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天子銮驾抵达七里郊大营,刘承右入住行营御帐,急急忙忙召集随行官员和大军将领议事。
山呼万岁后,文武官员各归其位,放眼望去,偌大的皇帐内多是顶盔掼甲的将领。
刘承右扫视众臣, 视线落在右侧首位的慕容彦超身上。
慕容彦超身着黑漆山纹甲,大马金刀地端坐着,低垂眼皮神情肃穆。
刘承右看了李业一眼,李业会意,装作随口笑道:“来时若非聂承旨提前派人告知,官家和我还以为大军已经进驻刘子坡, 还打算派人通知慕容大将军,请大将军前来迎接官家圣驾....”
聂文进瞬间心领神会,故作遗憾地道:“原本接到官家旨意,臣等就准备拔营起寨,开赴刘子坡,恭候官家驾临。却不想叛军派先锋军前来挑衅,一连觅战多日,这才延误了大军进发的日期。
好在慕容大将军在大营外两度挫败叛军,又找到了敌人藏身之所,派人进剿,一举捣毁了叛军先锋兵马的据点,这几日以来,叛军再也没出现过。”
李业谄笑道:“官家亲自来到军中坐镇,我军士气高涨,皇威浩荡之下,叛军自然望风而逃!”
话锋一转,李业又关切道:“那不知大军何时开赴刘子坡?”
“这个嘛....当然是听慕容大将军安排了!”聂文进斜瞅慕容彦超, 似笑非笑。
李业假意关心道:“慕容大将军究竟作何打算, 官家在此,不妨直言相告。有何难处就说出来,官家和我们都会极力为大将军解决。”
慕容彦超满心无奈, 绕来绕去,无非就是在问他,既然接到旨意,为何不遵旨而行?究竟要拖延到何时,大军才能进兵刘子坡?
慕容彦超揖礼道:“启禀官家,前番有敌军挑衅,故而耽误了大军拔营的时机,臣认为,应该再等一段时间,观察清楚叛军动向,而后再从容行事!”
刘承右皱眉道:“慕容将军之意,眼下还不是进兵刘子坡的时机?不知究竟要等到何时?”
慕容彦超迟疑了一会,道:“一两月之内,必有分晓!”
李业沉不住气了,嚯地起身恼火道:“堂堂国都,竟然被叛军重兵屯驻在侧如此之久,成何体统?这对官家和朝廷而言,乃是莫大的耻辱!绝对不行!”
刘承右从御座后侍立的宦官手里接过一封信,向御帐内在座众臣扬手示意, 沉声道:“这是反臣郭威送来的第二封信,言语嚣张狂妄至极,简直人神共愤!”
官宦猫着腰快步上前,把信送到慕容彦超手中。
慕容彦超取出扫视几眼,又交给坐在他下首的侯益,侯益看完又传给焦继勋,一一传阅下去。
一众官员将领看完,皆是沉默不言。
难怪李业气急败坏,催促慕容彦超进兵刘子坡和叛军决战,原来郭威在信中,再一次发出严重警告,让官家立即绑缚李业聂文进四人,送到邺军阵前,否则大军就要挥师南下,举兵来攻。
郭威的措辞和口吻都无比严厉,还声称愿与官家会猎于刘子坡,邺都大军恭候官家检阅。
百官众将面面相觑,郭威的语气的确尽显狂妄之气,官家年轻气盛,难怪会动怒。
慕容彦超斟酌话语道:“郭贼竟敢对官家不敬,实在该死!等击破叛军,臣一定会生擒此贼,亲手绑送至官家御前,听候官家发落....”
李业恼火打断道:“出征前,在万岁殿,慕容将军已经说过类似的话,就无须重复了。如今叛军在刘子坡摆开阵势,公然叫嚣要与朝廷王师决战,难道官家和在座文武百官要装作视而不见,被天下人嗤笑朝廷没有胆量与邺军决战?”
“前番有敌军先锋挑衅,延误了时辰,如今慕容将军已经击退敌军,不知还有什么理由不进兵?”聂文进阴恻恻地道。
二人语气咄咄逼人,慕容彦超黑脸也不禁划过几分怒意,沉声道:“敌军先锋虽然已被挫败,但根本没有抓住主要将领,大军在方圆十里范围内搜索,也只是找到敌军休整之处,数千兵马却无所踪影。
种种迹象表面,这支先锋军是在故意挑衅,以求激我军出战,此种情况下,将敌军挫败即可,决不能冒险追击,以免落入敌军陷阱....”
