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索在和萧河谈完话后,摸着自己的肚子说:“这家客栈饭菜可口与否?我的五脏庙闹起来了。”
萧河苦笑着说:“那天点了几个菜,还没有吃几口就打了起来。这不,躺在这里只有喝粥的份。哪里知道这里的饭菜是不是可口。你问错人了吧?”
阿索想了半天摇摇头说:“这老板被一顿折腾,铁定是没什么心思做出好饭了。算了,我就权当是练练脚力,找个其他馆子搓一顿,再嘱咐店家烫上一壶酒,听说这地区的绿蚁酒滋味很醇正。对了,我回来给你带些牛肉,到时候我喝酒,你吃肉,可还行?”
萧河啐道:“知道我喝不了酒,还来馋我。你赶紧给我消失。”说完,扔了一个大枕头朝阿索砸去。阿索一闪身,躲开了。
阿索笑着离开了萧河的房间。在客栈里,看到脸色灰暗的周老板和老板娘紧紧的靠在一起坐着。他笑了笑,尘世间的夫妻最原本的样子在周老板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打打骂骂,吵吵闹闹,最终都会在灾祸来临时归于平静,两人心手合一,共御外敌。
他走了很远才找到一家提供餐点的酒肆。酒肆里没几个人,落座喝酒的大半都是穿着朴素质朴的城里人,只是这里的人,一个个都灰头土脸,毫无半点生机,与都城无法相提并论。
温酒下肚,五脏六腑都像是得到了滋润的干涸土地,一解几日来的匆忙。原本他是个闲云野鹤之人,只是没想到,会走上一条如此艰辛且困难重重的路,他也在深夜里扪心自问,这是自己最初的选择吗?但当他翌日守夜,陪王伴驾,看着乌剌合那张冷酷无情的面容时,他的心就会再坚定三分。
他与乌剌合若放在普通人家,叫做“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交情”,可现实情况却是他只是个普通家奴的儿子,而乌剌合是骄纵宠溺的二王子。从小,两人一同干了坏事,挨揍的只有他,两人一同闯了祸,挨揍的还是他,两人难得做一件好事,得奖赏的还是乌剌合,甚至会有人说是因为乌剌合教导下人有方。小时候,阿索常常为这件事苦恼,但是久而久之,他长大了,明白人分三六九等,乌剌合就是等级里最高的一级,这是出生时就带着的烙印,谁也无法改变。
认清自己的角色后,日子仿佛好过了很多。那些从心底里泛出的抗争和敌意,渐渐的消失,他又带着“乌剌合是我主子”的心态开始陪着他玩,陪他一同成长。
这份友谊胜过无数的主仆情谊。当然,这只是阿索单方面的想法,至于乌剌合是怎么看待阿索的,他当时并不知道。若不是那次事情后,阿索大概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肯跳出来看清事情的本质。每当想到那件事,阿索的心中都像是横着长出一根刺,狠狠的刺进柔软的心脏。
那是他们十七岁的夏天,一个冗长的夏天,一个没有雨的夏天。
乌剌合当时已经被圈禁在封地慈仙城,他的行宫已经建好。来来往往的小厮仆从进进出出,为他劳作,铺地的铺地,扫洒的扫洒,归置的归置,种花的种花,无一闲人。
有了自己独立生活的空间,乌剌合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像是一只撒欢的小野兽,在属于自己的行宫里走来走去,顺便指点一下宫人,这个该往西南角放,那里应该有个瓷花瓶,前庭多摆放些花草,添点喜庆。
就在乌剌合指点江山时,一个身影映入阿索眼中。那个身影轻巧的像是一匹小鹿,在阿索的视线里一闪而过。他追随着那身影看过去。是一位穿着水绿襦裙的少女,眉眼一看便知道,这是来自胡地的歌舞伎,只是她的眼中又没有那种常见的媚俗,一眼望去,满眼都是少女怀春的柔情似水。她站在一根廊柱后看着阿索,眼神与阿索一相碰,立刻像是触了火苗一般,迅速收回。
阿索只觉得自己的心一阵莫名的狂跳。他极力的想要看清那女子的眉眼,只见她闪两下,留下一个明眉皓齿的笑容后,不见了踪影。多年后,阿索才知道,当时的那种感觉,叫爱情。
连着几天,阿索都是边走边搜寻这女子的身影。连一向不注意此等小事的乌剌合都问:“阿索,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怎么感觉心不在焉,东张西望的?”
阿索当然不能明说。只是含糊其辞,好在乌剌合也根本不在意三句话,就对付过去了。
再次见到她是在三天后,阿索刚刚替乌剌合跑完腿,准备回去休息时,见到了她。她站在那日见面的廊柱后,看着阿索。阿索停住脚步,也直直的望着她,望着那一池春水般柔软的双眼,忘记了前进。
打破沉默的是她。她一开口,夏天的风都成了微醺。
“你好!”
“你……你好!”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你害怕我吗?”
“不,是因为它们太美了。”
“我叫铃兰。”
“我叫阿索。”
开始的开始,就只有这样简单的问答。这样的问答背后,还藏着阿索湿透了衣服,和攥紧的手掌。原来,她是跟着姐姐一同前来的歌舞伎,只是因为她还没有学成,因此,只是每日的东游西逛。无意中见到阿索,觉得他星眉剑目,很是英俊,就把焦点对准了他。
几次私下的交谈后,两人的感情逐渐升温。铃兰说话很温柔,眉眼里都带着笑。她总是双手捧着脸,长时间的注视着阿索的脸说:“真好看。”
这时阿索非常煞风景的问了句:“当初我还以为你在看二王子,他更好看些吧?”
