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保朝憋着笑,咬了咬下唇,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自己的夫人这番话,那可真是雷霆贯耳。
看着瞪大眼睛的大夫人,玉怀璧将刀一举,后面便有小厮上来接住,退了下去。她方道:“请吧,大夫人,回家去吧,自己想想,你今儿来是为了什么。”
大夫人艰难地动了动嘴角,想笑,但是又实在笑不出来,心跳的厉害,喘气都不均匀。
一时间,厅堂内,鸦雀无声,但听她急促的呼吸。
“好,今日这件事,我们伯岳侯府记下了,你们如今风光正盛,但是也别忘了,太子伴读这样烫脚的位子落在你们家,以后,不用我多说一句话,也有你们遭难的时候。”说完,她便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玉怀璧和罗保朝站在原地,都没想着送她一送。二人对视着,直到听见外头车轮转动的声音,罗保朝才要走出去,只道了一句:“我去送送。”
“你回来。”玉怀璧知道他不会出去,但还是伸手拦了他一把。
“不是,这咱们不好不送吧,于情于礼的。”罗保朝故意装作一副深明礼仪道德的模样。玉怀璧见了立马笑出声来,指着他的鼻子道:“行了,人都走了,在的时候,你都没装,走了你这装什么劲儿?”
罗保朝也没绷住,一下笑了出来,“夫人圣明。”
“哎呀,这伯岳侯府还真把自己当成皇帝了怎么着,一个夫人也出来这么嚣张,我刚才没好意思说,她爹到死都还是个教书的先生,她自己得了益了,飞上枝头,这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你知道吗,当年她还没嫁给伯岳侯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儿,真是,荣华富贵过惯了,忘了本了。”玉怀璧把手腕上缠着的一圈长布解了下来,罗保朝便伸手接住握在手心里。
看着这布条,罗保朝亦有些感触,“荣华富贵,害人的毒药。”
“别说这没用的,我问你,你今天这样对她,真的想好了吗?虽然说我刚才说的在理,但是伯岳侯势力太大,如此贸然招惹,必然后患无穷。”玉怀璧的心里也在打鼓。
罗保朝回眼看了看正厅堂中间挂着的一副《崤山图》,忽然想起一首诗,遂言道:“生为男儿七尺七,何不教江山扩万里?丘山兵进向西行。”
玉怀璧闻言沉默,她知道,罗保朝选择和伯岳侯作对,那是要给皇帝表忠心,这个敕事监大监的位子,可没那么好坐。明眼人都知道,伯岳侯那就是皇帝心口的一根刺,拔不得,但是也疼得慌,他嚣张跋扈,不过就是自己在为自己掘坟。皇帝之所以放任他,无非就是现在的时局并不合适,动这一个位高权重、根深叶茂的大臣。罗保朝选择和伯岳侯作对,那就是摆明了,以后如果伯岳侯要出事儿,他肯定是毫无关系,他现在要立的,就是一个忠臣的牌坊。皇帝自然不会因此怪罪他,反而他会很高兴,因为,臣下争斗,才是权力千秋的稳固之道。皇帝需要做的,就是坐山观虎斗,倚楼望人争。
今日此事,若是传到明政殿,恐怕皇帝还要多吃一些饭呢。
等到罗明和罗沉回府之后,丫头们正忙着安排二位公子的午食,罗保朝在房内看书休息,玉怀璧则在坐着等儿子们回来。这时,两三个小厮搬着花盆从廊下穿过,日头正好,暖煦煦的,照得罗府内一派安静祥和。
“娘,我们回来啦!”玉怀璧正想眯一会儿,被这一声喊,直接叫回来神儿。还不及她出言嗔怪,罗沉便闯了进来,一下子扑到了玉怀璧怀里,玉怀璧便疼也疼不够地抱着他直问:“哎呦,可累坏了吧。”
“那肯定的啊,娘,我一会想吃牛乳锅子。”罗沉说的牛乳锅子,指的是用生牛奶兑着牛肉汤熝青菜,里头也是要放牛腿肉的。
“好好好,让厨上给你加个锅子。”玉怀璧这边刚说完,便抬头喊了一声:“来人啊,吩咐下去做一个牛乳锅子,多兑牛乳,再放一些时新的小麦青进去。”小麦青,麦子绿得发亮时候,地里长得一种野菜,非常爽口,若是吊汤来炖,口味奇特,颇似菌子。
丫头正答应着去传话,罗明便走了进来,略略称礼,显得没精打采。
“大夫人。”
玉怀璧一看他这样,不由拍了拍罗沉的后背,让他先起来,“怎么了,明明,谁惹你不开心了?”
罗明垂着头没说话。罗沉站起身子来,撇了撇嘴,方道:“他啊,还不是被那个文章会搞得头疼,娘,你知道吗,陛下办了一个文章会。”
玉怀璧方才听罗保朝说了几句,也知道明儿的名字就在名册之内,却还是问道:“知道,怎么了?”