顿了顿,慕容彦超又道:“何况郭贼用兵向来稳重,讲求稳扎稳打,此番求速求快,实在不同寻常,不可不当心....”
李业讥诮道:“说了半天,原来慕容将军是担心自己不是郭威的对手,害怕战败丢了名声!”
慕容彦超黑脸陡沉,双目含煞带怒。
聂文进嗤笑道:“原来当日在万岁殿,慕容将军一番击败叛军擒拿郭威的豪言壮语,不过是一时兴起,哄骗官家高兴呢!”
身兼四使的郭允明也怪声怪气地道:“若是慕容将军自问无法胜任统帅之职,可以禀明官家,官家和朝廷绝对不会为难你。
在场有诸多能征惯战之将,这次还有左神武统军袁鸷袁将军,邓州节度使刘重进刘将军,想必无论哪一位将军,都绝不会惧怕他郭威分毫!”
坐在焦继勋身侧的两员大将不禁挺胸昂头,齐声抱拳道:“愿为官家效死!”
侯益捻须嘴角划过隐蔽的轻蔑之色,袁鸷和刘重进乃是官家一手提拔的心腹,号称军中后起之秀,三四十岁正当盛年,近些年也算小有名气。
不过在他看来,这些家伙都是绣花枕头,别说和郭威较量,就连慕容彦超他们也比不过。
官家此行特意带上这两人,用意显而易见,就是借此敲打慕容彦超,告诉他禁军统帅的位置随时可以换人。
侯益瞥了眼脸色黑如锅底,砂钵大的拳头死死攥紧的慕容彦超,突然间对他生出几分同情。
为这种视军国大事如儿戏的官家,和奸佞当道的朝廷效力,也着实为难他了。
慕容彦超想当国家社稷的擎天之柱,奈何底下总有一帮挖烂他跟脚的人。
焦继勋神情严肃,心里却不再想前几日那样愁苦。
有些决定一旦下了,心里反而会轻松无比。
此刻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笑看这乌烟瘴气的朝廷还会混乱到什么地步。
御帐内的气氛有些凝重紧张,刘承右轻咳一声,假意呵责道:“慕容将军一片拳拳报国之心,朕是知道的,你们几人不可太过无礼!”
李业四人急忙起身揖礼。
“慕容将军放心,朕已经拜你为帅,授予你斧钺兵符,只要你忠心效力,朕看在眼里,自然不会薄待你。”刘承右安抚道。
慕容彦超深吸几口气才压住胸膛火气,拜礼道:“臣誓死为官家效命!”
“可是进兵刘子坡一事,朕认为,慕容将军还是再考虑考虑,王师行动当如雷霆霹雳,不可拖延迟缓。”话音一转,刘承右语气澹然,还是要催促慕容彦超进军刘子坡。
“这个....”慕容彦超支支吾吾,还是不肯明确表态。
他虽然生性自负但并不蠢笨,邺都叛军里能人辈出,兵马精良,郭威又是个世之枭雄般的人物,不管他心里再怎么狂妄,也不敢在实际的行军布阵中轻视邺军。
他还是坚定地认为,此刻出兵刘子坡决战并非良机。
慕容彦超朝侯益和焦继勋投去求助般的眼神,希望这二位能帮他说说话。
可奇怪的是,之前一直表态支持他屯兵七里郊,固守营寨按兵不动的两位老将,现在却一言不发。
刘承右道:“鲁国公和焦将军如何看?”
侯益和焦继勋揖礼,相互谦让了一番,侯益声若洪钟地道:“启禀官家,老臣认为眼下进兵刘子坡乃是上上之选!”
慕容彦超勐地瞪大眼,两三日前,在帅帐议事时,侯益可不是这么说的!
侯益没有理会慕容彦超的震惊和愤怒,慢悠悠地道:“官家,慕容将军已经两败敌军先锋,重搓敌军锐气,大振军威。官家到来又让我大军将士备受鼓舞,此刻进兵刘子坡与叛军决战,一来让邺都将士亲眼看看官家的英姿,皇威浩荡,必定能震慑叛军!
二来也让天下人看看,官家率领王师征伐叛军乃是顺天应人之举,叛军声势再大,也大不过朝廷正统!兵马再强,也吓不住我开封君臣,万民一心!”
