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措城,一座尽靠石土堆砌成的城池,作为通往西朝的唯一通道,过路的商队往来不绝,按理说应是富庶无比的地方,但因其身处鬼狼之境的腹地,根本无人愿意多作停留,所以此处既看不见如西朝那样的盛世繁华笙歌婉转,亦没有黑兰城蓝天白云雪山草原那宛如织锦般的绝美景色,有的只是经年累月的风沙与触目可及的荒凉,四处都是死一般压抑沉寂的气息。
也许正是身处险境之中的缘故,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防患之心远高过寻常的百姓,这一点从城内防事便可见。
由城上空往下看,如今的平措城不过是座被风沙掩埋的废弃鬼城,除了那高高低低的建筑物能看出人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以外,并无任何事物能够证明人类的智慧,然而就在这鬼城之下,却隐藏着一条暗道,虽没有到四通八达的地步,却贯穿了整个平措城,连接着入城口与出城口,是条避祸的捷径,沿途甚至布满了机关,这便意味着,只有平措城内熟悉机关的人才能顺利通过,只不过暗道流传几代,里面有些机关年久失修,久而久之的便也失去了些许抵御之力,就连出口都被掩埋在了风沙之下。
最近一次被人发现,还是在古兰人兵临城下之前,赫连澈下令做好应敌准备,将士们在城外布置暗壕以作抵御时挖到了暗道口。
这便给了西朝人一个天大的惊喜。
眼下赫连澈正是通过这条暗道通往城外。
风沙狂暴,一行人从暗道口进入暗壕时,黄沙已经重新掩埋了半个暗道口,几个大男人需猫着腰才能勉强通过。
从暗壕望出去,这场冰雹子已经明显有了转小的迹象,古兰人的铁伞阵倒是尚未撤下,阵前方巍然挺立的是五台充斥着肃杀之意的火器车,火筒时刻指着平措城,按照这个距离推算,古兰人应是将平措城内纳入了射程。
赫连澈的脸上蒙着阴影:“趁着这场雹子未停,必须速战速决!”
几人决心坚定,甚至做好了为之一决生死的准备。
“论箭术你们都是军中最强干的兵士,现在,我要你们分别记牢每一个火器手的位置,一击必杀!”
不远处,以盾护住头顶的火器手守在发射位上,而一般的发射位高于铁伞阵,这就意味着,火器手是独独将身体暴露在视线里的。
眼下虽有雹子和尘烟的干扰,但众人防备松懈,正是袭击的大好机会。
“可将军,这雹子和引起的烟雾太大了,影响视线,万一……”兵士信心不足,却不敢再往下说。
赫连澈凝视着远处,砸落在黄沙里的冰雹依旧尘烟四起:“我不是在与你们商量!说直接点,想要活着回到西朝与家人团聚就看能不能在这里打退古兰军,换言之,你们必须成功!”
赫连澈转回目光,看着几人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毋庸置疑的意味!
几人沉默,少时重燃起了斗志:“将军,请放心!”
赫连澈点头,又道:“击中火器手后,古兰人势必按捺不住将施行回击,到时我需要你们配合我,几人负责吸引古兰军的注意,巫将军已经带人在城楼上架好了火油掷石器,并已经安排了人手在城门处接应你们,另外的人随我一起冲过去,按照事先的计划,烧了火器车!一待计划成功,巫将军将会掷石打击后方火器车!任务已经分配完毕,都明白了吗?”
“明白!”
赫连澈的目光落在盛着火油的坛子上。
这是一场险战,成功便能挽救平措城于危难中,若不成功,那他们乃至整个平措城与西朝都将危矣!
随着呼啸的箭声精准无误的刺中火器手,古兰军大乱,有人大喊:“不好了,火器手阵亡了!”
“快看,是那几个西朝人干的!”
“愣着做什么?放箭!”
“该死的,这雹子不停,根本没办法精准射击!”
“那还不快追上去?”
一时间,各种嘈杂的声音传来。
伊涅普听在耳里,面色惊变,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厉呵:“蠢货,那是西朝人的诡计!快护好火器!”
话音未落,又听吼叫声响起:“火器车着火了,快救火,快啊!”
“不行,火势凶猛,根本无法施救!”
“快去禀告伊涅普大人!”
伊涅普的脸色阴沉的似暴风雨来临的天空。
“伊涅普大人,火器已经……”这时有人神情慌乱的跑来,话还没说完便被制止。
“撤盾!”伊涅普眉目间凝着坚冰。
一声令下,视线豁然开朗,任雹子砸落下来,无一人敢闷哼半声。
“伊涅普大人,是那个赫连澈!”鄂温惊见火光之后的那人,面无表情地背对城门而立,俊逸容颜染上了些许炭色。
伊涅普望去,稍瞬便注意到了城墙之上的几道青烟。
那是火焰燃烧后所产生的烟雾,西朝人的目标是火器无疑。
“令所有人分散开来,阵后火器作梯形排序,前后距离至少间隔五十步!”
