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几人上船之后沿江而下。
纤夫的小舟经不起风浪,所以一路都是依着那河岸在走,不过速度还是很快,毕竟小船顺流而下,又是顺风,即便纤夫都没有怎么好好划船,只是在简单地控制着方向,行进的速度还是非常的快。
开船之后,就连那比较健谈的男人都变得沉默了起来。
就这样,一行人一路南下,一路上顺顺利利,几日下来都没有遇到什么糟糕的天气。
每隔半日,纤夫就会把船停靠在岸边,一来是自己需要休息,二来,船上的那些人也需要下船去周边的村镇补给一下,就算不需要补给的,多少也有一些吃喝拉撒的个人问题需要解决。
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地势越来越陡,水流也越来越急。
纤夫和往日一样,划着小船就朝着对岸而去。
在水流如此急速的江面之上,区区小舟,很容易会出事儿,但是根本就没有人说什么。
从宽阔的松柏江江面之上转而进入支流凉河,就会由顺流而下变成逆流,江河的接口之处,因为水流的对冲形成了一个布满暗礁,水流流向变幻不定,而且流速愈发湍急的急水滩,想要越过急水滩进入凉河水域十分困难。
因为河滩实浅,暗礁遍布,大船走到这里之后只能绕道而行,想要沿江进入凉河水域,只有小船能够做到。
小船吃水浅,不会触礁,进入急水滩之后幸存的可能性相对来说要大一些。
但即便如此,想要沿着急水滩逆流而上进入凉河水域,也需要一个十分老练的纤夫才行,寻常的那些年青的纤夫,是不敢做这样的事情的,即便他敢,也没有人敢上他的船。
纤夫是老水鬼了,还有几十年船上水手的经验,退了之后在这了也划了多年船,这才慢慢地有人敢坐他的船过急水湾,整个凉水河附近,这样的纤夫不超过三个,其余的人,也就只有老老实实地做横渡江面的生意。
当然,有危险就有收获,入凉水河的生意,险是险了些,钱却是赚的很多的,跑这么一趟,老头儿两个月都可以不用出门。
倒是比那些个风风雨雨都要在江面之上来回的普通纤夫要强多了。
只不过,愿意冒险从河东淌水顺着急水滩进入凉河水域的人并不多,除了那些要命的着急事情,大家都愿意老老实实地坐船绕上那么一圈,到了下游水域相对平稳的地方下船,接着再绕一圈回来。
这么做虽然比较麻烦,而且相对而言也浪费了不少时间和盘缠,但是好的一点是绝对安全。
大船吃水重,相对来说也很安稳,就算遇到了疾风暴雨的天气,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儿,所谓破财消灾,大家都愿意多花一些钱,换一个一路平安。
毕竟,纤夫拉船过急水湾,要的钱虽然多,但是也不可能比坐大船的钱多,再者,到了下游又要多花几天的时间返回来,这一来一回,就是十几日的光景,在这十几日中,吃喝拉撒睡,还有赶路,都需要花钱,这些钱加起来,就算是让老头跑两趟都绰绰有余了。
老头儿是个勤勤恳恳的人。
早年因为家里穷,没能够娶到媳妇儿,也不懂事儿,父母去世后,他就跟着船上的那些年长的水手厮混,好不容易干活儿得了些银钱,下船之后去那青楼勾栏赌场里面走一趟,出来之后又是光着屁股。
如此往复,待得人到中年,才意识到了攒钱的重要性,但那时已经为时已晚了。
年纪毕竟太大了,已经不太好找老婆了,早年间也找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心说两人就那么将就着过日子便成了,却不曾想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长大了之后,就不认了他这个老子,那母女二人心坚如铁,冷如冰霜,过河拆桥,把他这一把老骨头给赶了出来。
好在老头儿早年吃亏太多,留了一个心眼,这些年也没有把自己手里的钱全部都交到那婆娘的手里,被赶出来之后,他气归气,倒也没有太过于为自己的将来担忧。
如今这年岁虽然已经算不得年轻,但多少还能使出来几分力气,凭借着早年的经验,在这松江和凉水河之间做拉纤的生意,做了几年,钱也攒的差不多了,对于他而言,就算现在撒手不干,回去休息,只要日子过得抠唆一些,养老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可是老头子贪心,他还想给自己留一些买药钱和买酒钱,加上这两年不用费心伺候那一对母子,少了许多的糟心事儿,心情反倒好了些,心情好了,身体竟也出奇地跟着好了许多,当然,以往那些花在那对母子身上的钱,如今老头子可以大大方方地用在自己身上,吃的喝的也比往年好了不少,他觉得这大约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所以,趁着自己还有把子力气,老头儿就想着,再多赚些钱,再多赚些,这一次,他也不要什么冷心肠的婆娘了,他就去捡个没人养的小孩儿,手把手地拉扯大,教会他什么叫做孝顺,老头子觉得,依着自己当下的身体状况,再活个十来年也不成问题,虽然死了之后一切成空,身后事有人管无人管都无所谓,但是到时候,能有个养老送终的人,总归是好的。
故而这两年,但凡是有过急水滩的活计,老头子都十分积极地出来接下了,就是为了能多攒下些本钱,就算找不到养老送终的人,也要多赚些钱给自己打一口棺材,到了要死的时候,往哪里一趟,盖上棺材板儿就算了事。
“各位客人,可要抓稳喽!”
