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年纪,杨集可以说是此间男子最少一个;论辈分,那他却高得离谱;如果论起地位、名望,更是没人比得上,包括杨昭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理当坐在左边第一席,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杨集似乎并没有坐那专门为他准备的席位的打算,他目光扫了坐次一次,意外发现南阳公主和清河公主坐在左边第二席,清河小公主穿着粉色宫裙,小大人人一般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姐姐下首,她见到杨集,便甜甜的唤了一声:“王叔!”
杨集向可爱的小公主微微一笑,而后徐步走到宇文化及身旁,笑着对亦步亦趋的杨昭说道:“太子不必客气,我坐这里就行了。”
说着,杨集向起身相迎的杨恭仁道:“稍后也许要行酒令,坐在第一席的人说不定也要帮忙,要是我这个当长辈的倒酒,宴会的气氛就没有了。恭仁你也是主人,到前面去帮忙。”
尊贵无比的左首第一席经杨集这么一说,立刻变成打杂的了,杨恭仁闻言,觉得自己若是坐上以后,也没有什么不妥了,更何况他是宗正寺卿,坐过去也是无妨,当即应了一声,与杨集交换了位子。
杨集向着众人团团一礼,坐在杨恭仁让出的位子之上,下首的宇文化及汗毛直竖、如坐针毡,仿佛身边盘踞着一头凶残的勐虎似的,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一口咬死。他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冷颤,身子也不受控制的向下首移了移,差点和他的妻子挤成一团了,而他和杨集之间,却空出了一人半的位子。
众人:“……”
宇文化及好歹也是宇文述的嫡长子、好歹也是曾经第一恶霸,然而杨集仅仅坐在身旁,就吓成这个样子,这实在是难以想象。
不过一些头脑灵活的人也佩服起了杨集,他一定是听到宇文化及大放厥词、口出不驯之言了,但作为当事人,杨集此时若是向宇文化及发难,不仅失了风度、扫了杨昭的面子,而且还落下听墙跟的话柄,所以他什么都不说,直接坐到宇文化及身边,令其坐立不安、胆战心惊。
这效果、这威势,远比大吼大叫来得强烈、来得凶勐。
宇文氏见到丈夫被杨集吓成这个样子,大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感,既然你这么害怕人家,又何必逞一时之快,背后说人坏事呢?不过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丈夫,只好向杨集说道:“大王,贵我两家有秦晋之好,又何必如何横蛮霸道、咄咄逼人呢?”
杨集尚未回话,清河小公主却是不干了,小公主抿了抿嘴,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十分不悦的说道:“夫人还讲不讲道理啊?阿耶时常教导我们,让我们‘闲谈勿论人非,静坐自省己过’,宇文大郎背后说王叔坏话,实非君子所为;怎的到头来,竟然还要诬陷王叔横蛮霸道呢?”
小公主清脆的的童音在大堂之上回荡,一众大人尽皆无语。
宇文氏无法反驳,一张秀美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而宇文化及更是羞得无地自容,脸上火辣辣的疼。
宇文化及心中也是懊悔不已,他们家父子原本就和杨集有龌蹉嫌隙,父亲前去漠州任职之前还千叮万嘱过,让他千万不要和卫王府起冲突,然而自己就是没有管住自己这张大嘴巴,偏偏嘴欠的背后说杨集是非,而且还给对方听了去,这可如何是好啊?