鄂温神情凝重,皱眉作扶肩礼后匆匆往阵后走了。
“赫连澈,我倒真是小觑你了!”望向不远处的蓝色眼睛带着危险的光,仿佛梦呓般的低语,脸上挂着冷若寒霜的表情。
此时雹子降势渐微。紧闭的城门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出现一条逐渐扩大的缝隙,山摇地动的呐喊声自门背由远及近,以洪浪扑天之势呼啸而来。
“汗王,我们要去帮忙吗?”阵后高坡,心神不宁的阿东朝主子抱拳。
完颜纳其冷笑,狭长的眸子里倒映着拖长尾巴的火光,犹如彗星划过无边夜色,深邃同时带着漠然:“且静观其变,不过是场狗咬狗的好戏,我们大可袖手旁观坐收渔翁之利,又何必自惹麻烦?”
“可是……”阿东欲言又止,瞥向鏖战正酣的战场,终究还是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而此时,一颗滚烫的掷石狠狠砸落在阵后方的黄沙地掀起猛烈的冲击,不堪重力的兵士直接被砸飞,落地时已然血肉模糊。
就在那名死去的兵士不远处,阿默德面色愤怒,破口大骂:“这该死的伊涅普,没本事瞎逞什么能,这下好了吧,中了西朝人的计,看他如何向圣王交代!”
踌躇片刻,阿默德终是坐不住:“不行,再这么打下去迟早得凉,他伊涅普能打败仗老子可丢不起那人!”
说罢要往阵前方去。
“违抗军令是死罪,阿默德将军难道忘记上次的教训了吗?还是不要惹伊涅普大人不高兴了吧?”鄂温步履匆忙过来,在看见地上尸体的瞬间眉头皱了皱。
“鄂温?”阿默德狐疑地上下打量,“你不在前头冲锋陷阵,却躲到阵后贪生怕死?你信不信老子在灭了西朝人之前先灭了你?”
阿默德作势抽剑。
鄂温并不怕他,直视着阿默德的脸上写满了逼人的威严:“阿默德将军有空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受了螭骨鞭,身体都弱成这样了,现在上阵前,莫不是想拖伊涅普大人的后腿?”
“注意你的说辞!我可是你的上官!”阿默德不甘示弱,回瞪回去,突然猛啐了口,骂道:“不过就是伊涅普的一条狗,真以为自己多厉害……懒得跟你耽误功夫,滚开!”
“阿默德将军!我是奉命保护阵后安全的!”鄂温蓦地提高音量。
与此同时,两把剑挡在了阿默德身前。鄂温与之并肩而立,侧眼看过去,眸深处似有座欲喷薄而出的火山,稍瞬又隐忍下去。
阿默德面色不善,凶狠的目光扫过拦路的两名兵士,终于还是将矛头对准鄂温:“你倒是越发大胆了,对你的上官无礼,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阿默德将军恐怕误会了,我是在执行伊涅普大人的命令,绝不允许任何人做出影响战局的事情!”
鄂温与阿默德对视,好不是一副针锋相对的模样。
“好!”阿默德点头,咬牙阴狠道:“好你个伊涅普,好你个鄂温,别忘了老子是圣王钦点的!大战将临时你们不以大局为重将我一个人丢在城里,现在我不计前嫌主动来了战场,你们敢如此羞辱于我!那咱们就一拍两散,不过你给老子记住,只要老子活着一天就定不会让你们好过!”
“主动?”鄂温倒不是害怕阿默德的“豪言壮语”,只是对他说出口的话深表怀疑,然后目光里带上了些许嘲讽,“阿默德将军,要是没有伊涅普大人的特许和他派去的骑兵,你的主动恐怕可不能让你走出黑兰城的大门吧?”
“你什么意思?”阿默德并没有听明白,只认为鄂温是在羞辱自己,起初还感到怒不可遏,然而就在灵光一闪的瞬间,忽然联想到了什么,迅速冷静下来。
传令的骑兵?难道真是伊涅普派去的?照这么说……
现在回想出城当时他还没察觉出什么,现在仔细想起来,那个骑兵实在出现的太凑巧,那个女人的暗示也过于刻意。
也就是说自己极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帮了那个女人还不自知,被人当成傻子给诓了?
“那个女人!”阿默德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她。
可眼下,他必须要出了蓄积在胸腔里的一股恶气。
思忖片刻,阿默德不怒反笑:“行啊,既然你们不让我去打西朝人,那老子正好乐得清闲,巴不得现在就回古兰!战就留给你们打,老子走了!”
转身刹那,去路再次被利器拦截。阿默德眸光骤然凶残,还没机会发作便有人十万火急的向鄂温禀告:“鄂温将军,西朝人往阵后打过来了!”
“这么快?”鄂温震惊。
面色凝沉似雷霆,一时间也顾不上阿默德了,喊道:“火器车保持梯形排序,保护好火器车!”