船行近半,水流更急,老头儿大喝一声以做提醒。
当然,这个提醒有些多余,当船在水流之中行径的速度加快的时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一切能够抓住的东西。
不过,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一声也不算多余。
毕竟别人有没有意识到是一件事情,你有没有说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要是不说,到时候那个人掉入了水里被淹死了什么的,同行的人肯定要借着这个由头找他老汉的麻烦。
老头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因为几年前他就因为少了这么一句话,白白跑了一趟急水湾,还差点没有被别人揍一顿。
几十年在江水之中摸爬打滚,老头儿对着急水湾中有几块礁石,礁石的位置都在哪里,到了那个位置应该转弯,什么时候需要下橹等等,他都一清二楚,自从当了纤夫之后,就从来没有翻过船,虽然有那么几个掉下水的,那也都是因为他们自己不听话,该抓着什么东西的时候不抓着,该小心的时候不小心,那就怪不得人家划船的了。
急流滥卷,老船夫的手却是格外的稳当。
一手抓着船身,一手摇橹,整个人随着船身摇摇晃晃,站在船头,但偏偏就像是一个不倒翁一样,无论如何也不会掉下去。
若是按照这个节奏,只要不出什么错,要不了多久,众人就可以安安稳稳地来到那凉河的水面之上。
但是天不遂人愿,船行到一半的时候,乌云立至,江面上瞬息之间起了大风,紧接着就是豆大的瓢泼雨水从九天之上倾斜了下来。
这里本就处在松江的中游和凉河的下游地段,下雨之后,雨水从各个支流以及江面之上汇聚而来,水势变得更加的汹涌,湍急。
尤其是这急水湾的地带,原本就处于两个水域交界的地方,松江下冲的水流和凉河注入的水流从侧面相撞,水势滔天,十分的难过,再加上这疾风骤雨助纣为虐,在想要过河就更加的困难。
老头儿这些年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为了安全起见,每一次江上起大雨的时候,他就会选择原路返回,并且把船钱退给那些人一半。
这一次,老头儿也不打算硬着头皮过去。
现在的水势还算控制得住,但是等到待会儿江面上的雨水汇集起来,在狂风的作用下,江水甚至都会涌上江畔,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若是不能及时返回去的话,就连老头子这职业水鬼的水性,也不敢保证自己待会儿还能活下来。
“江上下了暴雨,待会儿水面就会上涨几尺,我们得原路返回,不然都得死!”老头儿一反刚才温和的语气,而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抓稳了!”
“不行!”原本温文尔雅的男子突然厉声厉色地道:“我付了钱,现在就要过河!”
老头儿一边费力地调转着船头,一边道:“你想死你自己可以去死,不要带着我们!”
丝毫不理会那男人的反对,船头调转过来之后,老人以最快的速度驾驶着小船离开了急水滩。
刚刚出了急水滩没多久,还没等回到岸边,一股洪流就裹挟着他们顺着松江的大水朝着下游而去!
雨一直下到当天的傍晚才结束,但是大水却是一直等到第二天的日间才缓缓地平息。
当下游的水流开始渐渐地变得平稳的时候,所有人都累趴下了。
当所有人都回过神来的时候,这才发现,船上少了一个人。
先前那温文尔雅的男子不见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没有人清楚,那个时候大家心心念念地都是如何活下来,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顾及到别人。
女人自己能够在这样的大水之中保住性命已经是极为不易,还要招呼着怀中的婴儿,一路之上除了负责控制小船的纤夫之外,最累的就是他了,自然也完全没有注意到那男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
“既然已经过来了,老头子我就只有绕道把你们送回凉河,只不过,走的更远了些,船钱也要再加!”