“小孩子别说话!”南阳公主无奈的拍了妹妹一下,她丈夫宇文士及还在洛阳处理一些事务,所以今日并没有来,她夹在中间很难做人,本来见到杨集没有说什么,便以为翻篇了,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曾想妹妹天真无邪、不懂大人的世界,直接就把“宇文大郎背后说王叔坏话”的事情给明着点了出来。
这下子,可真尴尬死了。
“哦!”小公主明白姐姐怪自己,赶紧乖巧的坐正身子,不敢再说话了。
杨昭心累之极,他设宴于此,本来只是想宴请皇族中人,可是后来一想,又把一些权贵子弟也请了来;可是谁曾想到,宇文家都被杨集搞成这个样子了,宇文化及这个贱人还是这么嘴贱,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他生恐气氛继续僵硬下去,只得打乱宴会节奏,令人立刻上酒,举起酒杯道:“今日只叙情谊,来来来,都端起酒杯,饮这一杯。”
大家都是饱受家族教育的贵族子女,除了有限几个憨包之外,都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哪怕平时有再多再大的矛盾,也不会在公众场合之下扫宴会之主的面子,更何况现在的主人又是太子,如今一听太子开口,便举杯开怀畅饮,之前,似乎什么都发生似的。
就连杨集这个当事人,饮了三杯以后,也一杯接着一杯的向宇文化及劝酒。
宇文化及有错在先,当然就算没错,也不敢不喝,仅只片刻功夫,就被杨集灌得眼冒金星。
旁边的宇文氏眼瞅着丈夫战战兢兢宛如鹌鹑一般,心知杨集是打算让丈夫酒后失态,而丈夫他,一旦醉了,他是真的酒后失态。宇文氏生恐丈夫酒后丢人,趁着杨集斟酒的空档的瞬间,微笑道:“方才听李大郎说李相国欲将族女许配给大王为妾,恭喜大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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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宇文氏这么一说,杨集终于猜到高冠博带的男子的身份了,此人乃是李子权的长子李玳。他放下酒杯,这才望着李玳,不悦的问道:“李公子言之凿凿,说令尊欲将族女许配我为妾,可是我为何从未听说过此事?”
这个阶段的五姓七宗更注重实利,并不怎么重视男方家的血统、并不怎么重视男方娶去当妻还是妾,就拿崔氏来说,不但先后把嫡女许配给杨俊、杨昭当妻,把嫡女许给时为晋王的杨广为妾,还把嫡女、独孤皇后之母许配给鲜卑人独孤信当小妾。所以这个时候的五姓七宗虽然也是讲究门第、五姓女也处于“一家有好女百家求”,却还没有形成天下人莫不以娶五姓女为荣的局面。
这一局面直到史上的李世民登基,才发生根本性逆转:一方面是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暴力杀死荥阳郑氏女婿李建成,使山东士族在李建成身上的投资化为乌有不说,而且很多人还受到清算,使山东士族对李世民异常不满。
另一方面是世家门阀在李世民之前,自有自己的排位方式、自有自己的竞争方式;李世民登基以后,他为了加强皇族在士林间的影响力,令高士廉等人勘正姓氏,修订《氏族志》,强行把李唐皇族排为第一等高门、长孙无忌等外戚第二等高门、山东氏族被降为第三等。
李世民此举彻底惹恼了五姓高门,只不过他们在强权压迫之下,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可是正当所有人敢怒不敢言之时,和杨广一样自恋的李世民自信无比,自以为所有人都尊重他这个当皇帝的,于是把脸伸过去给崔氏打,希望和崔氏结为儿女亲家,进一步提升皇族的地位。
然而这一回,人家崔氏却不干了,他们说自己是华夏最纯正之血脉、是“华夏衣冠”的继承者,而李唐皇族这等参杂了胡人血统的杂胡,没资格与他们结为儿女亲家,其他姓氏也奉行了这个原则,使得李世民的脸被打得啪啪响。当消息在士林传开,有胡人血统的李唐皇族和外戚、所谓的第一第二等高门,全都成了天下笑柄,而五姓七宗的地位却因为踩了两者之故,直接上升。而五姓女也因为知书达礼、华贵大方等美好品质,成为女中巨星,天下人莫不是以娶五姓女为荣、莫不以拥有一个近乎完美的五姓女为妻为傲。以至于后来当了宰相的河东薛氏子弟薛元超,临终前叹道“此生所遗憾者,未能娶五姓女!”
河东薛氏和韦、裴、柳并称为“关中四姓”,已是国内一等一的门阀了,既是薛氏子弟女是宰相的薛元超却仍然如此仰望“五姓七宗”,其影响力,可见一斑。
杨集虽然知道世家门阀、达官贵人之间的联姻,政治意义占了九成九,更知道五姓女此时也很受人追捧,但是李子权这种浓重和急切的功利之心,着实让人不喜。更让杨集不爽不悦的是八字都没一撇,李玳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这不是利用舆论来逼他就范么?
对于这样一桩功利心十足的婚事、出自这样一个家族的女子,杨集又怎么可能收入杨门?而且以他的处境来说,要是傻乎乎与五族七宗联姻,对他百害而无一利;而且以他的地位来说,又何须与五族七宗联姻?