望向城楼瞬间,一颗燃着火焰的滚烫掷石正朝这边飞过来,鄂温面色惊变,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就觉得眼前瞬间一片空白,双耳顿时没了任何声音,身体悬空,随即重重砸落在黄沙之中。
“该死的!幸亏老子跑得快!”不知什么时候逃远的阿默德回头望了眼厮杀壮烈的战场,狠狠啐了口,满目阴邪:“伊涅普,你不是想独自占功吗?那你就永远留在这里占个够吧!”
“阿默德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随从问。
惹得阿默德一记眼刀,狠道:“用我再说第二遍吗?既然他伊涅普这么想死,就让他死去,老子这就回古兰,定要向圣王数清他的罪名!”
此时轰动天地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无数飞箭如过境之蝗俯冲人间。
再回头望过去,只见战场之上,火弹爆炸后的余热未散,遍地都是折断的羽箭和死人、烧焦的残体断肢,触目皆是血流成河,血腥与焦灼及风沙黄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说不出的令人作呕难忍。
硝烟透过破碎的军旗悲鸣着、呼啸着冲向天际。
此时烟云拂退,稍见天光,惨白的笼罩着大地,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随后不知到底是风声里混合了人声还是人声里混合了风声,惊心动魄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蓝色军旗在汹汹气势里被践踏。
与势如破竹的西朝兵相比,古兰大军形如一盘散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了下风。
杀红了眼的伊涅普奋力一剑刺穿了两名西朝兵的身体,纵然热血飞溅也毫不在意,猛地抽回剑,终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下令撤退。
“将军,他们要跑!”
眼见火器车与古兰大军调转方向,巫远舟按捺不住了。
“追!”赫连澈只说一个字,刚刚大捷的兵士士气即气贯长虹,一鼓作气追了过去。
此时往平措城方向的路上,三人策马。
叶凌漪仿佛听见了什么动静,虽然很微弱,但好在能辨认出声音传来的方向。
“停!”长呵一声。
其余二人亦勒马停下,用不解的目光看向满脸警惕的女子:“怎么了?”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舒舒与无名氏面面相觑,摇头。
“是脚步声……”侧耳倾听,叶凌漪面上的警惕更盛,惊声道:“不,是军队!”
那种沉重如万千巨象奔走而来的声音,除了负重武器的大军以外,她想不出是别的东西。
而且从声音远近程度的判断,那支军队正在飞快靠近!仿佛眨眼就会出现在眼前!
“快躲起来!”
舒舒与无名氏虽不明白她的意思,却也没有多问,依照叶凌漪的交代,照原路退回去,藏在了高高的沙丘之后。
果然,不过多时,一队人马匆匆跑马经过。
叶凌漪一眼就认出了那群人中的阿默德。
怎么是他?
叶凌漪暗自狐疑。
但那重如巨象的声音并不是来源这区区几人。
待阿默德那群人彻底跑没了影以后,舒舒与无名氏放松心情,正欲起身。
叶凌漪便眼疾手快的将两人扯了回来。
战马沉闷的铁蹄声掺合着火器车的轰隆,仿佛大地都在颤抖着。
古兰军快步经过,个个面色沉重的令人窒息。
叶凌漪看到了伊涅普,他在人群中,一身银白色的盔甲早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阴郁的眼睛注视着前方,突然大喊:“加快脚步!”
背负着沉重之物的滚轴加速转动,轰隆震耳。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火器这种东西,庞然大物从眼前经过,虽是死物却散发着摄人心魂的肃杀气息。
好一会儿,古兰军才终于从眼前走尽。
沙丘后的三个女子均陷在见到火器的震愕中不能回神。
待醒过神时,叶凌漪才猛地想起了叶骋乐芽还有陈三十等人,他们就在三十里外,依照阿默德还有古兰军的行进方向,他们必然会相遇,到时候乐芽他们就危险了。
不行,她得回去!
叶凌漪面色少见的慌乱,动了动身子欲离去即被舒舒拉住:“你去哪儿?”
叶凌漪望向平措城的方向,道:“你们且去平措城吧!”
“那你呢?”
“我得回去!”
“开什么玩笑?你不在我们怎么去平措城?”
“放心吧!依照眼前情形,应该是古兰人打了败战,平措城目前是安全的,相信西朝大军一定不会为难你们两个弱女子!”
听到古兰打了败战,舒舒先是怔住,然后面上出现了担忧之色,急道:“那我也跟你回去!”
叶凌漪看她:“你若是想找三王子他们,还是去平措城吧!”
“为什么?”
“因为,溃军中并没有三王子!”
这句话说完,舒舒的表情由担忧转为了五雷轰顶。没有三王子,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要不三王子还活着,要不……
回想刚刚那杀气凌人的火器,舒舒忍不住惊恐的打了个寒战。
亦是这个时候,追出来的西朝兵将正在逃亡路上的主仆几人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