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虚先生自方才进宫,便一直沉默不言,不过一路走来,却是熟门熟路,一看便是早年久惯入宫之人。可是这时,却全身紧张异常,遍布劲力,袖底双手也是微微颤抖,手心蓄满真气,蓄势待发,仿佛看见怪物一般。
顺着先生视线看去,杨熙看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在那阁楼栏杆旁边,碧水长天之间,竟有一名汉子背靠栏柱,手提酒壶,旁若无人地仰头饮酒。逆着阳光看去,看不出这人年纪高下,也看不清面目长相,只见他身量高大,头上无冠,只用一根布带束住黑发,身上衣服不整,衣襟半开,露着半个精壮的胸膛,也看不出是什么服色,就像一个不修边幅的街头醉汉。
但这可是皇宫大内,如此放浪形骸之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引路内官显然也看得到此人,但都装作没看见一般,只是回头催促:“请二位快些随我入阁罢,勿令圣上久等。”
若虚先生却似未曾听见一般,死死盯住那饮酒汉子,仿佛前面就是雷池,脚下只是一动不动。
那汉子见若虚不来,便将壶中余酒一饮而尽,将那酒壶顺手一丢进栏外水中,然后大踏步迎上前来,居高临下地大笑一声道:“若虚,你终于回来了!”声音洪亮至极,屋瓦都为之震动。
来到近前,杨熙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只见他约莫三十岁年纪,长发凌乱,髭须胡卢,一副惫懒模样,但细细再看,却又只觉朗眉星目,颇为英俊。
这究竟是什么人,竟让先生如此戒备?
若虚先生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是从牙缝中迸出几字:“张逸云!好,好,你竟还在宫中!”语气之中透出一丝寒意,又似有几分苦恨之意。
“我不在宫中,却又能去何处?”那汉颓然一笑,没头没脑地说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何必耿耿在怀?你我多年未见,不要一见面就这样剑拔弩张。”
若虚先生冷哼一声,不回他话,但全身气机为之一松,继续向前走去。内官见若虚先生又往前走,便回头继续引路。
那汉子立在阶前一动不动,眼神玩味地看着两人行过,还特别上下打量了杨熙几眼,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只让杨熙一头雾水。但先生已经当先踏入阁内,他也无暇顾及这神秘汉子,慌忙举步跟上。
阁内进门便是一道宽阔厅堂,堂下密铺青砖,堂上则是用黑色沉木铺地,两侧排开两列案几,簇拥着堂上正中的一把椅子。再往里看,庭室分为三进,分别用青色帷幔间隔,江风吹来,飘飘荡荡如在仙境。这厅堂最里面不是墙壁,而是一面向着江外伸出的露台,一名身着红色袍服,头戴通天冠的高大男人,正在露台之上凭栏远望,只能看见一个背影。
不必说,这一定就是整个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大汉天子了。
内官在厅前跪下稽首道:“陛下,杨洵及弟子已至。”若虚先生也随之跪下,向前拜道:“参见陛下!洵暌违圣面多年,多次劳陛下玺书垂问,却未能随侍左右,愿陛下责罚!”杨熙也学着先生,跪下向前叩首。
“好个杨洵,刚见朕便说这样言语,”只听天子洪钟一般的声音在上首响起,“你躲在乡下不与朕见面,还能躲过一世?真以为我不敢责罚你吗?”虽然话语甚是严厉,但语气却有些惊喜激动之意。杨熙只听前方步履淙淙,想是天子向这边走来,心中一阵紧张,只是不敢抬头。
“臣有罪在身,恐犯天颜,故不敢前来相见。”若虚先生伏地道。
杨熙听了这话,心中很是捏了一把汗:先生因罪罢官,心中自是不服气的,说出这话无异于当面与天子赌气了。
天子听了,却叹道:“你这死硬的性子,还是同以前一模一样。”转瞬哈哈一笑道;“你我君臣十年未见,今日重逢,何必要为昔日之事耿耿于怀?快快起来罢。”说罢直接走下堂中,伸手竟来搀扶。
片刻之间,先是门外那汉子,后是大汉天子,均向先生提起“昔日之事”,这昔日之事究竟却是何事?好似先生受了什么委屈,却令天子也要温言抚慰。杨熙一头雾水,心中不禁存下一个疑窦。
见天子亲来搀扶,若虚先生怎能再继续执拗,只能顺势站起,躬身而立。十年未见,天子见他双鬓已然苍白,不由微微叹息道:“你我暌违十年不得相见,每当朝政大事上遇到麻烦,总是回忆起有你相助的便利,恨不能立时将你召来。人生在世,还有几个十年?现在你既然回来了,就再上朝堂,相助于我罢。”
若虚先生深知道天家威严,能说出这些话来,已是发自肺腑,心中也是颇有感慨,于是再次拜道:“上有所命,若虚岂敢不从。”
天子大喜道:“甚好!甚好!”竟拉起若虚先生的手,与他共上楼梯,到那阁楼上叙旧去了。厅堂之中內侍宫女也随行服侍,一瞬间身边的人竟是走得干干净净。
方才天子只顾与若虚先生攀谈,杨熙伏在地上无人来理,此时天子移驾登阁,更是无人管他。他抬起头来,一脸苦笑,不知该不该站起身来。
正犹豫间,杨熙突觉屁股一痛,竟是有人从后踢了他一脚。他体质本来就弱,这一脚又来得突然,顿时扑倒在地上,很是狼狈。
然后只听背后有人哈哈大笑,杨熙回头一看,竟是门口那汉子走进阁来,将自己踢倒在地。那人瓮声道:“你这少年,天子已经移驾,你还伏在此处作甚?”