听了杨集的话,李玳沉吟半晌,不慌不忙的拱手道:“好教大王得知,家父地确实有这份心思。依在下看来,只要说清楚之后,此事必成,故而提前说出来,亦无不可,您认为呢?”
语声虽是十分客气,脸上的笑容也很和煦,可李玳那抹笑容给杨集的感觉就像是俯瞰众生的庞然大物一般,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气势。好像是在说‘这是我们赵郡李氏的恩赐,你就感激零涕的膜拜着接受吧!’
杨集坐直正身子,澹澹的说道:“我杨集才疏学浅、德行不佳,而你们赵郡李氏乃是天下一等高门,我杨集高攀不上、也不想高攀。还请李公子转告李相一声,此事休要再提,免得别人真以为有这回事,污了我的清白。”
大堂内顿时一片安静,就连宇文化及都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杨集:现如今的天下士子、官员将相、关陇贵族子弟,哪个不想娶个“五姓七宗”这等正统高贵的汉儒门阀女子为妻?而赵郡李氏或许不是把嫡女许配给杨集为妾,可哪怕是族女,也是能够让他炫耀的荣耀,说出去不知要要羡煞多少人!然而杨集竟然在此众目睽睽之下严词拒绝,不留丝毫转圜余地,难道是傻了不成?
李玳素来一副温文尔雅的气派,骨子里却对赵郡李氏这个招牌十分高傲、十分在意,可是此刻杨集这般直白的蔑视他引以为荣的家族,尤其是却因为杨集那句‘污了我的清白’更是将赵郡李氏狠狠地踩了一脚,顿时气得他一张脸涨得血红。
可是气归气,李玳却不知说什么反驳为好。他之所以当众把赵郡李氏意图将族女许给杨集为妾这件事说出,就是唯恐杨集拒绝,所以先把这个风声散播出来,若杨集当真想拒绝,怎地也要忌惮赵郡李氏的脸面吧?可谁知道杨集根本不按常理出招,当面把他撇得一干二净,而且还是这般激烈。
如果此时他说杨集不识抬举,那倒是可以挽回一些颜面,可是他父亲李子权之言犹在耳:杨集不但是皇族的扛鼎之人,而且还是凉州牧、尚书令、卫王系之首;赵郡李氏要想在朝堂之上稳住根基、胜过另外六宗几子、成为山东士族领袖,就必须全力拉拢杨集、必须获得杨集的支持。此刻他要是把话说绝,以后还怎么挽回?
不过怒归怒、气归气,可是李玳心中的担忧比之愤怒更甚!只因赵郡李氏北有范阳卢氏、博陵崔氏,南有清河崔氏、河对岸有荥阳郑氏,太行山以西有河东裴氏、太原王氏。夹有诸多势力之间的赵郡李氏很难走出去。
面对这等困局,族中一些长老已经决定在守住基本盘之余,跳出四面受敌的河北大地,改以在凉州、西域买房,将商铺开过去,使赵郡李氏能够借助丝绸之路这条黄金商路转型。其实不仅仅是李氏,即便是远在范阳的卢氏、远在博陵的崔氏也有这个心思。
然而令山东士族烦躁担忧的是,要想把商队走向西域,先要过关陇贵族这一关,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在凉州设一点,但是在这里,又要杨集答应才行,如果杨集不答应,他们休想走出国门。
赵郡李氏将族女嫁给杨集为妾,亦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只不过现在看杨集这番态度,李玳就知道父亲和族老们的打算恐怕要失败了,这个强势的亲王根本就不是那么好拉拢的。想到此处,李玳顿感忧心忡忡。
“大王,这是一桩美事啊!”对面的驸马李长雅是说客之一,见到李玳给杨集噎住了,笑着举起酒杯,向杨集说道:“以你现在的权力、富贵,说是当朝第一人,亦不为过。若是再与和赵郡李氏结亲,那你在朝堂上的地位必将稳如泰山,到时候,便是抛开亲王这重身份不算,贵府也将成为顶级豪门。”
“我就是豪门,又何须再与他人联姻?”杨集看了李长雅一眼,笑着说道:“再说了,我既然是亲王了,为何要自命清高的抛开不算?”
李长雅闻言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