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穆英府中,数十弟子列成两排。穆英端坐太师椅上,少冲、穆晓霞侍立左右。院中两人斗的正酣,使刀的是赵丰,用枪的是常规。赵丰眼下已经落了下风,正在苦苦支撑,不想脚下忽然一滑,顿时摔了个四脚朝天,惹得众人一阵哄笑。赵丰撒手丢了刀,坐在地上呼呼直喘气,连声道:“我认输,我认输了。”常规收枪拉起了赵丰,打趣道:“三哥何必要让小弟呢。”赵丰叫道:“谁让你了!我这把年纪如何跟你们相比。”话一出口,四下又是一阵笑。赵丰偷偷看了穆英一眼,见他并没有生气,暗暗吐了吐舌头退到了一旁。
穆晓霞道:“爹,今天就到这儿吧?”穆英嗯了声,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他转头对李少冲说道:“你耍一趟五祖拳我看看。”少冲领命,结束衣裳,将三十八路五祖拳一招一式耍开来,倒是有股子虎虎生风的气势。穆英一边看一边不住地点头。穆晓霞故意说道:“他这路拳打得可没常规好,可没能给您老争脸哟。”穆英笑道:“常规练了十八年,他才练了两年,岂可相提并论?”待少冲一路拳打完,穆英便一挥手喝了声:“今天就到这,都散了吧。”说罢向少冲招了招手,便在穆晓霞的搀扶下进了后院。
少冲正要跟过去,却被赵丰拉住,悄悄地说道:“早点出来,杜老四他们来了,想请你吃个饭。”少冲闻言把眉头一皱,劝道:“三哥,人肉生意咱们还是不要沾手,损阴德的。”赵丰嘿然一笑,道:“我也烦他们这种人。不过这人没少孝敬咱们,这趟生意他是把身家都押上了,若不拉他一把他就死定了。”少冲沉吟片刻,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赵丰脸上挂着大咧咧的笑,心中却颇不是滋味。仅仅一个月前李少冲还是自己的跟班,事事处处都听自己的摆布,可眨眼之间就掉了个。穆英现在是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大小事情都要找他商量,对他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赵丰不敢想象若他再娶了穆晓霞,在洪湖自己还有立足之地吗?常规笑呵呵地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三哥,这滋味不好受吧?”赵丰黑着脸没有说话。常规又道:“女婿是半个儿,徒弟也是半个儿,加在一起可就是亲儿子咯。”赵丰冷笑道:“老九能有今天是他凭本事挣的,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学个娘们在人背后嚼舌根。”狠狠瞪了常规一眼,径直而去。
少冲换了件干净衣裳来到穆英书房,隔着竹帘看见穆英正惬意地靠着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宝贝女儿穆晓霞站在身后给他捏肩,父女俩嘀嘀咕咕地说着话,有说有笑。少冲停住了脚,静静地站着没有做声。穆晓霞看见了他,故意装作不知,仍是有一句没一句陪着穆英说话。穆英呵呵一笑,拍了拍穆晓霞的手道:“去吧。”穆晓霞娇嗔道:“见了徒弟就不要女儿了,您还是我的爹吗。”便收了茶碗走了出去。出门之时少冲恭敬地闪在一边,弓腰低头正眼也没敢看她。
穆英让少冲将房门关上,从腰间解下一把钥匙开了铁皮柜上的锁,拿出一份公函的抄件递给少冲,说道:“你看看这个。”少冲扫了一眼:查凶犯穆天鹰,身高八尺,年二十五六,湖湘口音,该犯劫杀朝廷出使北国使臣,着各路府州县军民一体缉拿。
少冲心中咯噔一惊,问道:“师父怀疑这个穆天鹰就是二师兄?”穆英笑道:“为何就不能是一个人呢?”他将抄件在红烛上点火烧了,说道:“穆天鹰本来应该写作穆天应的,是一个朋友有意做的手脚。你辛苦一趟,去凤翔府你金师伯那打探一下他下落。此事不要对第三人提起,有人问起就说是去谈笔生意。”少冲应诺离去,心里却在想到底要不要跟晓霞姐透个底呢。穆天应在穆英诸弟子中排行老二,天资聪颖,勤苦好学。穆英膝下无子,老夫人便收为义孙,临终时又嘱咐穆英将晓霞配他。
