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一弯月牙高挂枝头,在那破败的宫院上镀了一层银光。
那光凉薄浅淡,落在院子里那光秃秃的老树上,满院来不及清扫的落叶上,破洞的窗纸上,处处透着萧索枯败。
一缕冷风吹来,窗扇噼啪作响。
屋内响起一道嘶哑难听的女子咒骂。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后面跑过来,咚咚咚进了屋子,想将窗户关上。
可是他身材太过矮小,根本够不着窗扇。
孩子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够了一阵,最后懊恼地回转过身,脱了个缺一只脚的木凳子到窗口来。
他站在那颤颤巍巍的凳子上,小心的将窗户拉过来。
啪嗒。
终于将窗户插好了。
孩子高兴的笑了起来。
然而下一瞬就乐极生悲——颤颤巍巍的凳子哐当一声跌倒,把孩子也摔了个四仰八叉。
掌心一阵刺痛,孩子“嘶”了一声,赶忙把自己的手抬起来查看,却是手掌心扎了碎瓷片。
十指连心,孩子痛的眼睛里面泛泪花。
母亲又砸了东西。
他们母子住在这个冷宫里,没有人管他们的死活,吃的用的东西都非常紧缺,便连茶碗都只有两个,前几日母亲砸碎了一只,如今又砸碎另外一只。
明天可用什么喝水?
孩子拧着眉头拔掉手心的碎瓷片,疼的失控地冒出了眼泪。
可他不敢哭出来。
平素母亲好脾气的时候,对他都是冷嘲热讽,心情糟糕的时候拳打脚踢都是有的。
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对他。
他自小就在这里,记事就和母亲相依为命,抬眼便只能看到枯败宫墙四角天空。
宫人们说,他母亲顶撞了他的父皇,被打入冷宫。
进到这个地方的人,这辈子都别想出去,只能老死在这儿。
那他……想必也没机会出去看看,外面的母亲和孩子到底是怎样相处的。
以后要一直生活在这里了。
可他今年才五岁。
一辈子……是什么概念?
懵懂天真的孩子根本无法理解。
床榻上的女人又开始咒骂“贼老天”,咒骂世道不公,咒骂“你怎么不去死”,还将床上破旧的枕头丢出来。
这些咒骂唤回了孩子神智。
母亲又发疯病了。
那些老太监和宫女说,他母亲是个疯子。
他还很认真地请教过那些比较和善的老宫女,什么是疯子,然后稍微判断了一下,母亲应该不是疯,只是脾气坏。
因为那些宫女说,疯子就是不正常。
可母亲知道吃饭喝水如厕睡觉,知道他是自己的孩子,怎么能叫疯子。
啪嗒,窗扇又被夜风吹开了。
冷风袭来,床上咒骂的女人冻得一哆嗦,继而怒火越发旺盛。
孩子挣扎着爬起身,想见窗扇再关上。
可还没迈开腿儿,便感觉到一道阴冷的目光钉在自己的后背上。
他僵硬着身子回过头,满脸惊骇地倒退了数步,跌倒在地。
身形枯瘦,披头散发的女人不知何时到了他背后,那双眼睛里面盈满憎恨和怨毒。
她盯着孩子问:“为什么他不来接我走?为什么要有你?”
“他说过他爱我,他会带我走的!”
“都是因为你,他们都怀疑我的清白!”
“你害得我到了这里,害得他不来接我……你怎么就杀不掉呢!你怎么还不去死!”
她疯了一样朝着那缩在角落里的孩子拳打脚踢,用最恶毒的词汇和全身的力气攻击他。
甚至那些词汇孩子都完全不能理解。
他更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要遭受这些。
他甚至猜测,是不是宫墙外面的母亲也都是这样对待自己孩子的。
孩子和母亲,是有什么血海深仇的关系吗?
他拼命的抱住头,不敢躲避,只因他越是躲,受到的毒打就会越严重。
半个月前,就因为他被打的时候跑了两步,母亲追上来拎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
要不是过路的老宫女进来拦,他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样。
因为那次被撞伤,他睡了好几天才起身。
他感受着拳脚落在自己身上钻心的疼痛,心里迫切地盼望着,有个人能来救救他。
可是很晚了。
周围的人都休息了。
不会有人来救他。
一股浓浓的绝望侵上心头,他忽然也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也不用受什么也不用想了。
或许是孩子的毫不反抗让女人觉得无趣。
也或许是她打累了。
雨点一样暴虐的毒打停了下来。
等孩子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时,只看到那女子幽灵一样地拖着身子,躺回了床榻上,无情地丢下一个字:“滚。”
孩子呆呆地看着那个闭上眼睛打算睡觉,枯瘦的几乎不见人形的女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今晚就这样结束了。
他裹紧自己的衣服,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可怕的地方。
回到自己的小破屋子里,他忍着浑身的剧痛,快速拴上门,怕那人再发疯追过来。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那样的时候。
他甚至费力地把屋内唯一的桌子搬过去,挡在门前。
他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堵着门,等着时间一点点过去。
滴答。
滴答。
手掌心被碎瓷片划破的地方在流血,殷红的血珠掉在粗劣的地板上,积攒了小小一滩。
外面的风还在呼呼的吹。
她没追过来。
孩子松了一口气。
夜已经很深了,但他不敢睡觉。
他背靠着门板,抱着自己的身子。
明明瑟瑟发抖,却强打精神,以防备那人忽然到来。
但这一夜她没有再出现。
孩子靠着门板,过了一阵子,撑不住也睡了过去。
但第二日一早,他害怕了一整夜的毒打还是劈头盖脸地袭来。
母亲用手边所有能摸得到的东西砸向他瘦弱的身体,嘴里是听了无数次的恶毒咒骂。
孩子护着头脸的手逐渐变得无力。
好痛。
全身裂开一样的痛。
手臂也无法抬起,椅子似乎砸到了头上,血流如注。
他的眼前也一片殷红,看到那女人的脸在血雾之中狰狞的像是地狱的恶鬼。
好像有人冲了进来,拉住了她。
然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头很疼也很沉,可身子却又很轻,像是飘起来了一样。
他觉得自己怕不是要死了吧?