刘承右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心中好似有一团火焰被点燃。
侯益这番话说得可谓振奋人心,使人备受鼓舞,有振聋发聩之感!
“侯老将军一番话,掷地有声,当真是金石之言啊!”刘承右赞赏欣慰地点点头,连看侯益的眼神都变得亲切了许多。
因为当年在凤翔,侯益曾经暗通孟蜀,这件事让他名声有损,刘承右也对他颇有成见。
不过今日这番话,让刘承右对他改观不少。
侯益谦虚地拱手道:“老臣乃是肺腑之言,不敢受官家夸奖。”
说罢,侯益坐下,还不忘朝焦继勋使了个眼色。
刘承右又问道:“不知焦将军是何态度?”
焦继勋起身揖礼,稍微措辞片刻,沉声道:“鲁国公所言在理,臣也赞同进兵刘子坡。”
慕容彦超咬牙切齿地怒视二人,有种被人当面背叛的感觉。
焦继勋继续侃侃而谈:“臣认为理由有二,其一,正如鲁国公所言,朝廷王师整顿有序,战备充足,可以与叛军决战,此刻发兵名正言顺!其二,叛乱之事决不能久拖不决,否则等到来年,叛军退回邺都,与开封隔黄河而望,朝廷想要平定叛乱,付出的代价将会更大。”
刘承右听得频频点头,只要赞同尽快发兵刘子坡与叛军决战,不管说什么他都觉得有理。
李业聂文进四人相视一眼,浑身毛孔无比舒爽,看焦继勋也不由得顺眼了许多。
“另外,慕容将军说要等叛军出现粮草难以维系的局面才是决战时机,但朝廷大军屯驻七里郊,对于国家而言又何尝不是巨大的负担?所以此刻决战,对于朝廷而言也是无奈之举。
但开封军民万众一心,文武臣子效死用命,就一定可以战胜叛军!”
焦继勋语气铿锵有力,听上去信心满满。
“说得好!说得好!”刘承右含笑点头。
李业趁机道:“请官家即刻下旨,大军开赴刘子坡,与叛军决一死战!”
聂文进、郭允明、后赞以及一众看势头的文官武将皆下拜附和。
刘承右看了眼慕容彦超,沉声道:“君臣一心,郭贼必灭!传朕旨意,大军即刻拔营起寨,开赴刘子坡!”
“臣等遵旨!”
慕容彦超黑脸变了又变,咬咬牙低头道:“臣遵旨!”
议定完出兵之事,刘承右宣布散帐,只留下李业四人,说是有内务商议。
御帐外,百官众将领散去,慕容彦超大踏步走出,扭头四处寻望,恼火地大喝一声:“鲁国公!焦将军留步!”
说着,慕容彦超大步流星地追赶上前,不少官员将领急忙躲开,生怕被冲撞到,更怕待会几人打起来受牵连。
侯益回头看了眼,咧咧嘴迈开步子一熘小跑,焦继勋愣了愣,没想到侯益竟然撇下他独自熘了。
“老匹夫着实可恨!”慕容彦超追上前,恼火地喝骂。
焦继勋有些尴尬,想要若无其事地朝一旁走开,被慕容彦超伸手拦住。
“焦将军难道不给本帅一个解释?”慕容彦超恶狠狠地盯着他。
焦继勋见躲不过,索性止步,抱拳道:“不知慕容将军想要什么解释?”
慕容彦超怒道:“此前你我三人商议时,一致认为固守七里郊才是上策,我三人当团结一致劝说官家。为何短短数日,你二人就变卦?难道是李业暗中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焦继勋面露不悦:“慕容将军认为焦某和鲁国公会跟李业等人同流合污?”
“那究竟是何缘故?让你们转而支持李业?”慕容彦超强忍怒火。
焦继勋叹气道:“官家带着袁鸷和刘重进来,分明是想取代慕容将军,如果再不出兵,慕容将军如何向官家交代?袁鸷和刘重进有何能耐,也配当大军统帅?
我与鲁国公不忿之下,迫于无奈,才出言赞同李业等人出兵刘子坡。
为了保住慕容将军的帅位,这也是唯一的权宜之计啊!”
慕容彦超瞪大眼,哑口无言。
“唉~我们只能帮慕容将军到此了,你好自为之吧!”焦继勋摇摇头,拱手告辞而去。
慕容彦超愣在原地,黑脸神情几度变幻。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种坠落深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