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江湖人,一个老纤夫,对着船上的那个男孩儿面面相觑。
“我们这些打打杀杀的,自己都不知道有命活到什么时候,带着个孩子实在不方便……”那三个落魄江湖人中,比较健谈的那一个虽然有些脸红,但还是开口说道。
按说他们几个年轻力壮,就算再不济,养活一个小孩儿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把这么一个婴孩儿推给一个年迈的老纤夫来养活,却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但是江湖人自有江湖事,他们这些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的男人,且不说自己死的时候会不会连累这个孩子,就算是他们一个个的能够长命百岁,以后能够教给那孩子的,也不过就是逞凶斗狠,没啥意思。
若是留给老纤夫照看,就算只学这么一手划船的功夫,往后长大了也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老纤夫并没有反对。
他原本就想要领养一个孩子,至于是什么人的孩子,倒是有些无所谓,既然这孩子被他母亲留了下来,那么也算是正中下怀。
虽然如此,老纤夫的脸上却并未表现出一丝的喜色,相反的,他露出了一脸的踌躇之态。
“我年岁大了,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再过两年,只怕连自己都需要别人来照顾,这……”
众人犹豫之间,突然看到那小孩儿襁褓之中塞着一枚玉佩,还有那女子头顶带着的那根金钗。
这些,显然都是那将死的母亲留下来的。
一个母亲,都决定要去死了,却还是能记得把自己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都给孩子留下来。
看着那玉佩和金簪,四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最后,还是那个健谈的江湖人掏出玉佩,还有金簪对着老人道:“这些东西拿去当铺,可以换不少的银子了,你干完这一趟就不用干了,省着点儿吃喝,在自家门口种点菜,每天到到江边钓钓鱼,加上这些钱,把这小家伙儿拉扯大应该不是什么问题,我们几个实在是不方便带着一个这么小的婴儿走南闯北!”
老纤夫本来就在等这句话,因为这些江湖人虽说是三流高手,看起来比较落魄,但随便拉出来一个,收拾他这个老弱之身,都是绰绰有余的。
他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襁褓之中的玉佩和簪子,但是他清楚,若是这三个人不开金口,东西他是不能动的。
既然他们这么说了,老纤夫自然也就不客气了。
当然,他面上还是有些为难地道:“诸位少侠都是江湖人,日后说不定还要娶妻生子,带着这么一个拖油瓶确实麻烦,我这老残之身,总归也需要一个养老送终之人,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么长的寿命,能把这孩子带大了!”
这句话一半是谦辞,还有一半却是发自真心。
虽然自己现在的身体还算是不错,但是能不能真的再活十几年,这个谁也说不清楚。
附身在那老头身上的姜宁,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人心里的悲凉。
只不过,他更关心的,还是那老头儿究竟为何知道那女人会死!
就算是修为到了他现在这个境界,只要修的不是命运一道,也不会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只不过,每个人的命运其实都是无数次的选择交织而成的,所以,终归还是有迹可循罢了。
但,这种能力自然不是一个连内力都没有一丝的老纤夫能够拥有的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很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因为,就连姜宁自己,也没有注意到那男人当时究竟是如何掉下水的,更是无从判断对方此时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这对于一个元神之力极为强大的人来说,显然是一件很荒谬的事。
可这件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就说明那死去的拐仙人并不想让自己这么快就知道事情的结果。
只不过,这个时候,姜宁也已经没有那个心思去猜测拐仙人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了,既然决定了好好地当一个看客,那就尽量从头看到尾就好了。
事情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解决了,老头儿又返回镇子上买了一些照顾婴儿需要用的东西,回来之后,众人就继续起航,朝着松江的左岸而去。
一路无话,很快,小船就航行到了松江左岸一个叫做白城的口岸之上,结算了剩余的银钱,那三个江湖人离开,老头儿便一个人带着孩子摇橹回返。
得了孩子还有玉佩和金簪,原本应该高兴的老头儿,一路上却没有露出一个笑脸。
相反的,姜宁甚至能够感觉到,他的心情十分的忐忑。
但是这一路逆流而上,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老头儿也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老头儿果真就在自己的家门口开辟了一块菜地,卖了那玉佩和金簪,每天出去钓钓鱼,回来照顾照顾小孩儿。
就这么一连过了几个月,姜宁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异变,终于还是发生了。
一天夜里,在他自己的小茅屋外,响起了一阵密集的让人烦躁的敲门声。
老人匆忙穿了衣服起身,推开门后,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不知何时就消失在了船上的男子。
“孩子还我。”男人平静地道。
“那女人已经死了,”老纤夫道:“为什么偏要斩草除根,别忘了,这可是你的孩子。”
“正因为他是我的孩子,”那男人道:“所以他一定要死。”
“没有人会知道的。”老人道。
“你不就知道了?”男人道。
老人轻轻地叹息道:“看来,你不单单是要这孩子死,还想要我死。”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逃?”男人冷笑。
“我一个老纤夫,”老人苦笑道:“能逃到哪里?”
