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北风,小雨。
安县主街上来往的人不多,以往露天摆摊的小商小贩也因为湿冷的天气不见了踪影。
数丈宽的街道之上,偶有几个身影来去匆匆,与前几天相比,显得清冷异常。
今日县衙休沐,但衙门口还是安排了一个衙役值守,衙门口外的街道上,秦时撑着油纸伞踏雨而来。
秦时在安县不大不小也算个名人了,衙役们也都认识他,见秦时来此,值守的衙役便笑着打招呼:“呦,秦公子,今儿怎么有空来衙门?可是来寻县尊大人?”
秦时跨上台阶收起伞,掸了掸衣袖上的水迹,笑道:“衙役大哥慧眼,县尊大人可在县衙?”
一般来说,县衙后堂有专门的院子为县令提供居住之所,县令上任之后多半先住在此,若是自己有钱,也可在外面购置房产。
但是张涛这个县令自上任以来,饮食起居全部都在县衙,在外也没有什么地产,因此,即使衙门休沐,张涛也多半身在县衙。
“在在。”衙役爽快应道,随后左右看了看,又靠近秦时低声道:“不过可不巧,方才吴府大老爷也来拜访县尊大人,此刻正在衙门后堂,您看现在……”
那衙役话说一半便停下了,显然对于吴家和秦时的恩怨十分了解。
秦时一愣,问道:“吴中承?多久之前?”
衙役压低声音道:“吴老爷刚来不久,约莫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有意思,看来今日这番会面有的聊了……
秦时诡异一笑,面容和煦地掏出一两碎银子往那衙役手里一塞:“劳烦大哥通传一番,就说秦某来访。”
那衙役瞬间绽开笑容,假模假样的推辞几下,便忙不迭收入怀中:“得嘞,还请秦公子稍待片刻。”
丢下一句话,那衙役便呲溜一声进了衙门。
真是心有灵犀啊……
秦时不由得感叹一声,尽管他很不想和这个连面都没见过,而且年近半百的老头心有灵犀,但命运这个王八蛋就是这么神奇,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不多时,那衙役便急匆匆回来了,刚看见秦时便眉开眼笑道:“公子,秦公子,县尊大人有请。”
秦时笑着拱手道:“劳烦前头带路。”
跟着衙役来到县衙后堂的一扇门前,衙役敲门道:“大人,秦公子来了。”
只听得里面一豪迈的声音大笑数声,随即门从里面被打开,身着寻常公服的张涛出现在门口,秦时刚准备作揖行礼,张涛便拽着秦时的手臂往屋里走:“莫要行些虚礼,秦兄弟来得正好,来来来,我来为秦兄弟引荐一番。”
秦时很不习惯和一个男人如此亲密,更何况是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中年男人。
用力挣脱之后,秦时很悲催的发现这厮的手劲实在是有点大,无奈之下,只好任由张涛拉着他来到屋里,等到两人站定,张涛这才松开秦时的手臂。
都快麻了,这个匹夫……
“哈哈哈哈。”张涛又是一阵豪迈大笑,指着坐在桌子旁边的一人为秦时介绍道:“秦兄弟来得正好,这位就是咱们安县第一豪商,吴中承吴老爷。”
吴中承给秦时的第一印象就是胖,非常胖,胖到五官都快挤在一起的那种,面白无须,脸上永远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意味。
真是个谜一样的男人……
秦时笑得分外和善,朝着站起身的吴中承拱手道:“久仰久仰,说起来,吴老爷还是秦某的前辈,此前秦某一直听闻咱们安县有位财神爷,陶朱之能无人可比,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吴中承闻言,一双眼睛眯得更细了,笑吟吟地拱了拱胖乎乎的手,声音有些尖细:“秦公子客气了,老夫不过是做些小买卖来养家糊口罢了,财神爷这个称号万万担不起。
倒是秦公子,以一个唐朝和尚为引,将这泡茶之法推而广之,造福一方百姓,此等润物细无声的手段,真是令老夫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秦时大喜:“吴老爷当真佩服我?”
“当真。”
“有多佩服?”
“五体投地!”
“吴老爷为何这么佩服我?”
“……”
吴老爷眼角直抽抽,能要点脸吗,你以为你很幽默?
一旁看戏的张涛哈哈大笑:“秦兄弟真是幽默……”
秦时和吴中承对视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背后的意味,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哎呀,来来来,莫要站着了,坐着聊。”张涛适时地拉着两人坐下,又转头大声道:“老曹,老曹,拿酒来!”