铃兰小嘴一嘟,不高兴的说:“我觉得你最帅。”说完后,自己的小脸先是一红,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阿索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笑着说:“那是,他不过是比我打扮的更好些罢了。”
并肩坐着的铃兰笑起来,轻轻的啐了一口阿索说:“真是没羞。”
阿索问:“那你喜欢我吗?”
铃兰的脸比先前更红,像一朵斗艳盛开的花朵一样。她拍一巴掌阿索,就起身抛开了。阿索笑着追过去,在铃兰身后跑着。他轻轻伸手一抓,就抓住了铃兰的衣裙。
裙缪飘飘。那一手柔软的细纱在阿索手指间滑落。铃兰笑着转过身,看着自己。阿索觉得自己的心被迷住了。
他没有停止奔跑,在铃兰面前停下脚步。手不自知的伸过去,环住了铃兰的蜂腰。柔软的身段在他的臂弯里,像是一缕轻飘飘的夏风,仿佛一松手就消失不见。
铃兰的脸红了。她不敢直视阿索的眼睛。
阿索低声的唤了句:“铃兰。”紧接着,一个铺天盖地,细水长流的吻住在铃兰双唇上。阿索只觉得满鼻腔都是馥郁的花香,那是一种置身于夏日绝艳的花海中才有的香气,缠缠绵绵,飘飘荡荡。几十种甚至上百种花香糅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香甜而清冽,绝世而独立。
在两人吻中,铃兰的身子越来越轻柔。阿索的手臂越来越紧。
直到天昏地暗,时间荒芜的尽头。阿索才抬起了头。
铃兰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他。阿索像是在保证,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他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在一起,简单的三个字,却那样的艰难。
他跪在乌剌合面前,诚恳的说:“二王子,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想求你一件事。”
乌剌合带着戏谑的口吻问:“你喜欢上谁了?”
阿索道出了铃兰的名字。乌剌合关心的问长问短。当阿索说到那个带着馥郁花香的长吻时,乌剌合的脸色逐渐阴沉。只是因为阿索说的兴高采烈,而忘记了察言观色。
没有等到赐婚,也没有等到乌剌合的再次询问。
一个没有雨的夏夜。星星像是无声的眼睛,盯着大地上那些卑劣的人,做着卑劣的事。阿索从宫中回到家里,那时他还没有宅院,只有几间小巷尽头的一个小院。
今日寻铃兰,无果。她的姐姐说她被人叫走了。到底是被谁叫走了,还是无果。他只能低头默默的走回家。一路上都想着铃兰可能出现的地方。
到了院子外,却意外的发现房间中点着烛火。他的心猛烈的跳起来。铃兰曾被他引着来过一次小院,但铃兰执意不肯进屋,只在院中坐着。那是阿索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婚。他只看着铃兰的眼睛,深情的问:“铃兰,你嫁给我,好吗?”
铃兰的脸一红,低下了头。阿索吓坏了,以为铃兰不同意。他忙说:“铃兰,我向你保证,以后所有好吃的都给你吃,给你买好看的衣服,给你最好的房子……”
没等阿索说完,铃兰就捂住了他叨叨咕咕还在说话的嘴。她只说了四个字:“我只要你。”
生命中只要有你,什么都变了可以,让所有流星随时都相遇。
铃兰答应嫁给阿索,成了阿索人生中最有幸的一件事。
但这也许会成为最不幸的事。
阿索迎着院中幽幽亮着的烛火走过去,他想透过薄如蝉翼的纸窗看看铃兰等待自己的焦急模样,但当他把眼睛搭上去时,只看了人间炼狱。
对阿索来说,没有比那件事更让人难以接受的状况。他看到了一张侧脸,痛苦的扭曲着,嘴巴被手帕塞满,双手被白色手绢绑缚,铃兰的身躯半躺在房内的桌上,地上杯盘狼藉。她的衣服被掀起,露出如雪般晶莹的酮体。地上站着一个人,表情狰狞,他的身子弓起,趴在铃兰的身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狞笑着说:“早知道你看上的是阿索,我早就该出现了。他……算个什么东西。”
是乌剌合。
那张脸,像是鬼魅的幻影一般出现在烛光中。
阿索只听到了一句:“他什么都不配拥有。他只是我的狗。”
泪水滂沱。十七岁的阿索,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稀里哗啦碎了一地。他简直不敢相信,十几年的陪伴,不过是一条狗的待遇。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小院,是怎么被人按住手中的刀,是怎么样被人带回到一座院落中,闻着安息香入睡。
铃兰是在第二天自戕而死的。
没有人通知阿索,没有人通知乌剌合。就像世间从没有过这样的一位女子出现。他只记得在一夜昏昏沉沉的梦中醒来时,舒林站在床边,看着他。夏日的清晨,虫鸣鸟叫。
阿索看着一袭白衣的舒林。哭得不能自己。
舒林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哭吧,把一切都化成泪水,流淌出来。”
阿索说:“我要杀了他。杀了乌剌合。”
舒林只是抱着他的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