“是啊,从你认出我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注定要死了。”男人道。
“师傅,”老头对着那年轻男子,恭敬地道:“你的面容不管如何变化,你身上的气息却一直都没变,我的命本就是你给的,既然你要取走,那也无妨。”
姜宁顿时就惊了。
一个垂暮老者,对着一个年轻男人恭恭敬敬地叫师傅,怎么看都有些违和。
但仔细一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在修真界中,有不少的徒弟因为资质不佳,垂垂老矣的时候,自己的师傅还是一副年轻的样子。
传说中的大齐王朝第一代国君姜子牙,出山的时候已经是一副老朽之身,但是他的师傅,传说中的元始天尊,却还是仙风道骨,精神矍铄,虽也是满头白发,却丝毫没有半点龙钟老态。
“这么多年,师傅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老头儿道。
“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亏,你不也还是这么心软?”男人冷笑道。
“修炼,真的就这么重要?”老头儿道。
“这话你不该问我,”男人面色狰狞,一根手指指着天空道:“你应该去问那该死的天道,妖,难道就该死吗?”
“我不知道,”老纤夫道:“但是虎毒不食子,吞了他,你就算修炼成功了又如何?”老头儿道。
那男人面色狰狞,“你以为我愿意?可如今整个大陆上只剩下了我一个黑蛟,我们黑蛟一族,进阶的时候,又必须吞噬足够多的本族血脉才能进阶,否则就是死,你该知道,我是不得已。”
“不得已才欺骗人族女人的感情,不得以才一次又一次吞噬自己的子嗣吗?”老人讥讽道:“师傅你带我如师如父,当年若不是你幻化成人,命那些水手救下我,让我在船上混日子,如今我只怕早就死了,你要我的命,徒儿我还你便是,可你既然善良到愿意救一个人类的性命,却总是害死爱着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子嗣,这么多年下来,你可曾突破?”
“快了,”男人道:“就快了!”
“化龙真的有那么重要?”老者的眸子中尽是悲凉,“据我所知,师傅你还有几万年的寿元吧?”
男人冷笑,“你以为我要的是寿元吗?那些道士杀我父母,杀我同族,炼制成丹药,供他们修行,这些年来,他们无时不刻不在寻找着我这个唯一的漏网之鱼,我若不变强,就只有等死。”
“这不是你吞噬自己子嗣的理由。”老者眸子也变得冷冽了起来。
“你应该最明白我的感受才对,”男人道:“被自己亲手养大的人背叛的感觉!他们就算不死,对我也只会有威胁。他们长大以后,若是想要进阶,会不会吃掉我这个父亲呢,就像当年的鸿轩一样。”
“鸿轩,他已经遭到了报应,”那些道士利用完它之后,只是教了他一些皮毛手段,他自己急于求成,早十年就已经走火入魔死掉了。
“不要再说了,”男人皱眉道:“我本良善,可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好人好报一说,你看看我当年的下场,看看你如今的下场,若真有天理循环,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吗?”
老头难得大义凛然地道:“天理爱怎么循环,那是天理自己的事情,可做一个好人,或者做一个坏人,那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做好事之前就想着应该得到些什么,那不叫做好事,那叫做作秀,师傅,你活了几千年,难道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么?”
“我叫你闭嘴!”男人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头部以下人类的身形不变,但是脑袋已经变成了一个庞大的蛟龙脑袋。
他张开血盆大口,对着那个几十年前被自己一个善念发动,养大了的男孩儿,一口咬了下去。
可是,就在那尖锐的牙齿即将触碰到老人的身体的时候,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虎毒不食子吗?”那男人重新变回了人形,转过身去,有些落寞地道:“你虽然不是我的血脉,终归也还是我养大的孩子,呵呵,反倒是那些拥有我的血脉的孩子们,却从来都没有被我好好照顾过一天。”
“替我照顾好我的孩子!” 吃了无数个自己血脉的男人一闪身,消失在了老纤夫的柴门之外。
“切,”姜宁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道:“这是什么鬼展开?下得了狠心吃自己的血脉,却下不了狠心吃掉一个人类么?这样的妖也能活下来,还真是一个奇迹了!”