穆晓霞十六岁那年,在穆英主持下二人订立了婚约,第二年穆天应在襄阳伏杀派往蒙古议和的使臣,遂亡命在外,一去七载杳无音信。穆晓霞也就苦苦等了他七载,大好年华就蹉跎在无休止的期盼中了。李少冲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暂不告知穆晓霞,免得寻访无果让她又一场空欢喜。
凤翔地处宋蒙边境,战祸不断,市面萧条。凤翔金刀门源出洛阳金刀门,是城中数得着的大户,掌门金石德与穆英旧日曾有结拜之谊,少冲见到他后便执晚辈之礼,礼数周到神情恭敬。金石德心中喜欢,得知他此行的目的,便道:“据老夫所知,宋国使者确实是世兄所杀。事成之后,他便离开了凤翔府。此时,他应该在快活林。小徒金岳在那里经商,或许他知道世兄的下落。”
兴庆府旧址以西,平凉府之北,有一片蔓延上千里的戈壁沙漠,在沙漠深处的一处绿洲上有一座城池,高墙深沟,固若金汤,城内商旅云集,车水马龙,一派繁华,这便是赫赫有名的快活林了。少冲随一支商队进城,因这里的景象与江南的城镇迥然不同,少冲一路看来竟是目瞪口呆。
他正在城中闲走,忽听前面有净锣开道,有人叫嚷“大当家巡街来了!”少冲知道众人口中的“大当家”便是威名赫赫的陇西豪强马千里,自己闻名已久,却无缘亲眼得见,今日倒可一了心愿。少冲站在路旁静静地等候着。过不多时,只见大街上旌旗招展,一队马军威风凛凛开了过来,数十甲士手持长矛紧随其后,又有牌军、旗军、吹鼓手,浩浩荡荡的总有一两百人。大队人马过后,十几个衣着艳丽的侍女簇拥着一架饰满鲜花的马车缓缓而来。这马车一来顿时人声鼎沸,众人都疯魔一般涌了过去,围着马车又叫又跳,癫狂的无可名状。
少冲看了颇觉得滑稽,便问路人:“听说大当家娶了九十多位姬妾,这是哪位,何德何能让路人如此癫狂?”路人笑道:“一般姬妾哪有这等荣光?这是大当家最宠爱的义女铃儿姑娘。”刚说到这,只听得众人一阵尖叫,两旁的路人都踮起了脚尖往里看,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美貌少女站在马车旁与路人说话。
论姿色那少女不过是中等偏上,但论气质却是优雅脱俗。众人对这位大小姐都是敬若神明一般,男男女女都半跪在她身前,托着她的手,吻她的手背。那少女不仅是坦然受之,脸上还挂着浅浅的微笑。少冲暗叹:“真是十里不同天,江南人家的小姐可是万万不敢这样的。”
一个胖胖的年轻人走到少冲面前,上下打量了一阵出言问道:“可是洪湖来的李少冲?”少冲答道:“正是,阁下是?”年轻人笑道:“金刀门金岳,知李兄莅临,特在此迎候。”在凤翔时金石德曾提过此人,少冲并不生疑。金岳领少冲来到自己经营的酒楼,楼高三层,有百十间客房,门前匾额上有当世名家手书“金玉阁”三个鎏金大字。
金玉阁装饰考究,菜式精细,穿堂小二也服锦衣。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奢华富贵。少冲不觉感慨:“都说这是浊世中的一处桃源。没有王家律法、道德礼教,没有江湖争斗、尔虞我诈,有的只是一派真性情。可你看这酒楼、客栈、青楼、赌场数以百计,个个生意红火。足见颓废沉迷。”金岳笑道:“快活林是富贵闲人的安乐窝,胸有丘壑,怀抱天下之人是不屑一顾的。师兄看不上眼也是情理之中呀。”
二楼的一处雅间里已经摆好了几样精雅小菜,都是地道的湖湘菜。金岳招呼道:“师兄尝尝店里师傅做的南派菜肴地道否?”少冲夹起一块糖醋鲜藕咬了一口,细细嚼过,连声赞道:“做得好,洪湖城里是无人能及。”金岳笑道:“师兄可知这位师傅是谁吗?”少冲摇摇头,金岳道:“鄂州黄鹤楼的张德海大师傅。”
少冲惊道:“传言当年大内传他进宫,都被他推辞了,你花了什么价钱请的动他?”金岳伸出三根手指:“每月三十两。”少冲笑道:“那他图你什么呢?”金岳道:“图这有知音。黄鹤楼的达官贵人有奔着他的名去的,有奔着他的菜去的,多如过江之鲫,可有几个人是真的欣赏一个厨子?这里就不同,这里有人打心底里爱他这个人,要跟他做朋友。人活这辈子,先要吃穿温饱,再是名利女人,都齐备了,还要什么?活着像个人嘛!”