先前听那些老宫女和太监们笑着讨论过好多次“死”,他一直挺好奇的。
死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那死了,其实比和母亲待在一起舒坦的多。
只是还没有出去看过这宫院外面的风景,多少也是有些遗憾的。
这样轻飘飘的状态维持了不知道多久之后,某日半夜,孩子忽然张开了眼睛,看着这破败的房间,听着那劈啪作响的窗扇敲打,感受着冷风吹在自己的脸上。
他忽然好失望。
怎么又活了。
他茫然地看着窗户外面黑漆漆的夜,活着真的很难,很痛苦呢。
第二天,有个老宫女来给他送了点剩下的饼子,离开时小声叮嘱他:“等你大点就好些了,你现在先躲着她点儿。”
在这个地方,他遇到的人并没什么好心的,但总之都比他母亲好。
他这么想着,认真地和那老宫女道谢。
后来那老宫女经常过来。
有时候给他带些汤水,有时候是饼,偶尔还有肉。
他和那老宫女逐渐熟悉起来。
有一日,那老宫女送下吃的后,那看着他的眼神像是看什么可怜的小动物,“哎,你这孩子,皇子龙孙居然这么苦的命,倒比我还凄惨。”
他知道老宫女是好心,就忍不住问她:“所有母亲都是这样对待孩子的?”
“当然不是。”
老宫女皱眉,“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哪个舍得这样!”
“那她为什么?”
“这……”老宫女犹豫了一阵子,到底是什么也没说,把肉饼揣在他手里:“偷着吃,别让她看见了。”
他点点头把肉饼收好,却瞧瞧跟上了那老宫女。
然后他听到那老宫女和旁人的议论。
原来母妃以前有个喜欢的人,却被迫入了宫,然后又被父皇不喜欢,打入冷宫。
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小小年纪的他甚至连喜欢是什么都懵懂无法理解。
他日日躲着,不是不想管母亲的死活,他怕挨打,太疼了。
就这样,竟也过了个把月的安生日子。
很快就到了春天,宫院外面不远处的小池塘化了冰,里面还有青蛙呱呱叫。
他的伤已经养好,隔三差五便到外面去转悠两圈,那小池塘也是最常去的地方。
有一天下午回来时,他看到母亲站在廊下,远远地看着他。
他吓的面色剧变,反射性地后退了好几步躲好,谁知母亲没有像以前一样疯了一样的扑上去,她弯了弯唇角,朝着他在笑。
孩子愣住了。
他忽然发现,母亲今天换了干净的衣裳,梳了头发,尽管依然枯瘦,却比以往那可怕的样子不知好了多少。
后来,母亲转身回屋去了。
孩子傻傻地愣在当场,好久之后,才回过神。
因为那个笑容,他对母亲又生出了许多希望。
老宫女说,孩子都是母亲的心头肉,他……应该也是,只是母亲脾气不好,所以以前那么对他。
他又开始关注母亲的一切,会把老宫女塞给他的饼子和肉都留给母亲吃。
会在夜半听着母亲那边的声音,听到窗扇噼啪的声音,会赶紧爬起来帮她关窗。
她没有再笑过。
但她却也没有再打过他。
这样巨大的变化,就像是枯原之上燃起了火苗,让他欣喜若狂。
而这样的欣喜,却终究是极致的悲哀和可笑。
那一晚,他听到母亲的房间有东西落地的声响,下意识地爬起身跑到隔壁去,想瞧瞧发生了什么事,却听到母亲声嘶力竭地大喊:“你说过会对我好一辈子,你说你爱我!”
“你骗我!”
夜风很冷。
孩子看到有个人影从窗口一闪而过,消失不见了。
然后他无措而茫然的眼神,和母亲怨毒愤怒的眼神对上。
那一瞬,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往房间里跑,看到母亲疯了一样的追过来,便从窗户跳了出去。
因为最近这个把月的躲避,他身上没了伤。
也因为那老宫女好心的照看,他身子好了一些,跑的飞快。
他冲出了宫院,慌不择路地冲到了小池塘边,想要躲在芦苇后面,却脚下打滑,发出很大一声“噗通”,将疯狂的母亲引了过来。
她浑身都是戾气,像是地狱里面爬上来的恶鬼,像是恨不得把他生吞活泼。
棍棒砸下来,拳脚砸下来。
她用力地按住他的脖子,不断地咒骂:“都是你、都是你,没有你我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你——”
他哀求地喊着:“母亲、别——”
却有更多的水灌进了口鼻之中。
荒废的池塘,馊臭的水,让人窒息的淤泥。
他怎样拼命挣扎都没有用。
那点点的力气,终于在一声又一声“去死去死”之间消散。
或者,死了还未必有这样的痛苦。
哗啦!
身子却陡然被人拉出了水。
新鲜的空气冲入胸腔内,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有一股极淡的香气,穿透那充满恶臭的淤泥气息,冲入他的呼吸之间。
他用力地睁大眼睛,看到有个长的好看俊秀的少年抱着他。
那少年眼含关心,问了他什么,他却听不清楚,无法回答。
好久之后,他听到旁边有人叫他“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