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土路上,唢呐声响,锣鼓喧天。
一只送亲的队伍护着花轿一颠一颠前进。正前方是披红挂彩的新郎官,后面是接亲的兄弟,然后是送亲的兄弟姐妹和八抬大轿。
大抵天底下的唢呐都是一个声音,音色雄壮,高亢入云, 再加上锣鼓声伴奏,一路上不知惊起多少鸟雀。
咕咕——
猫头鹰叫从头顶传来,一只灰扑扑的猛禽从队伍头顶滑过。
队伍中一个少女眉头一皱,捡起一块石头往天上丢去,猫头鹰飞得极高,石头自然打空,划过弧线又掉了下来。
“怎么啦?好好地打它做什么?”
那少女转头一看, 说话的是个少年书生, 认得是之前救过自己四个恩公中最年轻俊朗的那个,脸色微红,道:“汤……大哥。那夜猫子是不吉祥的鸟儿。夜猫子叫,是报丧的。今天是我姐姐大喜的日子,见到夜猫子多不吉利?所以我把它赶走。”
汤昭沉吟道:“这样啊……”
刚刚那头猫头鹰就是他的,他一路行来,猫头鹰一直在头顶飞来飞去。他在山上见多了猫头鹰,同门师兄弟几乎人手一只,又能报信又能探查,只觉得可爱又方便,没想过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虽然他从来不觉得猫头鹰是不吉利的鸟儿,但既然人家本地有这忌讳,又是大喜的日子, 没必要争执, 当下吹了口哨,打了个手势, 示意猫头鹰先往前飞。
猫头鹰飞走了, 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并非释然,反而还有些忧愁。
汤昭问道:“怎么?还有心事?”
那少女轻声道:“不是我大喜的日子说丧气话……本来我以为姐夫生的俊俏,家里宽裕,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性子温和,姐姐嫁过去必然幸福。但今天觉得有点含糊。你看那新郎官,娶了我姐姐,迎亲的时候都没真正开心,反而神色古里古怪,好像有人强逼着他娶一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早知道我就劝姐姐不要嫁他了。”
汤昭看向新郎官,果然见他虽然打扮一新,骑着高头大马,相貌也算一表人才,但好像真的不怎么高兴,虽然笑着,但笑得很勉强,确如少女所说,透着一股子古里古怪。
不过也未必是真不高兴,也许是骑不管马,骑着这么久走土路,咯了屁股呢?
正这时, 猫头鹰又飞了回来。就在几人头顶盘旋三圈。
汤昭脸色微沉,想了想,碰了碰江神逸,道:“师兄,你看着点儿,我去那边看看。”
江神逸挑眉,道:“有事儿?”
汤昭道:“猫头鹰报警。可能是路遇毛贼在抢劫。这地方有贼不奇怪。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别叫人给破坏了。”
江神逸道:“我去吧。我速度快。”他这几日教孩子练武一脑门子官司,正想动手换一换心情。
汤昭见他跃跃欲试,便将屈光镜交给他,道:“尽量把贼引到其他地方去,别冲撞了娶亲的队伍。”
江神逸笑道:“请好吧——大哥。”将屈光镜打开,身形隐没在曲折的光线之后,双翼一展,跟着猫头鹰飞去了。
汤昭看着猫头鹰的方向,心中沉吟:这个方向,不就是他们送亲去的方向吗?难道说有不开眼的贼要劫娶亲队伍?
回头一看,桑家梁正骑着一头大骡子和接亲的亲家兄弟有说有笑,他不去打扰,转头向凉州两个伙伴身边去了。
一行人走了一上午,在中午之前到达了胡庄。胡庄上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毕竟桑家姑娘嫁的是庄头的儿子,家境比较殷实,婚礼的排场可是不小。
汤昭乍见这排场,还以为胡庄比五树堡富裕,但进去一看,才知道想多了。胡庄八成人家当真赤贫,衣不蔽体,家徒四壁,比五树堡更差。不过庄头的家比桑家梁家的宽大多了,简直像大户人家的大宅院。
大院早已设了花堂,等着新人来拜堂。庄头夫妻两个在门口迎接。
新娘子的父亲早丧,桑家梁作为送亲的大舅哥跟亲家寒暄。汤昭跟着围观,就见那老庄头还罢,看不出异样,他老婆笑得十分勉强,一双眼睛里着实没笑意。
怎么?这亲事是逼迫来的吗?夫妻不般配,还是……
汤昭想着,不顾人多一路往前挤,挤到了桑家梁旁边。桑家梁一眼看见,忙拉住了他,给庄头介绍。老庄头看汤昭打扮不俗,又是生面孔,心中惊疑不定,却不敢怠慢,说了好些客气话。
本来汤昭非亲非故,介绍完了应该闪到一边去,但他就是直愣愣的戳在桑家梁身边,跟着蹭完了婚礼全程。这一系列流程中,除了胡庄头看他的神色很不对劲,倒也没出什么意外。
少倾,大院摆开了席面。外头是搭棚的流水席,大院里面则是正经的酒席,全村老小一起吃席。桑家梁身为女方家长,自然坐了主桌,公婆二人也上了桌。汤昭挤在前面,桑家梁自然拉住他上主桌,又问汤昭道:“其他几位呢?”
汤昭含糊道:“他们不吃酒,参观完婚礼就出去玩了。”
桑家梁深感可惜,拉他坐在身边。汤昭察觉到对面胡庄头越发目光不对,反而越发不客气,笑吟吟坐稳了位置。
酒席摆上家酿的村醪,汤昭先尝了一口,除了口感劣点没别的毛病,便不耽误大家吃酒。桑家梁端了碗酒,道:“怎么没看见二兄弟啊?”