少冲默默点头,心里却想:“我倒地还是个俗人,这一层就没能想到。”喝了几杯酒,少冲就问起穆天应的下落。金岳面露踌躇之色,久久不言,追问再三,方叹息一声说道:“此事说起来,真让人难以启口。”便说起了穆天应到“穆师兄刺杀宋国使臣后便藏身在快活林,蒙古的探子尾随而至。无奈之下,穆师兄求马千里相助,此人倒也是侠义心肠,留穆师兄住在府中,蒙古探子见状只得退去。谁知马千里的一个宠妾心怀鬼胎,竟趁醉坏了穆师兄的一世英名。”
少冲惊道:“这女子也够胆大的,在马千里眼皮子底下就勾引男人,岂非自寻死路?”金岳道:“谁说不是呢。此事不久就被马千里察觉,他当场就办了一场大欢喜宴堂会。”不待少冲问就解释道:“马千里是个极口重的,凡是对他不忠的姬妾,就交由数百男子玩弄。她命大不死的,就放一条生路,半途顶不住死了,便一了百了。”
少冲骂了声:“这与禽兽何异?!”金岳一笑而过,继续说道:“那宠妾后来畏罪自杀,马千里要杀穆师兄。我四处托人帮忙,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那硬是无人敢接。两日后牢里就传出穆师兄的死讯。”话说到这金岳突然停了,饮了杯酒,左右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们不让我去收尸,塞了银子也只让远远地看上一眼,随后就匆匆烧了。”
少冲道:“这么说穆师兄是逃狱了?”金岳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少冲知他是怕说错了话担责任,便不再追问。
时是腊月,北国千里之地尽是一片银白。秦州境内的驿道年久失修,坑坑洼洼极难行走,偏偏又有十余骑由南向北走的甚急,开路的骑士嫌少冲的马走的慢,便大声吆喝让道。少冲恨他盛气凌人,偏偏就是不让。骑士大怒,拨马上来,劈头就是一马鞭。少冲大怒,眼见马鞭飘到,伸手扯住鞭梢,用力一扯,那骑士坐立不稳顿时摔下马去。众人大惊,一起抢上来将少冲围住。少冲丝毫不惧,脸上仍挂着冷笑。
一位银发瘦削的老者喝了声:“都退下。”声音不算大,却十分的威严,众人闻言都退让到两边。老者打量了少冲一眼,问道:“你是什么人?”少冲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洪湖派李少冲。”老者哼了一声道:“原来是洪湖弟子,那你走吧。”众人闻言,便退到一边。
少冲冷笑道:“那就多谢了,留个名号,改日也好登门拜谢。”老者哈哈一笑,学着他的腔调说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横海郡于化龙,小兄弟可随时来找我。”少冲没有听过于化龙的名号,犟着头说道:“改日一定拜访。”众人听候轰然一阵笑。
回到洪湖,已是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焚香熬糖送灶王爷上天奏好事。少冲兴冲冲回到穆府,一只脚刚跨进门,有人撞进自己怀里,是穆晓霞的贴身小丫鬟月儿,刚满十岁,粉嘟嘟白嫩嫩的一个小玉人儿。
少冲把她搂抱在怀里,没头没脸的只顾乱亲,喜欢的不得了,月儿软和和的一双小手抵住他的脸,嚷道:“又这样,你烦不烦呀。”少冲搓着她粉嫩的脸蛋,笑道:“你休要后悔,九叔口袋里好吃的果子糕饼有的是,你要不要?”月儿眼珠子骨碌一转,歪着头问:“你有这样好心?你又想问我什么?”少冲把她放下来,蹲下身问道:“你说实话,这么急急忙忙的,是不是又做错了事?”月儿伸手捏着少冲的鼻子,说道:“也没甚大事,不过是无心撞倒了一架梯子。”少冲道:“休要唬我,说实话。”
月儿咯咯笑了,她踮起脚尖伏在少冲耳旁说道:“今早老爷叫我背书,我背不下来,他就罚我站,我趁他写字偷偷跑了出来。常三在二道门墙头换瓦,我跑得急,把他踩的梯子撞倒了,他一着急双手扒住墙,人就吊在那儿了。”
少冲刮了下她的鼻子说:“你该把梯子扶起来啊,怎么就跑了呢?”月儿撅起嘴道:“他那个人,驴性子,还小心眼,谁敢去招惹他呀。”少冲抓起她的小手道:“好了,九叔陪你去向他认个错,有我在,他不敢欺负你。”月儿嘟着嘴,满心不乐意,勉强跟着走了几步,忽说:“晓霞姐姐这两天嘴淡,就想吃甜的,你带的是什么糖?让我瞧瞧好么。”
少冲不知有诈,松开她的手来取包袱,月儿趁机“哧溜”一下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大笑:“哈哈,你上了我的当啦!”