“不行,你不能走,我们还没有找到我的丈夫!”女人歇斯底里地扯着纤夫的衣服道。
老头儿皱眉,正待说话,却被另外的声音打断了。
“我们被大水冲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你男人要是掉进江水里面,早十年就给淹死了,还找什么?”另外一个人道。
“就算是尸体,我也要见到!”女人坚持。
说话的那个江湖人边上的人立刻反驳道:“这么大的江,这么急的水,这么长的时间,谁知道你的丈夫被水冲到了哪个犄角旮旯去?说不定,他的尸体早就被江里的鱼吃干净了呢!”
老纤夫可不管那么多,被大水冲了一天,就算是要绕道过去,也无论如何要在松江的右岸之上休息一段时间,这段日子,船上的吃的也都被大水冲走了,就算是不嫌累,也一定要上岸补给一些食物和水才行。
所以,趁着那几个人吵架的空隙,老头儿已经把船停在了岸边,催促众人下船。
“哎,真他娘的晦气。”上岸之后,老头儿就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女人听了那江湖人毫不客气的话语之后,身体一软,颓丧地坐在了地上。
在这个世界之上,那个男人就是她的天,如今天塌了,她们孤儿寡母的想要活下去,以后也不知道有多么艰难的生活在等着她。
等众人走后,小船的边上就只剩下了那孤苦伶仃的母女二人。
两人出门的时候,钱都在男人的身上带着,如今男人没了,她就什么都没了。
女人在原地站了良久,最后,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到那小船边上,把自己怀里的婴儿放在了小船的中央,而她自己,则是纵身一跃,没入了江水之中。
死亡是什么?
姜宁以前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最终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死亡是一个终点,也是一切的起点。
当然啊,这个答案尽人皆知,是笼统而无意义的。
所以,姜宁有了第二个答案。
死亡是相对的。
对于享尽人间浮华,活的十分幸福的人来说,死亡是悲伤的,不情愿的。
但对于那些看不见未来的绝望之人,死亡就是幸福的。
跳江那女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竟也是幸福的,因为若是她活着,在未来的日子里,不知道要承受多少的磨难。
虽然眼下附身在那老纤夫的身体之上,但是对于姜宁来说,如此强大的元神之力,感知到这么一点点的距离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自己察觉到了这件事情原本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但,当那老纤夫三步一回头地朝着江边的方向看去的时候,不知为何,姜宁觉得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这个就让姜宁有些好奇了。
他能够察觉到,是因为自己的感知能力十分强大,但是那个家伙分明就是一个凡人,身上就连一点三脚猫的功夫都没有,如此远的距离,就算是往回看,也不见得能够看到什么。
那么问题就又来了。
既然不是看到的,那么就只能是猜到的。
只是,老头与这女人也不过是第一次相见,一个船夫和一个乘客之间能有什么关联?他到底又是如何意识到那女人会出事儿的,又究竟为什么不直接回去看看,都在姜宁的心中埋下了一个谜团。
他确实是附身在了眼下这个人的身上,但是对方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他还是没有办法了解的,所以,这一会儿也有些懵。
“哎!”老头儿一边走,一边叹气道:“可惜了,一个无辜的女人。”
“这家伙到底知道一些什么?”姜宁愈发的好奇了。
松江之畔,因为水源充足的缘故,农田很多,村镇和城池更是不少,毕竟若是在一个大江边上建造城池,往来的大宗货物的运输也是十分的方便的。
没过多久,老头儿就来到了一个镇子之上,他买了一壶劣质的黄酒,又买了一整只的烧鸡和十几张葱花饼,用油纸包裹起来,却并不急着回去,而是掉头在镇子的集市里面漫无目的的闲逛了起来,经过那卖纸钱的晦气摊子的时候,寻常的人都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但是那提着烧鸡喝着小酒的老纤夫却是在那摊子的边上顿了顿。
虽然是停顿了那么一下,但是那老纤夫终究还是没舍得再花一些铜钱为那死去的女子买些值钱送行。
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别人悲剧是别人的,你同情就会消耗你自己。
原本的老纤夫是有这样的同情心的,否则他也不会在那摊子边上犹豫。
但是现在他不允许自己有,当他被那寡妇和自己辛辛苦苦抚养了多年的“儿子”从家里赶出来的时候,他就告诉自己,这辈子若是还想有个善终,就再也不要胡乱发善心,不然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直等到那三个江湖人吃饱喝足了返回江边发现那女人不见了,小孩儿被留在船上,而纤夫也不在,又返回来寻他的时候,老纤夫这才慢慢悠悠地跟在他们后头,重新回到了江边。
当他看到船上安静沉睡着的婴儿的时候,姜宁能够感受到老纤夫心中的那种激动的情绪。
他原以为,那女人既然要死,怕也不愿意儿子在这世界上孤苦伶仃,会一并“带走”。
却不曾想到,那位母亲敢于杀死自己,却终究灭有办法对自己的孩子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