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葫芦甩着鼻涕跟了她一路,入米铺,出米铺,穿过小商街,路过葫芦酒家,仍继续往前,也不叫人,也不说话,光是傻傻笑着,亦步亦趋跟着她。
念及儿时情宜,她不好直接撵人,又可怜他这副光景,明显比当年更不如了。
实在是,人各有各的苦。
傻葫芦出生不久,他阿娘就死了,因为他天生头大,不好生。他阿爹后来并没再娶,对傻葫芦总是不管不问。他虽生在富足之家,却因剋母的罪名,自小便招了亲父亲的恨。总归傍着祖父母的怜惜,才磕磕绊绊地长起来。
他三岁时得了痘症,连续高烧不退,好容易活下来,却变得迷迷怔怔,并且年纪越大越迷糊。
面对这种说可怜也算不上,说不可怜其实过得比谁都苦的人,她实在没有驱赶的狠心,也只好任由他一路跟下去了。
走在道上,笑话她的人不少,她抱着米,不作搭理。
路过大商街街口,正好遇上一人骑着巨鹿奔驰而出,四蹄飞扬,扬尘无数,看到行人,速度并无收敛,惊得沿路骂声连连,那人反倒笑得愈加猖獗癫狂。
边上还有一条黑狗,长脸长腿,品相凶猛,跟着一路狂奔。
“啊!”不知何故,傻葫芦一见那狗,便吓得直往后退,边退边缩,最终抱头蹲下,狼狈地蜷成一团。
她正满脸惊疑,黑狗突然加快速度,冲了过来,冲傻葫芦一阵狂唳。
鹿上的人大喊:“畜生,不能下口,那位也是酿酒的少东家呢!”说完一通大笑,放肆得无法无天。
她定睛一看,认了出来,这驰鹿逞威之人,正是周顾坊的当家掌柜,名叫毛棘豆,和她弟弟一般年纪,已二十有五,小时候便仗着家业庞大常为非作歹,没想到大了仍不知收敛。
周顾坊是荒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毛棘豆的阿爹手腕厉害,善交朋友,与每任城主都关系匪浅,所以就算这刺头真犯了事,城公署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毛棘豆也有诨名,比他的本名更响更亮,上老下幼,无人不知,小霸王。
记得小弟年幼时,在这人手上吃过不少亏,后来处着处着,反倒成了他的跟班之一。
一起入塾后,小霸王不改打架伤人的毛病,塾里拿他没辄,只能他的跟班出气。
小弟被塾踢走,中断学业,一半原因,就是他害的。
眼前这一派狗仗人势,激起她心中潜藏多年的愤意,眉头一蹙,灵炁一提,她暗暗念了声咒。
旋即,黑狗发了狂似的直扑高鹿而去,獠牙森森,巨爪勇猛,一口便咬出汩汩热血。
高鹿受惊,嘶叫如雷,扬起蹄子,猛猛踢向黑狗,一招踢断脊骨,一招踏破脑袋,饶是如此,狗嘴也不肯松开,真是训练有素。
失血过度,高鹿没了挣折的力气,冰山一样轰然倒地,最终压在黑狗身上,气喘如牛,双眼瞪如瓦钵,血流成洼。
傻葫芦吓得直哆嗦,缩得比刚才更紧了。
早已飞身落地的小霸王亲眼目睹一切,却没本事救援,只好眼睁睁看着爱驹与爱犬同死,模样好不懊丧。
片刻,周顾坊的小二们闻讯而来,小霸王撑着腰对他们下令:“快,趁还没死透,剥皮现宰,又是两桌好菜!”
“看什么看!”路过翠晴时,小霸王瞪起眼睛,拎着拳头,极为不善地骂道。
她没搭理他,抱着米转身而去,心中终于痛快了些。
傻葫芦继续跟了上来。
行完老虎坡,来到回家的山脚下,她怕傻葫芦再跟下去,闲话流言必不少,只好另想法子赶他。
望了一眼山棱上的芦苇丛,嘴里嘟嘟囔囔一通轻念,俄倾,一只芦鼠蹿了出来,直冲傻葫芦而去,可把他吓得够呛,连糖葫芦都甩了,瞎叫唤着,左偏右倒地逃了回去。
竹鼠功成身退,逃命似的钻入一旁的菜园,只剩菜叶摆摆,再不见身影。
她调息片刻,压住体内翻涌不止的灵炁,慢吞吞爬上了坡。
爬到半道,小弟亲自下山相迎,抱起米袋,亲热地问长问短,走在前边。
“姐姐如今在哪?”
“远着呢,说了你也不知道。”
“在哪嘛。”
“本质府河群县李户部家。”她随口诌道。
“哦,本质府,那可远了……主人家好不好?”
“不错的。”
“这次回来还走不走?”
“过完爬蛇节就去。”
“噫!”小弟回首,一脸惊奇,“何必如此匆忙?”
“只有二十日的假,路上还得耽搁。”
“姐姐,”小弟有些赧然地望着她,“嫁人没有?”
她笑着摇摇头。
小弟叹了口气。
与十年前比,小弟变化颇大。
那个被亲戚们从小夸到大的俊俏少年,已然不知到哪里去了,如今变了相,发腮又发福,一脸横肉,肌肤黝黑,衣着随意……没变的,好像只有个头与待人热肠的脾气。
进门后,小弟放下米袋子,对阿娘说道:“姐姐呆到迎蛇节就走,再团聚又不知猴年马月,晚上到我那儿去吃。”
阿娘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眼,不说话,点了点头。
小弟为了备席,先一步下了山。
太阳降落时刻,她相跟着阿爹、阿娘,慢吞吞下了山。
行完老虎坡,过桂花树,拐入邻近小商街的一条小巷,阿爹带头,步进一户不高不大的屋舍,正是小弟的新屋。
新屋座西向东,前门临街,无甚可看,后门有一块小小的院落。
菜地紧挨后门,稀稀拉拉种着豆苗,苞谷,与种类繁多的青菜,再过去是一条排污的沟渠,上方建着茅厕。
紧挨茅厕,是一株齐人高的桂花树,树下建着一个结结实实的木鸡舍,邻着鸡舍,是个圆形竹栅栏,七只鸡圈养在内,栅栏里充满了鸡屎、鸡毛,以及一股豆壳的膻味,臭气全搅和在一块,熏了天了。
离开后门,退回堂间。
一共四间房,格式都不大,都正正方方。
前面两间,一左一右,围着中间一个小小的前堂。前堂既可会客,又能用饭,正中间的墙上贴着“春种秋收五谷丰登图”,两旁柱子上糊着喜联,喜联已旧,却无人揭下。
后头两间与后堂全部打通,用作小弟磨豆浆煮豆腐的场地。
卖豆腐,是他的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