“诶,慢来,慢来。”秦时挥了挥手,制止道:“县尊大人,这清晨乃是天地灵秀勃发之时,万物复苏,天地如此,人更是如此。
而酒乃浊气汇聚之物,酒入人体之后,浊气在人体里四散开来,便于体内灵气对冲,大不利也。”
开玩笑,秦时可是一滴高度酒都碰不得,看张涛这个五大三粗的模样,那还不得把自己给喝死……
张涛一愣,似是兴趣大发,问道:“呦呵,没想到喝个酒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吴中承笑眯眯地插嘴道:“县尊大人,老夫听说秦公子是景和十四年的秀才,秦公子这么说或许有一番道理。”
“哦?这么说来,秦兄弟还是真个读书人?”张涛满脸疑惑。
秦时瞥了一眼人畜无害的吴中承,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张涛哈哈大笑道:“我出身军伍,是个粗人,原以为读书人都是死板迂腐,高高在上的鸟样,整日里臭着张脸,好似别人欠了他银子。
那日公堂之上,我观秦兄弟就风采非凡,今日再见,果然不同,哈哈哈……”
张涛似是无意之中提及那日公堂对弈之事,一时间,屋子里除了张涛哈哈大笑的声音,竟没有其他动静。
张涛笑罢,看着秦时和吴中承静坐无语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意味。
秦时若有所思,这张涛有点意思……
吴中承肥胖的脸上挂着憨态可掬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隐晦地盯了张涛一眼,厉色一闪而逝,半晌后,他才笑吟吟地朝着秦时拱拱手,声音一如既往地尖细难听。
“说起那日公堂之事,还要向秦公子赔个不是,老夫年前外出行商,再三叮嘱府中众人要克俭行善,不可仗势欺人,不料府中管家还是做下恶行,险些害了秦公子。老夫管教不严,愧对秦公子!”
秦时忽而也笑了:“吴老爷言重了,吴府家大业大,纵然有吴老爷言传身教,但毕竟欲壑难填,佛有千手,人有千面,岂可面面俱到?
再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也没有遭受什么损失,不可因一介小人影响我和吴老爷之间的交情啊!”
吴中承满脸感慨看像窗外:“吴某常听闻秦公子为人豁目开襟,乐善好施,原本不信,人皆有私,更遑论咱们为商者?”
说着,吴中承转过头看着秦时道:“可今日一见,乃知言犹在耳,分明比传言更胜三分呐!”
秦时笑着摆手道:“吴老爷谬赞了。”
“传言或不可信,难道所见也当不得真?老夫别的不太行,唯独看人这块眼光不差,秦公子谦逊有礼,风光霁月,老夫实在是欣赏万分,如此一来,老夫心中也是愈发愧疚,秦公子毕竟是险些遭罪……”
吴中承沉吟少许,接着一拍桌子,断然道:“这样,老夫在秦公子所办两仪茶楼的不远处有一处布庄,虽盈利不多,但胜在信誉良好,深受百姓喜爱,公子若不嫌弃,老夫愿无偿赠予秦公子,今日回去之后,秦公子便可便可派人来接收!”
这话一出,房间里猛然静了一瞬,张涛摸了摸胡子,眼睛微眯。
“岂可如此!”秦时皱眉摆手,“吴家在安县向来有‘义商’之称,城中百姓常常颂之,秦某是个读书人,深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今日我若受赠布庄,怎合君子之道?
又有言道‘与友交,贵在诚’,我同吴老爷的交情同样如此,贵在一个诚字,如若秦某今日凭白收了布庄,以黄白之物交友,诚又何来?断不可如此!”
“嗯……此事是我有欠考虑,那这布庄——”
“不要,若是吴老哥还认咱们这份交情,便不要再提!”
顿了顿,秦时又看着吴中承,语气诚恳地道:“之前那事说起来不过是刁奴作祟,吴老哥出门在外鞭长莫及,咱们县尊大人在公堂之上法眼识奸,他也早已伏法,吴老哥,当真无需介怀了!”
吴中承闻言面色动容,细长的眼中竟泛出点点泪花儿,只见他艰难地撑起肥胖的身体,站起身朝着秦时拱手道:“秦老弟,豁达!”
秦时亦是长身而起,感动得无以复加,拱手道:“吴老哥,良善!”
一旁的张涛也被这温情满满的大和解所打动,猛地站起身,左右分别把住两人的手,激动万分地大声道:“两位,义商!”
稍显昏暗的房间内,张涛居中,秦时和吴中承面面相对,各怀鬼胎的三人围着圆桌站立,气氛一片祥和。
不知何时,屋外的雨势渐大,豆大的雨滴迅猛地敲打着屋顶,噼里啪啦的雨声传来,屋内三人眼神交错一瞬,同时欢畅大笑。
比屋顶更高处,阴沉沉天空中划过数道狰狞狭长的白色电弧,数息之后,白色隐匿,惊雷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