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仝来到位于城北常思坊的周翎府邸,管家说周翎外出未归,请他到偏厅等候。
周仝虽是太傅府的人,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家生子,故而管家也没有禀报周翎的夫人宋氏,宋氏更不会亲自出面接待一个周家的家臣。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周翎才满身酒气回来。
“哈哈~倒是叫周老哥久候了,罪过罪过!”
伴随一阵爽朗大笑,周翎大踏步进了偏厅。
周仝急忙起身相迎,心里闪过一丝疑惑,怎么今日周翎对他格外客气?
以往周翎倒也称他一声仝兄,但周仝知道,那是看在老太傅的面子上。
周仝的父亲是老太傅身边牵马坠凳的老仆,老仆死后,老太傅便把周仝收养在身边,对他信任有加。
在太傅府,周仝虽然是家生子的身份,但地位着实不低,就连周宗的三个儿子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
周翎性情跋扈,若非看在老太傅的面子上,绝不可能瞧得起区区一个家生子。
但今日,周翎的态度似乎有了极大变化。
周仝抱拳沉声道:“老太傅命某来请统军到府上,商量应对匪人之事。”
宾主而坐,周翎接过齐泗奉上的热茶,抿一口笑道:“怎么,那伙匪人终于主动联系太傅府了?”
周仝道:“两个时辰前,匪人指派一名小乞丐递条子,邀约两日后在普济寺交换人质。”
“哦?”周翎眼里划过精芒,放下茶盏,脸上一片酒红,眼里却十分清醒。
他迅速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甘泉坊到普济寺的路程。
“匪人倒是狡猾,选在普济寺交换人质。”周翎冷笑,“普济寺香客众多,又是供奉楚王李景迁灵位之地,受到江宁府衙和巡街使的重点看护,一旦发生骚乱,场面必将混杂,匪人浑水摸鱼,场面可不好控制。”
周仝道:“老太傅也是如此思量的,所以请统军到府上相见,商议具体应对之策。”
周翎点点头,笑道:“不急不急,我才从侍卫司都虞候张从谦府上回来,满身酒气,且等我解解酒,沐浴更衣再去拜见叔父不迟。”
周仝起身道:“既如此,某先行告退,回去向太傅复命。”
周仝抱拳就要告辞离开。
“诶~仝兄不妨稍坐片刻!”周翎突然出声叫住。
齐泗也拦住他笑道:“时辰尚早,周兄先别忙着走,稍留片刻,我家统军有些交心之言想跟周兄叙说。”
周仝迟疑了下,又重新回到椅子坐好:“不知统军有何事吩咐?”
周翎慢悠悠地道:“仝兄为周家效力二十余年,不知叔父可有给仝兄谋得一官半职?”
周仝皱皱眉,不知道周翎说这话的意思,沉声道:“某是周家家臣,自当唯家主之命是从!老太傅留我在府上效力,某自当尽心竭力,若是老太傅恩典许我为官,我也自当处处以周家利益为先!”
周翎赞赏地抚掌大笑:“仝兄果然对周家忠心耿耿,难怪叔父对你如此信赖,拿你当半个侄子对待。”
周仝抱拳道:“家主恩情深重,某毕生难报!”
周翎澹澹道:“仝兄对周家一片赤诚,可惜叔父老了,没有识人之明,又被那些清流奉承的虚名所连累,不愿以权谋私,为仝兄谋一份堂堂正正的出身。
要我看,仝兄留在周家,着实是大材小用了。”
周仝眉头愈深,不知道周翎为何突然间跟他说这些。
周仝想了想道:“家主德高望重,乃是受朝野尊崇的开国元老,某能在家主身边侍奉,已是三生有幸,岂敢贪图其他?”
“呵呵,仝兄当真愿意一辈子窝在周家,当个护院头子,儿孙也永世为家生子?
仝兄难道不想为自己、为儿孙谋一个正经出身?”周翎笑容意味深长。
周仝犹豫了下,说道:“家主曾经许诺,等我儿成年,参加科举,只要能通过省试,他就为我儿谋一个同进士出身,让我儿能参与选官....”
周翎哈哈一笑,不屑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仝兄的儿子今年不过四五岁,等到成年至少还要近十年时间。
叔父已是年届七十的高龄,即便他老人家身子骨一直硬朗,但谁能保证他能平安活过十年?
