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烟锁重笼
春回大地,熏日暖阳,正是烟花三月的时节。少冲告假十天还乡祭扫祖坟。这日假满回城,进城门时见衙役王权带着一班弟兄盘查行人甚紧,便过来询问。王权叹了声:“昨夜东街的闲云阁失火,江超、邵立、小六和卫华四个全烧死在小密室里,惨得很。”少冲闻之生悲,又问是否查有线索。王权摇了摇头:“店掌柜没了踪影,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线索。太爷发签要盘查可疑之人哩。”少冲默然点了头,又嘘叹了几声。
回穆府见了穆英后,少冲便换上公服赶去了闲云阁旧址,巍峨高大的一座酒楼,只剩下一堆残砖烂瓦。看守衙役张凤迎了过来。少冲问:“有什么眉目吗?”张凤答:“铁定是有人杀人灭口,手法干净利落,全无一点痕迹。”又叹息:“哥儿四个除了好赌,并不曾管过闲事,哪就来的仇家?风传是在密室里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少冲笑道:“乡野小城,又能看到甚么?难不成有人在此密议谋朝篡位?”
晚饭时穆英忽提起此事,问少冲:“你看是天灾还是仇杀?”少冲摇摇头道:“这四人平日除了赌钱还算本分,应该不是仇杀。”庄天应问:“外面风传他们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让人灭了口。你怎么看?”穆晓霞插话道:“四个赌鬼能看到什么?就算是窥见强盗分赃,也不敢对衙门捕快下手吧?”穆英嗤地一笑,停了碗筷,擦了嘴去了书房。饭后穆英将少冲叫到书房来,叮嘱道:“此事还是呈请京城巡检司派人过来勘察,你跟着跑跑腿办办事,别什么事儿都往自个身上揽呀。”
少冲应了,又忍不住问:“师父以为此事另有蹊跷?”穆英翻眼问道:“你不觉得蹊跷吗?”鼻孔里哼出一声:“在官场混,明哲保身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少冲回房时见穆晓霞带着月儿正在为自己拆换被褥,忙上前按住了说道:“正门能让你来动手。”穆晓霞笑道:“已经三月阳春天了,还盖着冬日的被褥,不怕捂得慌,再者说你这被子几个月不曾晒了,你自己闻闻,都馊了了。”少冲笑了笑,就尴尬地站在了一边。晓霞整理被褥的时候,月儿拿着一根鸡毛掸子掸的满屋子尘土飞扬。晓霞打了两个喷嚏把二人一起赶了出去,月儿又要去掸扫祭桌上的瓷瓷罐罐,少冲赶忙给拦了下来。抱着她坐上了一张褪了漆的太师椅上。
月儿百无聊赖地荡着腿,少冲就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话题自然而然地就扯到了闲云阁那场大火上。月儿幽幽地说道:“我今个在街上看见卫华老婆了,好可怜的女人,男人死了一下子就疯了。”少冲默然道:“卫华本不该死的。”月儿道:“这叫什么话,难道他们三人就该死吗?邵立娘亲哭昏过去好几次呢。”
穆晓霞在屋说:“传言他们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让人灭了口,可这小小的洪湖县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非要闹到杀人灭口的地步。”顿了一下忽问少冲:“说你也常去闲云阁耍,你也跟他们赌钱了吗。”少冲忙辩解道:“张二力的大舅哥在那儿做掌柜,拉我去喝过两次酒,可没敢沾赌。去年腊月二十三,江超、邵立、小六拉我去赌,我也没去,唉,一转眼三人竟都没了。”穆晓霞手脚不停继续问:“哪儿真有个密室吗?”