见少冲平安归来,穆英大喜,拉他坐下,问:“去快活林见到人没有?”少冲将来去经过详尽说了一遍,唯将穆天应与马千里宠妾纠葛这一段隐过不说。穆英听到少冲在秦州道与于化龙相遇的事,不禁连连苦笑,指着他的脸道:“你呀,当真是无知者无畏,你差点把小命丢了知不知道。”见少冲一脸的茫然,遂冷笑道:“你可知于化龙是什么人?”
少冲又摇了摇头,穆英道:“当今武林以剑为尊,名声最大的有五家:东媚、西冷、北狂、南雅、中剑隐。名声大未必就有真才实学。中剑刘知之、南雅段宁南倒是名副其实,其余的三个不过是徒有虚名!刘、段之外,紫阳余百花,天山唐非池也称得上是剑术大家,除去这四人,还有一位,声名不显,却是货真价实的高手:正是你在秦州道上遇见的这个于化龙!他是于家铁剑的嫡宗传人,绰号‘铁剑仙’。二十年前即已名震天下,只是后来他走错了道,投靠了梨花社,武林中就有人刻意贬损他,以致你们这一辈多不识他庐山真面目啦。”
李少冲听完这番话只觉得脊梁上凉风阵阵,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穆英笑道:“现在知道后怕啦?行走江湖,几句口舌之争就足以丢掉性命!切记不可争强斗狠,小心方使万年船。”少冲擦了把冷汗,恭恭敬敬地说道:“谢师父教诲,弟子记住了。”
肖天海手持一封公函大步走进屋来,望见少冲,喜道:“你回来的正好,我正有件事要找你商量。”把公函交给穆英,说:“开春后有支蒙古使团途经洪湖,上面要各军州府县增添人手弹压地方,确保使团一路平安。又放狠话说,哪里出了纰漏,就向哪里问罪。”
少冲骂道:“好一群没骨气的狗官。鞑子使团每次南下,**掳掠,无恶不作,沿途军民敢怒不敢言,朝廷无能至此,这赵家江山我看是坐不长久了!”肖天海和声道:“咱大宋使臣在大漠被杀,不了了之,这边是伤一根毫毛也要株连九族,云泥之判,天壤之别啊。”穆英笑道:“牢骚归牢骚,真要在洪湖县出了纰漏,洪湖派绝脱不了干系。你们好好筹划筹划,务必要万无一失。”
李少冲回县衙销了假,出门时望见江超、小六、邵立三人在门口晃悠,这三人和另一个叫卫华的衙役号称“洪湖四杰”,烂赌成性。少冲低头疾走,想避开三人,小六眼尖一把扯住他,笑问:“九哥哪里去?”少冲道:“回去眯盹会儿,晚上还要巡夜。”小六道:“今个过小年还巡什么街呀,走走走,一起摸两把去。”少冲摸出瘪踏踏的钱袋,头朝下,用力地抖了抖,笑道:“我是有名的月空法师,你们谁借钱给我我就去。咱丑话说在前头,我是欠了一屁股债的,借钱容易还钱难啊。”三人都咧嘴笑了,再不纠缠他。
转眼又到除夕,穆府的仆佣们早把里里外外洒扫的干干净净,这日天微明,众人就在大门前的石阶上摆上十六盆鲜花,又忙着吊灯笼,贴门神,挂桃符,摆桌椅,备香案,里里外外一片的忙碌。未时末,忽听得门外一片嘈杂声,月儿和一群孩童边往里跑,边尖着嗓子嚷道:“二爷回来啦,二爷回来啦。”只见穆英的六弟子常规背着包袱陪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青衣汉子,在一干闲汉的簇拥下,径直往穆英的书房小院去了。
少冲拦住蹦蹦跳跳的月儿,问:“那人是谁呀?”月儿拿出嘴里的糖球,嘻嘻笑道:“你不认得他呀,他就是晓霞姐姐的夫婿呀。”少冲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原来他就是二师兄穆天应,看样子倒是常规从哪给接回来的。”想到自己空跑了一趟快活林,竟无寸功,不免有些惭愧。
门口有人在招呼自己:“李大哥,忙什么呢。”原来是衙役张二力,一身簇新的公服,拿着张大红请帖笑咪咪地走了进来,拱手道:“太爷请穆老爷赴宴。”
洪湖地方的旧俗,每年岁末知县都要宴请城中的头面人物,既是答谢地方对自己的支持,也是宣化圣教的需要。少冲不敢怠慢,领着张二力来见穆英。
书房小院里人头攒动,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穆英招手将少冲喊到近前,为他引荐道:“这就是你的二师兄穆天应。”少冲行礼,穆天应还礼。穆英又对穆天应说道:“月前他去快活林寻你,没想到你却去了秦州,若不是遇着常规,这个年,你恐怕又要在外面过了。”
