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明来到S市的时候刚好是凌晨。
晨曦如薄雾般笼罩着这座刚刚苏醒的城市。陈旧的路灯映衬着天幕半明半寐的星辰,早行的车辆在靛色中拖行出长长的影子,微风轻柔地拂过大街上清洁工们疲惫的面庞。
这座城市,温柔的一如往昔。
接到洛初阳的电话后,他第一时间开车上了高速。从Z城到S市,原来只需要一夜的车程。
原来,他们的距离只有这么短。
可这些年来,他们一次也没见过面。
经过一夜的抢救,姜文玉已经脱离了危险,转移到了普通病房输液。洛初阳用棉签沾取温水,一点点润湿着母亲苍白干涸的双唇。
“大阳。”
真相爆发时,洛初阳没有哭,母亲自杀时,洛初阳也没有哭,可看到熟悉的身影时,洛初阳终于忍不住扑进了父亲的怀抱,嚎啕大哭起来。
洛明拍着女儿的背:“没事,没事,哭吧,爸爸来了……”
男人的身影依旧高大,哪怕他年华已逝,哪怕他两鬓斑白,在风雨来袭时,他依旧是这个家庭的护盾,仿佛永远不会倒下。
洛初阳哭着哭着便昏睡过去了。洛明抱起女儿,把她安置在病房内的空床上。
他知道,这几天女儿经历的太多了,心理已经接近崩溃了,能哭一场,睡一觉,发泄一下,也是好事。
他看向病房里另一个熟睡的人。
十多年了,她仿佛还没有老,依旧是那么漂亮,一头长发依旧乌黑如墨。不像他,已经成了糟老头子。
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姜文玉时,她就坐在自家门口洗头发。他还记得,那天她穿着咖色格子衬衣配黑色的确良的裤子,露出的手臂和脚踝都像雪一样白。
她搬着小板凳坐在自家屋檐下往头上浇水,撩起的乌发下是纤细的脖子。
他还没看清她的脸,便对自己说:这就是你以后白头到老的妻子了。
后来她真的成了他的妻子。
可他们终究没能白头到老。
他伸出手,想要为她理一理耳边的发丝,却又倏地收回手。
医生进来查房时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
洛明主动走上前去:“医生你好,我是患者的丈夫洛明,非常感谢你们救了我妻子的生命。”
医生仔细检查了一下姜文玉的身体状态,一边记录一边说:“事实上,我们只救了她一半。”
洛明苦笑了一下:“我明白。”
他做社区民警的时候,也处理了不少自杀的案件。很多自杀者被救回来以后往往会痛恨他们的救助,甚至选择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杀。
他至今还记得,一个儿子车祸离世的单亲妈妈在烧煤自杀被救后指着他们的鼻子嘶吼着:“为什么要救我?我没有让你们救我啊……”
后来,她在深夜从高楼一跃而下
因为是真的没了活下去的欲望。
比起生理治疗,这些人更需要心理上的治疗。
谁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自杀,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再一次救下他们。
“我们发现姜女士似乎有十多年的抑郁病史,一直在服用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但是你也看到了结果。比起药物抗抑,她更需要的是心理治疗。”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寻找心理医生的。”
“观察一周后没有问题就可以安排出院。但你们一定要注意多陪伴患者,尽量不要让她独处。”
医生走后,洛明依旧处于震惊之中,十多年的抑郁症,他们当年离婚时她就病了……她是因为抑郁症,才会向自己提出离婚吗?
其实一切早有迹象,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洛明最开始其实是特警,常年在外执行秘密任务,一年四季很少在家。那个年代,这样的家庭很容易惹人非议,尤其在他不能向街坊邻居暴露自己身份的情况下。
洛初阳小的时候,经常被同龄人排挤欺负,有一次洛明甚至看到邻居几个小孩骂她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
而姜文玉也总被人嚼舌根,一开始没见过他,就说她找野男人,后来知道他们结婚了,就成了她男人常年不在家,不知道是干什么坏事的。有色眼镜一旦戴上了,就很难摘下,他们会想到各种理由来佐证自己恶意的猜想。
姜文玉是很骄傲的人,她受不了这些风言风语。洛初阳被邻居孩子欺负她就会找上门,听到别人的议论她就会骂回去。
可他们的感情还是因为这些事变了。
姜文玉开始要求洛明为了自己和孩子转岗。
洛明尚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怎么肯?他难以接受妻子不理解自己的工作,每每姜文玉提及此事,总要拿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她。
两个人开始不断地争吵,一年难得的相聚时光都在针锋相对,互相伤害中过去。
就这样过去了几年。
直到姜文玉怀上二胎,两人的关系也没好转。洛明经过几年的争执也有些累了,最终他还是为了孩子和妻子妥协了,申请调职成为一名普通民警。
可他的妥协并没有使一切回归正常。
婚姻就像脆弱的水晶,一旦出现裂缝,即使再小心翼翼地维护,裂缝也只会越来越大。
从他们第一次发生争吵开始,结局似乎就已经注定了。
当年的洛明并不明白为什么妻子不愿意与自己重归于好,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妥协后她依旧在无理取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提出离婚。
现在他知道了,原来是因为抑郁症。
十几年前的洛明其实并不知道抑郁症是什么,哪怕当年他知道姜文玉得了抑郁症,他也依旧会对这段逐渐走向陌路的婚姻感到厌烦。
当年想要离婚的,其实不止姜文玉一个人
可做了十几年民警后,洛明认识了各种各样的抑郁症患者,也渐渐地了解了抑郁症。
这是一个可怕的恶魔。
它让受害者痛苦不堪,把他们变得面目全非,它让他们与亲人,朋友,爱人渐行渐远,它冷酷地折磨着每一个人。
每个人都是受害者。
可他也是加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