他问的是新郎的弟弟,胡庄头的二儿子,胡庄头含糊了一声,道:“他出去了。”
这时,旁边一个老头醉醺醺过来,笑道:“小二爷如今可出息了,学了一身武艺,去东河水寨入伙了,专吃过路的客商。如今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不知多么逍遥快活……”
旁边的人忙把他拉走,桑家梁脸色沉下,忍了又忍,把酒杯放下,道:“好,当真有出息,入了水行了!江上浪大。小心龙王爷!”
席上人面面相觑,有胡家亲戚不爽,喝道:“大喜日子,你怎么说话……”胡老头连忙按住,道:“亲家说的没错,在船上漂,可不归龙王爷管吗?吃酒吃酒!”又端酒敬桑家梁,道:“大喜的日子提那个败家种子做什么?儿大不由娘,那小子从小混蛋,长大了谁也管不了他,让他去吧,死在外面也是活该。但我这大儿子,绝对是个好的,勤奋老实,是过日子的人,你放心好了。”
桑家梁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最恨那些贼匪,五树堡多少年没出过一个贼,没想到妹子竟嫁给了贼门。此时心中犹豫不定,一时想把妹子接走,但又想到这妹夫是自己考察过的,确实没什么毛病,且是妹子自己喜欢的,不能凭自己一时意气搅黄了。但心中又隐隐不安——此时还没有洞房,尚有反悔余地,若犹豫不定可就后悔莫及了。
他这里犹豫,脸色发沉,呆坐不动。满桌的气氛尴尬无比。几个亲戚胡乱喝了几杯酒,相继离开,外头的酒席也草草散了。唯独汤昭陪坐一边,似要坐到地老天荒一般。
胡老头出去送人,回来道:“桑大爷,千看完看,看你妹夫的面上。那小儿子我一直当他死了,只跟我大儿子一同好好过日子。咱们两村相隔不远,结了这门亲事就好比结了盟。将来共同进退,一起抵御贼人,这不是好事吗?老头藏有一缸好酒,我儿生下来就酿好藏在地窖里,今年二十年啦。我拿出来,咱们好好喝一杯。”说罢起身拿酒。
他一离开,桑家梁吐了口气,对汤昭道:“公子,叫你看笑话了。”
汤昭道:“什么笑话?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这种事情还得看桑兄决断。”
桑家梁摇头道:“说是管不了,还是不想管。我知道别村的有人虽然怕贼、恨贼,却恨不得自己也去当贼。也不怕给祖宗丢人,给儿孙折福。这还是不知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公子一会儿跟他说说,那些贼人遇上江湖侠客,是怎么被一刀一个的。尤其是水贼是怎么被丢进水里喂鱼的。叫这老头心里怕了,劝他儿子回来。”
汤昭道:“可以啊。这我拿手。”
正巧,之前他们就干掉过一船水贼,水里通电,死老惨了。
不会这么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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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边等着喝好酒,内堂有人还等着。
那新郎官送走了客人,挨回了内堂,就见堂上坐着个矮小丑汉,正瞪着他。
新郎挤出笑容,躬身道:“三当家的。”
那丑汉瞪着两只老鼠眼,道:“怎么这么慢?还不把那刁汉放倒?”
新郎陪笑道:“刚刚外头人多,爹爹怕当着众人面下手闹大了,乱了大王们的筹谋,因此没动,等着酒宴散了单独下手。现在已经把药端上去了,马上就放倒他。”
那丑汉剔牙道:“什么人多不人多?你们自找借口拖拖拉拉罢了。要是拖延久了,我家老四在外面埋伏等急了,率领小的们杀进庄来,撞见一个杀一个。他那个脾气,却不管人多不多!”
新郎汗流浃背,忙道:“大王高抬贵手,我们绝无拖延之意!姓桑的就在外面,我爹爹办事周全,绝无不成之理!”
那丑汉不理他,道:“你媳妇进洞房了吧。”
新郎脸色难看,道:“刚刚……”
那丑汉啧啧道:“好啊,横竖是等着,你在外面等,我进去等。洞房是好地方啊,我替你进了。”说罢一伸手把新郎的帽子抓下来,扣在自己头上,晃悠悠进了洞房。
新郎腿一软,满面苍白坐倒在地。
“当时那些水匪死得太惨了,给电死之后,跟死鱼一样漂在河面上。一个个面目全非,就是亲爹娘都认不出来……”
酒桌上,汤昭正滔滔不绝讲自己一行的经历。
老胡头只听得面如土色,一方面是汤昭讲得实在绘声绘色,令他身临其境,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另一方面是酒给倒上了,桑家梁却一口不喝。
眼见汤昭讲完,老胡头擦了擦汗,道:“公子,桑爷,咱们不说了,先喝酒,吃菜。”
汤昭摆手道:“不急,这才讲完平水匪,还有一个镇黑店的故事呢。这恶有恶报的故事,我是讲不腻的。就说那天我们下了船,到了路边小店,想来碗茶喝。那个老板娘一脸凶相,看着就不是好人。她给我们倒了茶,那个茶啊,我一闻——”
他说着端起旁边的酒碗,凑到嘴边。胡老头咽了口吐沫,盯着他的酒碗。
“我一闻,那股麻药味道——和今天的酒一模一样!”
“啪——”
酒碗在地上,砸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