穆天应闻听少冲去了快活林,神色略显有些不自然,他叹了一声道:“我本来确曾躲在快活林,不想遭人陷害被马千里所猜忌,因此不得不离开那,避难秦州龙吟寺。可巧那天常规去进香。”常规打趣道:“这哪是巧呀?是观音大士托梦给我,说龙吟寺中有桩数世孽缘要我去化解,我是抱着慈悲度人的心去的。”常规说这话时,眼睛溜向穆晓霞,她的眼圈红红的,脸颊上还残留着一丝泪痕。
穆英对张二力说:“请回禀太爷,穆英随后便到。”将一两银子赏了他,又吩咐李少冲换下公服随自己一同前往。穆晓霞又叮嘱少冲:“万不可贪杯,我们在家里等你们回来。”
洪湖知县谢水清亲自在门口迎接穆英,慌的穆英连道惶恐,谢水清道:“尊兄是洪湖县头面人物,弟怎敢怠慢。”让穆英在前走,穆英自然不肯,二人谦让了一阵,便并肩往里走。谢水清道:“闻听尊兄的二公子荣归故里,真是可喜可贺啊。”穆英微微一怔,答道:“年少轻狂,总觉得外面的天比洪湖的高,折腾了几年,没有什么名堂就自己回来了。难得大人记挂。”
谢水清问道:“传闻他本姓庄不姓穆,乃是尊兄的养子。”穆英道:“他确实姓庄,自幼无父无母,是我一手养大的。大人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谢水清闻言一愕,哈哈笑道:“尊兄不要误会,弟听闻尊兄欲纳他为东床快婿,因此,想和尊兄结门亲事。”
穆英见他不住地往自己身旁的李少冲身上看,惊疑道:“大人是说顽徒?”谢水清含笑点点头,说道:“小女丽华,今年十六,不知可配得高足?”穆英惊喜道:“顽徒何德?能得如此造化?”急问李少冲意下如何。少冲道:“洪湖派祖制有云:‘凡我洪湖弟子毋得与官宦沾亲’弟子不敢违背祖制。”谢水清闻言揪然不快。
穆英低头沉吟道:“洪湖祖制确实有这一条。祖师爷开宗立派时,恰值吏治黑暗,民不聊生,因此有此训示。如今躬逢盛世,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时过境迁,这个规矩也该改一改了。”谢水清道:“若让尊兄为难,弟的话只当没说。”穆英笑道:“一朝为师终生为父,他的婚事我替他做主了,开春便择选良日下聘提亲。”少冲闻言默然无语。
宴散回府,穆英见少冲闷闷不乐,笑道:“傻小子,这丽华姑娘天仙般的一个佳人,不辱没了你。”又道:“听他们说,鸿宾楼的黄老成想把他的妹子配你为妻?”少冲暗暗吃了一惊,自那日在花三娘处结识黄老成后,他邀自己喝过几次酒,自己也回请过他,一来二去就走熟了,黄老成确曾暗示要将他的妹子配与自己,只是自己没有松口,他也再没提起。此事在城里风传了一阵,便销声匿迹。不想穆英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少冲辩解道:“黄老成确实提过,弟子没有答应。弟子想趁年轻侍奉师父左右,历练成才。”穆英笑道:“全是托辞,古语云‘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两不耽误嘛。你与他们不同,你终究是要走正道的。”
正月刚过,穆英就忙着筹办穆天应、穆晓霞的婚事。他先是买下穆府西侧的半条街,重修门楼再砌围墙,内外粉饰一新,比穆府更添气派。不一日,洪湖百姓皆知这里唤作“庄家大宅”,宅邸的主人正是穆老英雄的得意门生,如今的乘龙快婿庄天应。“庄”是穆天应的本姓,幼时家贫,他自求卖在穆府为奴。因行事机敏,深得当家主母喜爱,遂收为义子,改姓为“穆”。穆英是个开明的人,配嫁女儿之后,许他改回原姓。
穆晓霞的婚事一了,穆英就又买下穆府东侧半条街,重修门楼,赠与少冲。又出重金让常规去江陵购置名贵的黄花梨木、紫檀香木,打发林满儿去鄂州请来名师巧匠为少冲打制一应家具。所用的规制与穆晓霞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