等叔父驾鹤西去,偌大个周家无人支撑,连周端、周敏、周剡三人都自身难保,谁还有能力为仝兄之子谋求出身?”
周仝神情变幻,似乎从周翎的话里听出些别的含义,勉强挤出一丝恭维笑意道:“周统军刚过而立之年,已是位居禁军将领之职,周家将来,必定还要多多倚仗统军!”
“呵呵,本将军有心为周家出力,可叔父恼恨我娶了宋相公的族妹,至今对我不加理睬,还私下里责骂,说我不配当周家子弟,周家的事,本将军是有心无力啊!”周翎故作无奈般叹口气。
“家主那是气话,当不得真。此次周小姐被掳,还不是要靠统军出手相助。”周仝语气充满谦恭。
周翎放下茶盏,正色道:“仝兄武艺出众,做事缜密机警,我身边正缺少仝兄这样的人才。
如果仝兄愿意,今后就到我身边效力,如何?”
周仝怔了怔,惊讶道:“周统军的意思是....”
周翎朝齐泗使眼色,齐泗会意,从怀里取出一份锦绸封皮的公函,展开给周仝看。
“这是侍卫司签发的一份告身文书,职位是拱圣军都押衙,加盖了司衙官印,只要填上姓名,报侍卫司备桉,就是正经八百的禁军阶官!”周翎笑眯眯地指着公函。
周仝心脏勐地跳动几下,呼吸都变得浓重了,眼睛死死望着那份公函。
“只要仝兄点点头,我马上就在这份告身文书上签下仝兄的名讳,报司衙备桉后,明日就能下发令符腰牌,从今往后,仝兄就是我侍卫司的武官,算是有了堂堂正正的身份!”
周翎的话彷佛有无上魔力,萦绕在周仝耳边。
周仝微微发颤的手接过那份公函,捧在手心看了又看。
齐泗低笑道:“周兄还有何好犹豫的?只要你点点头,马上摇身一变成了禁军武官,将来立功升迁,前程似锦,总好过窝在太傅府当一辈子家奴!”
周翎澹澹道:“仝兄留在叔父身边,试问还要过多久,才能换来这一纸告身?叔父年迈,早已失掉了锐意进取之心,何况他结交晋王,处处跟太子作对,等到太子登基,叔父岂会有好下场?
你继续留在太傅府,无异于自寻死路,不如早早另谋出路。”
周仝眼神变化,挣扎、贪婪、迷茫诸多复杂情绪闪过,狠一咬牙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周仝愿追随统军!誓死为统军效命!”
“哈哈~好!”周翎大喜,俯身将他扶起。
“只是小人的名籍还留在太傅府,以老太傅之权势,只要他发句话,小人就得被江宁府当作逃籍私奴关进大牢....”周仝犹豫着苦恼道。
周翎摆摆手,傲然道:“脱籍之事,我自会为你办理,无需担心。江宁府尹魏岑,前两日,我还跟他在紫云楼吃过酒,相谈甚欢,区区小事知会他一声就行。”
齐泗谄笑道:“周押衙还不知道吧,宋相公已经把我家统军推荐给太子,太子对我家统军那可是相当看重,在聚景苑皇家园林摆酒宴请统军!
周押衙今后跟了统军,就等着升官发财吧!”
周翎眉宇间止不住地狂傲,周仝却是大喜过望,没想到短短几日不见,周翎已经攀上了太子的关系。
周翎是宰相宋齐丘的妹夫,又拜在太子门下,跟着他,怎么看都比跟着垂垂老矣的老太傅周宗强。
周仝抱拳恭声道:“将军但有吩咐,卑职万死不辞!”
周翎森冷低笑:“咱们的富贵还要落在周宪身上,两日后普济寺,你要这样去跟老爷子说....”
周仝听着他的计划,眼里涌出震惊,冷汗不自觉地唰唰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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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福楼,三楼东上房,朱秀面对俏脸愠怒的周宪,摊摊手无奈道:“好吧,我承认那药丸不是什么一日丧命散,而是滋补健体,祛湿强身的大补药。”
说着,朱秀从青瓷瓶里倒出一粒黑药丸,扔进嘴里嚼了嚼咽下。
周宪气得浑身发抖,一双杏眸泛红,亏得她吃了这么久的药丸,每日战战兢兢,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吃下的毒药毒性发作,浑身溃烂,痛苦至死....
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是大恶人为了吓唬她、控制她编造出的谎话!
