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演戏这种艺术创作需要一定的天赋,很显然,屋内的三人就很具有这种天赋。
一个半吊子秀才,一个有名的恶商,本来是生死仇敌的两个人,因为一个武官出身并且随时准备浑水摸鱼的县令,聚集在了一起,上演了一幕“当然是选择原谅他”的经典剧目。
机缘很巧合,情节很跌宕,人物很丰满,故事很泪目……
当然,演戏嘛,点到为止就好了,流了几滴眼泪,台子撑得起来就行,真要把生死仇敌哭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秦时自己都睡不着觉。
屋外大雨倾盆,待到一声惊雷偃旗息鼓,秦时假模假样地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拉着两人坐下,从怀里掏出他的大宝贝置于桌上。
“贤兄,县尊大人,莫要过于感怀了,向前看才是正理,方才扰了二位的酒兴,在下赔个不是,不过正好,眼下安县以茶会客已成风潮,喏,这是我铺子里最好的茶叶,二位不妨同在下一道品鉴一番?”
这些确实是两仪茶楼品质最好的茶叶,秦时打听到这位县令对于两仪茶楼的茶叶颇为喜欢,本来是想作为登门礼赠给他,却没想到进来之后是眼下这番局面,不过,这时候相赠却也恰到好处。
吴中承眼珠子一转,正打算附和几句,却不料张涛瞪起牛眼不满道:“为何秦兄弟唤吴兄为兄,唤我却称大人,难道张某不配做你兄弟?”
虽说只是一县之长,但张涛好歹也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物,这一瞪眼,也颇有威势。
张涛突然整这一出,秦时有些摸不透他的用意,踌躇道:“大人,这……毕竟官民有别……”
“少给我扯这些,什么官呐民的,眼下又不是在公堂之上,再说,当官的也是人,是人就得交朋友。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对我脾性的读书人,还不能交个朋友?这是他娘的什么狗屁道理?还是说,你当真看不上我?”
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推辞下去就有点不知好歹了,旁边还有个随时会捅刀子的吴中承,秦时可不想走不出去这个门……
心念急转之下,秦时拱手道:“岂敢看不起大……咳,张兄,是愚弟狭隘了。”
张涛脸色顿时好转,哈哈大笑道:“这就对了。”
伸出大手从桌子上捞过一大包茶叶,喊来仆人为三人泡上,不一会儿,茶盏里雾气蒸腾,随即一股茶香便浸润开来,满室芬芳,似乎连屋外的大雨和雷鸣都隐匿下去。
张涛端起茶盏凑近口鼻,闭眼陶醉地用力一嗅,轻啜一口,细细品味,随着一声惬意到极点的呻吟,张涛睁开眼睛满脸红光地看着秦时,感叹道:“秦老弟啊秦老弟,这泡茶当真是个好玩意儿,嘿,你可不知道,起初我还颇看不起这茶叶……”
吴中承似是来了兴趣,诧异道:“哦,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曲折?”
秦时扯了扯嘴角,不愧是个眯眯眼老狐狸,这个见缝插针的捧场手段,秦时很是羡慕……
张涛看了眼吴中承,笑道:“也算不上什么曲折,你们也知道,我是个武人,喜好拳脚,对那些繁文缛节向来看不上眼,这虽是新茶叶,但之前毕竟没有,原先都是一套一套的煮茶,口味辛辣古怪,难喝至极。
我那老仆把茶叶送来时,我还以为他老糊涂了,连我的喜好也忘了,经他解释,我才知道这是秦老弟研制出来的新玩意儿,喝法简简单单,口感却醇香悠久,毕竟是老仆的一番心意,那我就尝尝吧……
谁料,哈哈哈,这一尝就尝出了味道,以至于如今没了这茶叶,觉都没法睡,你们说说,这上哪说理去?”
秦时一脸无辜,摊手道:“这岂不是愚弟之过?”
吴中承笑吟吟地插话道:“嗳,何以言过,秦老弟分明是居功至伟啊!”
张涛拍着桌子大笑道:“不错,不错!有功,有功!哈哈哈哈哈……”
秦时瞥了一眼笑眯眯的吴中承,看着张涛疑惑道:“哦?那张兄是喜欢我这茶叶的味道,还是简单的喝法呢?”
“这有什么区别吗?”张涛一愣,问道。
“当然是有的。”
张涛看了一眼秦时,皱着眉头想了想,开口道:“唔,这要说起来,我自是喜欢味道,可若是秦兄弟这泡茶还是左一套又一套,我也不耐烦……”
秦时笑道:“所以说,就算这茶叶味道再好,但若是不简单纯粹,张兄也还是会弃了它,然否?”
张涛道:“不错。”
一旁的吴中承眼瞅着话题越来越歪,眼睛眯的愈发细了,露出白厉厉的牙齿笑道:“莫非秦老弟从中悟出什么至理名言?”
秦时无所谓似的摆了摆手:“愚弟一个酸秀才,哪里能悟出什么至理名言,不过是些许感想,嗯,倒也算是肺腑之言。”
吴中承罕见地没有捧场,只是盯着秦时眯眼微笑。
张涛却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敲着桌子道:“这得要说,咱们也好听听秦兄弟的肺腑之言!”