“是这样,我们几个都觉得这个文章会办得意外,高屹还说,许是皇帝要考验弟弟,我也不明白,但是东都才俊都参加,那上面有些人是还挺出名,他们到不打紧,最要命的,竟然有薛其是!”罗沉三两句话,就把这事儿说清楚了。
玉怀璧也是转了转脑子,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她转而看向罗明,含着笑,道:“就因为这事儿?”
罗明这才开口,声音细若蚊飞,“文章会群贤毕至,我去了不就是丢人的吗?”
这两个小崽子,不愧是罗家的儿子,骨子里都是这么爱面子。玉怀璧一边憋着笑,一边道:“你就是太上心了,这东都的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陛下的确让你做太子伴读,我问你,除了天青影,太子可让你跟他回东宫学习?可有什么文书旨意亲自交到你的手里?”
这话一说出来,罗明便恍然大悟。
“没有。”
“伴读伴读,陪伴读书,你不过就是只在学堂上为他解答疑惑,称不上真正的伴读,我知道,你是怕自己文章会上比不过薛其是,再丢了脸,让别人说我们罗家的不好,对不对?”
听着玉怀璧的话,罗明嗯了一声,然后道:“是,我就是怕刚从句容来东都,就给家里惹麻烦。”
“什么麻烦呢?”
“我说不出来,但就是怕。”罗明垂头叹气。
玉怀璧莞尔,一手拉过罗明的小手,在自己的手里来回揉搓,语重心长道:“你只当你是去玩的,我和你父亲都不怕,你就不要担心了,再说了,这件事,我们只当看看眼界,别说是你,就连你哥哥都没见过这大阵仗呢。”
罗沉当即附和道:“对,对,你别看我是在东都长大的,可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盛会,更别说陛下亲自点名让我参加什么了。”
玉怀璧笑着看了一眼罗沉,遂摸了摸罗明的小脸,慈爱道:“你看,你哥哥都没见过,所以,这是你的光荣,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看中了你,但是一切安排都自有道理,对吗?”
罗明这才轻声言道:“对。”
玉怀璧忽然很是心疼这个孩子,于是用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一字一句道:“记住,参会的不是太子伴读,是罗明,太子伴读可以有很多个,可是罗明,永远只有一个。”
论起教子,玉怀璧绝对是东都所有母亲中的首揆。
罗明眼里若有神光,止不住地点头。他咽了一口口水,嘟着嘴道:“大夫人,我也想吃牛乳锅子。”
一听这话,玉怀璧方开怀大笑,连连道:“何止有锅子!还给你备了蜜酿鸭子,你和你哥今天有口福,今儿还有一道蒸花糕,南边新进来的山茶花,我剪了几枝,还有去年存的干桂花,另兑了许多鲜花汁子,特别香。”
罗沉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们了。”
“好啦,快去换换衣服,浣手,漱口,过来吃饭。”玉怀璧摸了一把罗沉贴过来的脸,满是溺爱。
三个人都笑着,满心期待着一会儿的午食。
隔着罗府两条街,有一处大宅子,门第也很高大,规制不小,这便是当朝京兆尹官博识的府邸。官博识出身名门,祖父是前朝的户部尚书,他父亲从商,满门家财万贯,因为出资支持先帝起兵,而被封了一个“皂州侯”,不过这个侯位没有承袭下来,官博识是被广勤侯举荐而做了京兆尹。
官博识有一个女儿,名为官南慧,也是自幼读书,一天到晚抱着诗文坐在楼前,看着云月风花,想着才子佳人。是个活脱脱的喜欢虚无的女子。官博识也拿她没办法,只能宽慰自己,十三四的姑娘,哪有不思春的。
今日,她正捧着一卷《交鬓赋》,呆呆地看着外头的墙,这时候,走进来小丫头禀事。
“小姐,外头传得正厉害,说是今年要召集东都的青年才俊,举办一场空前绝后的文章会。”小丫头略压了压嗓音,“听闻,薛公子也会去。”
“当真?”官南慧本不注意她的话,但一听到薛公子三个字,她便陡地两眼放光,真好似脚底踩着火,怀里抱着冰。
“没有假,奴还担心是错传了,特意让门童去看了,天门榜上贴着告示呢,薛公子的名字赫然在列。”小丫头眉飞色舞着夸耀着自己的功劳。
官南慧自是得意一笑,薛其是可是她梦中的情人,多少次,她都念着要和他一起泛舟洛河,共对诗文。
“你办的不错,赏你一吊珠子,自己拿出去玩吧。”一边说着,她一边从袖口取出来一挂小珍珠,这上头还有一半银珠,算是她出手大方。
丫头笑的合不拢嘴,忙双手捧过来,千恩万谢。
官南慧摆了摆手,丫头便退下。她再次举起书来,眼睛看着这句“相思兮最耽”,心里却满是“再执手,望江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