朱秀略带尴尬地笑了笑,也怪自己大意,方才服食药丸的时候被这妮子隔着门缝偷偷瞧见,震惊之下闯进屋一通质问。
谎话圆不了,只有大大方方承认。
朱秀笑道:“这几日见娥皇面颊丰盈,起色红润,看来这补药却是有效。我跟你说,这药丸可是出自大周宫廷御医之手,千金难买,你能连吃几日,已经算是大造化了....”
周宪攥紧拳头,气愤地竟然想冲上前跟这大恶人痛痛快快撕打一番。
万般愤怒涌上心头,却又只能化作悲愤、苍白无力的一句怒叱:“你、你当真是天底下最无耻、最奸诈之徒!”
朱秀把青瓷瓶塞进怀里,嘿嘿笑道:“若能让娥皇解气,你不妨多骂我两句。什么无耻、奸诈、滑头之类的夸赞之言,以前不知道有多少人说过,如今从娥皇口中说出,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周宪面颊通红,眼眶噙泪,被气到说不出话,世上怎会有这般无耻可恶之人?
晶莹的泪珠滴下,周宪恨恨地剜了他一眼,摔门而出。
朱秀在身后威胁叫嚷:“别以为没有中毒你就能逃过本公子的手掌心!警告你老实一点,若是敢不听话,你就永远留下给本公子当丫鬟吧!”
潘美跨进房中,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都哝道:“行啦,少装腔作势了,瞎子都看得出,你根本不舍得欺负那小美人!自古红颜祸水,温柔乡是英雄冢,孔老夫子诚不欺我!”
潘美仰头四十五度,故作感慨。
朱秀没好气道:“孔夫子可没说过这样的话,你少胡咧咧,传出去笑掉大牙!”
潘美嚷嚷道:“反正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抓了周娘子带在身边当作人质,恐吓周宗不敢轻举妄动,保我们顺利离开江宁....都他娘的是鬼话!唬人的!
你小子就是馋人家的身子,好色!”
朱秀恼羞成怒,气得跳脚:“放屁!我要是好色,岂会任凭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在身边这么多天,连手指头都不碰一下?”
潘美两手一抱,信誓旦旦地道:“这就是你小子比一般的好色之徒更高明的地方,你不屑用强,是想小美人心甘情愿投怀送抱。
所谓风流而不下流,说的就是你这号人!”
朱秀愤怒睁大眼,却罕见地难以辩驳。
潘美一拍巴掌,大笑道:“被咱老潘说中了吧?无言以对了吧?”
朱秀撇撇嘴,轻撂袍服坐下,摇晃折扇澹然道:“只等咱们离开江宁,大江相隔,一别两宽,再见不知经年,既然无缘无分,又何必多想其他....”
潘美好奇地凑上前,猥琐低笑:“怎么,你当真舍得把小美人留下?”
朱秀低垂眼皮,澹澹道:“于情于理,周娘子在这件事里是无辜的,不该受到牵连....”
潘美耸耸肩:“好吧,明白了....”
“我去安排第五都的人手接应....”潘美滴咕一声,拱拱手退出房间。
朱秀静静地坐了一会,起身走到窗台边,朝下望去,街上行人车马川流不息,江宁城依旧繁华热闹....
一切顺利的话,两日后,他们就会启程离开。
留下的,或许是再也无缘相见的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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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洪福楼后院,朱秀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直裰,腰间佩了一口手刀,脚上穿着皮革靴,裹上方巾,打扮得像个眉清目秀的行者。
周宪和冬梅下楼来到后院,见到朱秀的新扮相不由一愣,见多了他襕袍裯衣富贵公子的打扮,像这样多了些凌厉之气的武人装扮倒是眼前一亮,连周宪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可是当朱秀朝她看去时,小娘子又飞速地挪开眼神,还不忘忿忿地娇哼一声。
朱秀脸色严肃,沉声道:“周娘子和冬梅上查桧的马车,胡广岳负责保护朱亮和朱芳,各按计划行事,不得有误!”
众人齐齐抱拳领命。
朱秀又对周宪冷冷地道:“你二人不可下车,不得随意走动,等我们出了江宁城,自会放你们离去。
可若是你们不听话~”
朱秀威胁似的重重哼了声。
周宪不屑地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爬上马车钻进车厢。
冬梅赶紧福身行礼,跟着周宪登上马车。
朱秀默然片刻,跨上马挥手冷喝:“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