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想着,当初诺诺为他打开了这条奇怪的路,让他自己选择走不走,如果回到那个时间点,他是会再度选择这条华丽、惊险但疲惫的路,还是甘愿退后一步,在那座小城市混吃等死,连去趟新马泰都是人生中难得的记忆。
他放下手中的面包,转过头,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大湖,一只黑鸢正如电光般掠过湖面,利爪划出一道涟漪,抓起了一条肥硕的大鱼。
“西伯利亚其实是蒙古语,意思是‘宁静之地’。”布宁的语气舒缓悠长。
“名字起得真好。”路明非由衷地说。
布宁像个老学究般说:“早在公元前,你们中国人就探索过这里,最前端可能一直到达北冰洋。《神异经》中说,‘北方有层冰万里,厚百丈;有溪鼠在冰下土中,其形如鼠,食冰草,肉重千斤,可以作脯。’”
路明非想了想,“海豹?”
布宁笑笑,“更可能是说海象,海豹的体重不够。那时候它真的是片宁静的土地,金帐汗国控制了西伯利亚之后,派人去四方考察,他们宣称找到了遍地白银的银谷,还有日不落之山。”
路明非问:“北极圈的极昼?”
布宁点点头,“再后来它从金帐汗国里分裂出来,成了失必尔汗国。16世纪末,库楚汗战败逃亡,失必尔汗国才被莫斯科公国吞并。”
路明非一时间神游万里,游荡在那片古老的‘宁静之地’上。
它由层冰万里构成,有永远不会落日的山,还有满地是白银的山谷,寒冷宁静,遗世独立。
“在前面的小站我们会停车更换牵引车头,先生们可以考虑下车透透气。”布宁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听说昨晚皇女殿下包下了整个餐车请路先生用餐?”
但那闪烁的眼神,似乎说明他亲自来送早餐就是为了问这件事的。
路明非愣了愣,倒不是有什么秘密不能说,而是委实说没啥可说的。
这一路上,三餐都是由服务生送到包厢里,可昨天傍晚,服务生只送了顾谶和楚子航的晚餐来,并请他前往餐车跟皇女殿下共进晚餐。
走进餐厅的那一刻,路明非吃了一惊,诺大的餐车空荡荡的,就只有一张餐桌上铺着白色的亚麻桌布,点着蜡烛。
零静静地坐在烛光里等他,穿着一件蕾丝花边的白色丝绸衬衣,下面是一条驼色的长裙和同色的高跟鞋,白金色的长发梳成辫子又在头顶盘起来。
倒也不是说穿得多么隆重,但看得出是刻意地修饰了一下。
路明非的第一感觉不是好美好仙,而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皇女殿下这是要图穷匕见。
自从入境俄国以来,他们几乎凡事都指着零,但零从未说明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帮忙,给人的感觉好像她这么做就是理所当然。
其实路明非心里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情感归情感,理智上路明非还是觉得零这么做不是单纯为了‘义气’二字,背后肯定有什么理由。
今晚零摆出了‘严肃说话’的阵仗,没请布宁没请楚子航,连顾谶都没请,而是单独把他拉出来吃饭,想来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路明非战战兢兢地落座,脑子里转过各种可能性,只等皇女殿下吩咐。
晚宴极其丰盛,而且居然不是俄餐而是中餐,有干烧明虾、花凋蒸珍宝蟹这样的名门大菜,也有路明非最喜欢的黄焖羊肉和麻婆豆腐,鬼知道零从哪里找来这么地道的中国厨师。
可路明非哪有心情吃?
一顿饭的工夫屁股就没落实在椅子上,随时等着世仁·黄·罗曼诺娃冷冷地说:“欠我们罗曼诺夫家族的债也该还了吧?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两个人默默地吃完了那顿饭,零却没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来。
她总共就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开场的时候拎起快子说‘吃吧’,第二句是两个人相对打嗝的时候,她问‘吃饱了没有’,等路明非点了点头,她说‘那就这样吧’。
路明非心里欠欠地接‘当爱都曲终人散了?’
莫名其妙的晚餐就这么结束了,就算布宁铁了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路明非能做的也不过是给他报个菜名儿。
“我听餐车的人说,为了那顿晚宴,皇女殿下三天前就让准备食材,还让在沿途的车站找一名过硬的中国厨师。”布宁继续试探,“皇女殿下对跟路先生吃饭看得很重啊。”
“吃个饭而已!”路明非忽然硬气起来,“我俩经常一起吃饭的!”
他觉得布宁这是在猜测自己跟零有一腿,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势必要坚决否认。
这倒也是句实话,在卡塞尔学院的时候,除了芬格尔,就是零跟他吃饭吃得多。每次他靠着零的帮忙通过考试,作为回报就得请零吃宵夜。
回想那些年卡塞尔餐厅的烛光下,穿着T恤衫的皇女跟他一起啃着烤猪腿,窗外蝉懒洋洋地叫着,真是美好的时光啊。
“罗曼诺夫家族在莫斯科的生意场上从来都是横征暴敛的风格,否则也不会在短短的几年内扎下了根基。当暴君显得特别友善的时候,多想想为什么总不会错的。”布宁说完,转身离去。
路明非愣住了。
原来布宁关心的根本不是他跟零的关系,对这种老江湖来说,女人从来不是个事儿。
布宁关心的是罗曼诺夫家族在这场苏联遗产的争夺战中扮演的角色,多一个分赃的人,布宁入手的遗产就会少一份。
路明非下意识看向顾谶,想找个妥帖的人分析分析,可那家伙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品着咖啡,目光随着湖面上的群鸟起落。
……
隔壁的主人包厢中,身穿女佣裙的苏恩曦正靠在窗边磨指甲,穿着睡裙的皇女殿下亲自打扫卫生。
苏恩曦是以打扫卫生为名进来的,离去的时候卫生必须做好,可她从来是个邋遢的人,连自己的卧室都收拾不好。为了避免露馅,只能是零来打扫,借机说上几句话。
“晚餐怎么样?”他吹了吹指甲,忽然想了起来。
“你说走完西比利亚大铁路需要七天时间,今天是第六天了,可我们连贝加尔湖都还没到。”零冷着脸。
“我是说快车,可布宁这趟车停停走走,是趟地地道道的慢车!”苏恩曦叹了口气,“你说他这是逃跑呢?公干呢?还是出来游山玩水?”
零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