画面到了这里就突兀地戛然而止了。
再一转,就已经是不知多久之后。
这一次,姜宁依旧附身在那老纤夫的身上,只不过,老纤夫却已经不在他的茅屋之中。
紫阳山,这松江东北岸最大的一个道家宗门,也是王朝唯二的道教祖庭之一。
老纤夫抱着孩子,出现在了祖庭之上。
他抱着那孩子,恭恭敬敬地走到了一个黄紫道人的身边,弯下腰,低下头,把那孩子交给到了道人的手中。
“三十年,足足三十年的时间,这家伙终于又露面了!”那道人道,有了他,我就可以练出玄蛟丹,修为更上一层楼。
那老纤夫笑道:“恭喜师傅,不知道这紫阳丹和说好的玄门心法,可不可以…”
黄紫道人笑着拍了拍老人的肩膀,道:“你从小就被我送了出去,在他的身边隐藏了这几十年的时间,演了那么多的戏,受了那么多的苦,这些东西自然是应该给你的。”
道人一挥手,一本法诀和一瓶丹药就出现在了老纤夫的手中。
老人心下大喜,连连扣头道谢。
黄紫真人却是看都没有看他,目光从头到尾都落在那襁褓中的婴儿身上,“有了这小孩儿身上的血脉牵引,以后不管那家伙藏得再隐蔽,我们都一样能够找到他。”
“这一次,我赢定了!”那黄紫道人握掌成拳,眸子之中精光大盛。
“师傅所言极是,徒儿预祝师傅马到成功!”老纤夫颤颤巍巍地再次拜倒在地上。
黄紫道人的脸上虽然在笑,但眸子之中却流露出了一丝厌恶之感。
这几十年的光景,他一直都叫那黑蛟师傅,现在,他抱了那黑蛟的子嗣来换取修行法门,每每被这样的人叫自己师傅,那道人总觉得有些恶心。
“好了,”道人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你做的很好,下去修炼吧!”
老人喜滋滋地离开,走的时候,还是回头看了那襁褓中的婴儿一眼。
演戏若不动真情,很容易就会被人看穿。
可若是动了真情,又哪能真的那么容易割舍?
看着那襁褓之中被人抱走的小孩儿,他的心底隐隐有些不舍。
若不能长生的话,他确实想要一个孩子,好好地将他抚养成人,让他为自己养老送终的。
毕竟,像他这样的人,紫阳山在松江江畔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个,从少年时期开始就丢出去,一直到老年,就是为了引那黑蛟上钩,但是很多人直到死都没能见到那黑蛟一面,侥幸见到的,被收养的比例也是十分的低。
所以当他离开了大船之后,他是真的想要养一个儿子防老的,但是现在,既然得了丹药和修行法门,自然就可以接着活下去,以往的那些情感和期盼就不值一提。
老头儿笑了笑,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人心居然可以复杂到这种程度。
但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寡妇抛弃他的事情可不是他故意演给黑蛟看的,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生经历。
从那以后,他就学会了一个道理:“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姜宁沉默了。
人是会变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善与恶,正与邪,只不过在一念之间。
上一刻的善良,可以是发自内心的,但是下一刻的邪恶,也一样是如假包换。
这样的变化,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完成的,叫人难以捉摸,看之不透。
画面再次一转,老头儿已经跟着紫阳山的黄紫道人一起来到了松江江畔。
这一次,紫阳山七个修行有成的道人亲自出马,依着那襁褓之内婴孩的血脉感应,找到了那黑蛟的藏身之地。
漫天的法器纷纷飞起,黄色的符纸贴满了虚空,短时间内,周遭就已经布置下了天罗地网,那黑蛟根本就无处可逃。
此时那老纤夫已经吃了紫阳山的丹药,一头白发重新变回了乌黑之色,观那气色,至少还能再多活二三十年,若是再加上那紫阳山的修行法门,即便修行天赋一般,再活个七八十年也不是什么问题。
可是,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修行法门和寿元之后的纤夫却依旧高兴不起来,他看着那熟悉的滚滚流淌而下的松江江水,只觉得有些自惭形秽,悄然撤步,把半截身子躲在了那黄紫道人的后面。
“哈哈哈!呵呵!”一条黑色蛟龙从水下飞了出来,声音充满了凄怆和悲凉,“你可真是我的好孩子!我黑蛟这辈子做的最愚蠢的事情,就是相信了你们人类,而且是两次!”
老纤夫无话可说,脸色涨红,憋了半天,这才恶狠狠地道:“我本来就是紫阳宫的人,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再说了,你明明也有修炼法门,若是你肯教我,何至于此?”
黑蛟冷笑道:“看现在这结局就知道,我不教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