秦时喝了口热茶,朝两人拱了拱手:“那便献丑了。”
“快说,别整这些虚的!”张涛大手一挥。
吴中承眼睛直直盯着秦时,嘴角仍旧是笑,可眼中的笑意确是半点也无。
清了清嗓嘴,秦时看着纸窗外的汹汹骤雨,露出令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两位知道,秦某乃是景和十四年的秀才,许是气运上佳,虽年不及弱冠,却也从此有了功名。
少年得志,难免轻狂,得中秀才之后,秦某文盖一时,便如着魔一般时常感念国家大事,感念朝廷政令,妄想着状元及第,一朝风云际会,从此政安天下。
故而,每每朝廷新令下达,秦某必会想着通过各种方法得知,接着便独自一人枯坐家中,看着这些政令痛骂出口,如今想来,到底是少不更事,分寸未识。”
秦时停顿了话语,目光看向窗外,眼神朦胧未定,似是陷入那段慷慨激昂的中二岁月……
张涛又眯着眼睛啜了口茶,啧啧出声道:“想不到秦兄弟年少时也是胸怀大志啊!”
秦时闻言一愣,这个角度相当别致啊……
于是他很配合地自嘲一笑,眼神流露出几分炽热真情,底色却满是悲凉的迷蒙眼神,低语道:“不过是少年意气,当不得真……”
这段表演,秦时觉得能值九分,扣下一分完全是因为有人在旁边在旁边拆他的台子。
拆台的人自然是眯眯眼的老狐狸吴中承。
“秦老弟,虽是年少无知,却也毕竟是出自你口,在咱们面前你自可敞开心扉畅谈一番,若是外面,便不可随意攀谈,免得落人口实,须知人言可畏啊!”
吴中承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差点就没说以后你要是因言获罪,可不是咱们兄弟漏了口风,绝对是你在外面言多必失所致了。
秦时不甚在意地笑道:“吴老哥大可放心,我这点道理还是懂得,关于此事,除了眼前二位贤兄,愚弟在连外面半个字都没吐露。”
指了指张涛,秦时又道:“况且有张兄为证,我只是年少轻狂,也没做过什么违反朝廷纲纪之事。”
张涛煞有其事地点头应和:“这是当然,秦兄弟可是爱国人士,哦,接下来呢,秦兄弟不是悟出道理了吗,停下来作甚,接着说。”
张涛一句话拉住话头,秦时看了一眼毫无波动的吴中承,接着娓娓道来。
“哎……接着,秦某便是厄运连连了。
无心读书之后,这学问自然退步,再加上家中老父积劳成疾,忽然卧病在床,尽管秦某花尽积蓄,最终也是回天乏术……
老父故去之后,无数个深夜,秦某都是辗转难眠,愧疚难当,恨不能一死了之。
但最终,秦某还是不忍让家中香火断绝,不然,不仅愧对先父,更愧对秦氏一族列祖列宗。
浑浑噩噩耗过一段日子,在一个平常的黄昏,秦某呆呆看着即将消失的余晖,终于想通……”
说到这里,秦时长叹一声,又止住话头,喝了口茶。
张涛接口道:“想通什么?”
“秦某终于想通,为人处世,简单纯粹方是正道。”
“哦?此话何解?”张涛追问道。
“张兄你说,若是秦某能够秉持简单纯粹的想法,一心一意专心求学,那我走的仍旧是正道,纵然先父辞世,想必也是含笑九泉,何以为我忧心离世?”
“唔,不错,此乃大孝!”
“若延伸开来,不仅为人要纯粹,做事更是要简单纯粹,为官便要一心为民,为民便要脚踏实地,为商便要诚信经营,若是人人皆能简单纯粹,各司其职,咱们大明朝,何愁不兴,何愁不强,何愁不能延百世之基?”
张涛闻言,陷入沉思,接着便是一阵拍手叫好:“妙啊,妙不可言,当真是醍醐灌顶!深入浅出,见微而知著,秦兄弟,你这学问,可比考个功名要来的实在!”
秦时笑道:“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自古以来便是说容易,行动却难,人人皆纯粹,何其难也!”
顿了顿,秦时话锋一转:“不过,咱们安县,有张兄这么一位廉如水一心为民的父母官,又有吴老哥这般诚信经营,乐善好施的大义商,这是咱们安县之福,百姓之福啊!”
秦时说完,张涛便欢快大笑出声,连道抬举,可脸上的喜色却根本藏不住,是头猪都能看得出来。
很可惜,很善于见缝插针吴中承,这次根本不想往里插,因为心里头很憋屈,连嘴角勉强挂着的微笑都不见了踪影。
吴中承不是什么泥菩萨,秦时以商业之事一再讽刺,专门戳他痛处,是个人火气也上来了,何况是他?
吴忠承在安县纵横多年,哪个人见了他不得陪着笑脸?
多少年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了?
看着秦时和张涛言笑晏晏,你捧我抬的祥和场面,脸色铁青起身欲走的吴中承突然一个激灵,堪堪抬起的屁股又沉下去。
彼其娘之!差点就中了这小崽子的道了,这激将法还真他娘的够劲儿啊!
深吸一口气,吴中承狠狠盯了秦时一眼,又迅速收拾面容,眯眯眼,微笑,踏实地稳坐钓鱼台。
那气派,恍如九天之上仁慈和善的笑弥勒。
另一边,秦时余光一扫,见吴中承已然恢复镇定,撇了撇嘴,遗憾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老货当真定力不凡呐。
放下茶盏,秦时看向窗外,时近午时,依旧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