杨熙心中大囧,起身嗫嚅道:“天子未赦我平身,不敢动也。”
那汉子笑道:“天子只顾与若虚重叙别情,哪里管得到你?”又问道:“你与若虚,是什么关系?”
杨熙心中踟蹰,想起先生对此人多有戒备,不知该不该与他说出自己身份。
那人好像看穿杨熙心中顾虑,道:“我名张凌,官拜卫尉,是若虚的故交,你便与我说不妨。”
杨熙此时才知这位张凌大人原是卫尉卿,九卿之中负责天子起居安全的重要官员,是天子心腹中的心腹,怪不得能够出宫入禁,百无禁忌。但看这位大人年纪也就三十岁上下,如何是先生的“故交”?难道先生十年前在朝为官之时,此人就已经在朝堂之上了么?
但他想到,自己身份来历没什么稀奇,没必要隐瞒什么,便坦诚说道:“回大人,小子名唤杨熙,是若虚先生的弟子。”
“杨熙,杨熙...”那汉略一思索,忽然笑道,“你既随他姓杨,莫不是他亲生儿子?”
杨熙忙解释道:“我无父无母,是个孤儿,蒙先生垂怜自幼收留,所以赐我也姓杨了。”
“若虚老儿的话也就骗骗你这孩童,谁知你是不是哪个相好姑娘为他生的亲儿,他觉得丢人才要瞒着你吧。”那汉子环视一圈,见一条案上摆着鲜果,便去取了一个桃儿自顾啃食,一边嘴中的话却越发荒唐无稽。
“咳咳...”杨熙被这位张大人的粗俗言语差点没气背过去,不由怒道,“杨熙虽然是一介草民,但身为弟子,却不能任由大人言语辱及先生!还请大人莫要乱说!”
张凌哈哈一笑道:“若虚这人别看现在道貌岸然,年轻时候也是一枚风流种子,思慕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比今天张通、董二之流也不遑多让,你与他才相处几年?又怎么知道他没有相好姑娘?”
杨熙听他一番胡言,却不知该如此反驳。他自小与先生一同生活,知道先生离群索居,洁身自好,身边半个女眷也没有。但毕竟自己年岁尚小,十年之前先生在长安时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也无从知道。但他毕竟还没有完全被张凌绕晕,只道:“不对,不对,大人请莫要再说!”
张凌微微一笑,将手中桃核儿直向露台之外的水中丢去。杨熙的眼神只被那桃核带得偏了一偏,就觉面前劲风刮面,一只鹰钩一般的大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瞬时便让他无法呼吸,颈中疼痛无比。
直到此时,杨熙才愕然反应过来,方才只是一瞬之间,这个张凌竟从一丈开外瞬间来到自己面前,掐住了自己的性命要害。他受制于人,但脖子被掐,一言难发,双手不由自主抓住张凌手臂,却如蚂蚁撼树一般,根本无法撕扯得开。
然后只听张凌在耳边轻语:“这阁子里,除了天子,数我最大,你有什么资格让我闭嘴?我就算辱你先生,你不能以力服我,不能以权压我,却又能奈我何?”
杨熙难受至极,但更多的还是心中恐惧。张凌身手之强世所罕见,最可怕的却是这随心所欲,说翻脸就翻脸的性子,让人防不胜防。难怪先生入阁之时一见到他,竟是那般警惕。
看着张凌近在咫尺,如同明灯一般熠熠生辉的双眼,杨熙感觉自己双眸都被刺得生疼,但这个时候,只剩眼睛还有自由,他全力抑制想要转开目光的本能,只是向着张凌怒目而视。
就在杨熙只觉下一刻就要窒息之时,颈中突然一松,久违的空气汹涌灌进肺里,令他大咳不休。只听得张凌冷哼道:“若虚的弟子,怎么却这般不济事,你先生究竟教了你什么东西?”
杨熙喘息良久,方抬头说道:“熙自幼体弱,学不得武艺方术,但也跟着先生学了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所谓主辱臣死,若张大人还要出言辱及先生,熙虽无能,拼上性命不要,也必与大人理论到底。”
“迂腐,真是迂腐。若虚竟教出这么迂腐的弟子,真是无趣至极。”张凌懒懒地在那沉木底板上席地而坐,又恢复了初见之时的惫懒模样,与刚才出手伤人的凶相判若两人。
其实张凌突然出手,也只是想试探一下若虚的这个弟子究竟有什么艺业,是否得了若虚先生一分半分真传。没想到一试之下,竟发现杨熙身上没有半点武艺,体内也无任何真气,也只有神思锤炼还算稍有火候,没有在自己的逼视下直接晕过去。
如此水准的弟子,也不知若虚收来要做什么。张凌打了个哈欠,又摸起一个果子要吃。
猛然间,张凌心中一震,想起十年之前那桩惨祸,本已送到嘴边的果子也顾不上再吃,突然抬眼向杨熙问道:“若虚是何年何月收留的你?你现在年纪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