忙走过去,蹲下身将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借着微弱夜光仔细端详,竟是千机线!
叶凌漪心头一惊,犹记得初见叶骋时他与苍狼士便是用这种东西对付的她与赫连澈。
这定是叶骋的,他一定就在附近并且出了什么事!
“叶骋……”焦急地四下搜寻,就在手足无措时,目光不经意瞥见红柳丛中一只小手。
“叶骋!”叶凌漪大惊,跑近一看果然是叶骋。
“叶骋,你怎么了?快醒醒!别吓我!”
此时叶骋的手上、脸上、额头上都有刮伤,衣裳也破了,似是狠狠摔了一跤,叶凌漪看在眼里只觉得心慌心疼不已,正想把他抱起来。
很不巧,远处有火光窜动,依稀听到有人用生疏的汉话恶狠狠道:“都给我老实点,不许交头接耳的,要不是伊涅普大人宽宏大量,你们这些东方佬根本活不到现在!现在才处决你们亦是便宜你们多活了这么多日子!”
那声音虽小,叶凌漪却听得十分清晰,停下欲抱起叶骋的手,将枝条茂密的红柳扒开一条缝隙,望出去。
见到的却是一队手持火把的古兰兵及被同一条绳子捆住双手,因恐惧而抱团的黑水男人们。缓缓抽出佩剑,尖锐细长的西域剑泛出摄人心魄的寒光,仿佛预示着死亡来临,黑水男人们开始哭喊着跪地求饶:“求求你们高抬贵手吧!我们为你们没日没夜,拼了命的做工,造出那样厉害的武器,就算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求你们放我们一条生路……”
叶凌漪暗自怀疑:造出那样厉害的武器?那是什么意思?
古兰兵听得不耐烦,一挥剑,刚才那名说话的黑水人便立马倒地一命呜呼了。
其余人顿时惊恐万状,在死亡的威胁下欲作鸟兽散,可惜偏偏被捆在同一根绳上,谁也逃不了。
一阵沉闷的刺破肉体的声音响起,适才哭喊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安静下来,只剩温热的血液融入了苍凉的大地。
叶凌漪藏在红柳丛中瞧得一清二楚,如水的眼眸中尽是震惊,尽管她心里同情那些人的遭遇,同时也憎恨古兰人,可她很清楚自己此时的境地不可以更不容许她自不量力地上去为那些人做些什么。
偏偏这时,身后一阵动静。
昏迷的叶骋这时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坐起身,恍惚看见了叶凌漪的背影,于是惊讶喊出声:“阿姐?”
叶凌漪大惊,忙回身捂住他的嘴。
可惜已经晚了,古兰兵显然听见了这边的声音,举着火把警惕靠近。
叶凌漪心道不好,动作利落干脆地揪住叶骋,拎小猫似的将他拎上马,策马飞快地跑了起来。
古兰兵见势不好,加快脚步追出来,眼见光凭双腿追不上了,便架齐弓箭。
叶凌漪抓着缰绳,护紧怀里的叶骋,任狂风自耳旁呼啸,长呵一声:“驾!”
马便跑得更快了。
岂料身后一阵呜鸣,叶凌漪回头,瞳孔随着几支直逼自己而来的锋锐箭镞而猛地缩紧……
正这时,天空突然炸裂一道闪电,雷声大作。
西朝军顶风行军,巫远舟受不住风沙侵袭,冲赫连澈喊道:“阿澈,不能再走下去了,这天气,只怕是要起尘暴。”
赫连澈一手挡在眼前,目光坚毅:“不行,我们必须要赶在古兰人之前到达平措城。”
平措城两面是荒漠,看似普通,实则却是黑水出了名的吃人鬼域,令人闻风丧胆,传说早些年,西朝曾有商队经过平措城,因入城时被城里的黑水人行劫道勾当,要求支付所谓的“过路费”,商队东家不依,一气之下便令商队改道,绕平措城而行,谁知那商队一行五六十号人连人带货就再也没能走出那片臭名昭著的吃人鬼域,后来商队东家家里前前后后来了几拨人寻那销声匿迹的商队,结果却是无一例外,再无人回来。世人皆传平措城两侧是白绵山天神惩罚罪人之处,其实原因别无旁他,只因其中环境凶险而诡异,有着三分之二的流沙之地、沼泽,还有胡杨林里数量如蚁的剧毒蝎子,无不是要人命的东西。
因此平措城便成了通往西朝的重要枢纽,于军队而言,占据平措城便意味着打开了一条新通道,关于这一点,身为古兰军最高统帅的伊涅普不会想不到。
所以赫连澈下令急行军,无论如何一定要抢占先机赶在古兰人之前占据平措,只有这样才能阻断了西域人伸向西朝的贼手。且最主要的是平措城地势高,属于易守而难攻类型,乃是天然的关隘。
见赫连澈与另一侧的李元麟皆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态度,巫远舟只好闭口不再说话,半晌之后方目色坚定,冲副将高声吆喝道:“传令下去,加快行军速度,必须要在黎明前赶到平措城!”
话音刚落,一道强烈的白光闪过撕裂天空,瞬间亦照亮大地万物,雷声狂作伴随着风暴与冰粒袭击而下,土色的云层里电光涌动,偶然朝人间击落一道雷霆,遽然间火光如血四溅开来,生生将地面砸开一道巨坑,仿佛世界末日已经降临。
就在这样艰险的环境里,另有一支大军正往平措城的方向行进,为首的年轻西域男子身披甲胄,如雕如塑的眉眼间凝聚着冷厉坚冰,目光始终定在平措城的方向。
身后忽然有人大喊:“伊涅普大人,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