少冲道:“有的,在二楼东南角的套间里,只有一扇暗门可以出入,闲云阁原来的掌柜是个赌棍,专门修了这间密室窝赌,后被江超他们查封了,见哪儿好就自己留着用了。”月儿笑嘻嘻问:“他们玩什么牌非要四个人呀?”少冲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小赌棍,你也也要学吗?”月儿嘻嘻地笑着,说:“你不说我也知道,那骨牌叫‘对花’,一对打一对,非四个人不可。我说的对不对?”少冲笑了笑没有答话。
穆晓霞抱出一团脏衣裳,说:“都说赌瘾比棋瘾还大,你不去,他们肯放你走么?”少冲伸过手想夺过脏衣裳,没有成功,就摸着后脑勺笑道:“在我后面还有张二力呢,他们可以截他呀。”穆晓霞沤了他一眼,叫道:“你说谎,衙里还有别的人。”少冲唬了一跳,仔细想过,说道:“再无旁人了,那还有谁?”穆晓霞抿唇一笑,转身走了。月儿见少冲还在发怔就拍手哈哈大笑道:“你真笨,还有你未过门的李夫人呀。”
少冲抱住粉团团的月儿满头满脸地乱亲,逗得月儿的眉毛真的弯成了月牙,咯咯咯笑的直咳嗽真流泪。少冲放下她来,给她拍背给她揉,月儿突然踮起脚尖搂住少冲的脖子亲了一口,飞快地跑了出去。到了院子里她又停住脚,回过头来冲少冲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红艳艳的脸蛋上就绽开了一朵桃花。
两日后,京城巡检司派捕头雷显声来洪湖县查办闲云阁失火案。一大清早少冲就赶到南门迎候,左右等不见人影,正纳闷,一个衙役飞奔而来,说雷显声已经到了火场。少冲匆忙赶过去,见一个三十出头的黑脸汉子正全神贯注地趴在废墟里查勘现场,他身旁放着一个铁皮箱子,刷子、剪子、镊子、钩子塞得满满当当。雷显声把从泥土中挑起的碎布头、头发丝、碎木屑仔细地放进一个纸袋中,由助手标注清楚后当场予以封存。
少冲没有去打搅他,侯在一旁静静地等着。雷显声忙了一阵子,起身拍去身上的土,对少冲说:“几乎是一点痕迹也没留下。走,去看看尸体。”离着停尸间还有十几丈远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传来,少冲用手掩着口鼻,但那臭气依旧一股股地往鼻子里钻。雷显声在鼻孔里塞了团沾了白醋的布条,戴上皮手套,仔细地翻检四具炭黑的尸体。他这一翻动,臭浪更是滚滚而来。少冲捂嘴跑出门外呕吐起来,吐的黄疸都出来才勉强止住。
雷显声一边翻检尸体,一边笑着说:“干一行爱一行,老弟可不像是吃这碗饭的。”少冲闻听个“吃”字,腹中又翻腾起来,捂嘴强忍住憋得脸色发青。雷显声脱了手套走出停尸间,在少冲肩上拍了一把,笑道:“听我一句劝,还是早改行吧。”
当晚谢水清设晚宴款待雷显声,少冲作陪。酒过三巡,谢水清道:“过几天蒙古使团就要到洪湖县了。洪湖地方民风悍烈,虽说道上朋友都给下官几份薄面。可难保那些流民游侠不闹出点事来,下官真是寝食难安呐。雷捕头是大行家,一定要帮下官渡过这一关。”
雷显声道:“在洪湖只要洪湖派给面子,任他是条龙也翻不起浪花的。”谢水清指着少冲道:“不瞒雷兄,李捕头就是洪湖派穆英雄的高足。穆英雄与我乃手足兄弟,会给这个面子的。”雷显声道:“县尊大人是担心闲云阁失火案背后另有蹊跷?不会的,他们果真是冲着蒙古使团来的,就不会如此惹人耳目了。”
谢水清大喜道:“看来雷捕头已经有了眉目,京城巡检司果然名不虚传!”雷显声饮了几杯酒,脸色红扑扑的,夸口说道:“不是雷某夸耀,只要人手足备,此案十天之内定然水落石出。”谢水清击掌叫好,吩咐少冲:“传我的话,衙中捕快衙役皆听候雷捕头调遣,不得有误。”少冲应下。雷显声道:“事不宜迟,雷某今晚就要叨扰衙中兄弟。”转脸对少冲道:“相烦老弟把弟兄们都叫过来,我有话问。”
雷显声坐了县尉正堂,拿着名册,按名点人,由少冲将人一个个带入问话。不过是姓甚名谁,多大年纪,几时当差,平日喜好,与江超四人亲疏关系,四人出事前言谈行止,问完之后,就让退到西跨院等候。
到天明,三十二名衙役捕快问了三十一人,雷显声问:“张二力为何不见?”少冲答道:“他老母身染重疾,前日告假回乡探病去了。”雷显声道:“你来带路,我们去见这个张二力。”见少冲面露惊讶,就又笑道:“老弟,你还是换个行当吧,吃这碗饭真是费力不讨好。”
二人快马赶到城西三十里的张家寨,离寨还有三里就看到一柱黑烟漂浮在半空,及赶到寨子,才知道张二力家中着了火,六口人全部葬身火海。二人都惊出一身汗来,赶到火场,乡保、族长已经带人扑灭了大火,前后两排十数间草屋全部化为灰烬,残垣断壁,一片狼藉。雷显声仔细查验了被烧的焦黑的尸体,又把乡保、族长叫来询问了一遍。这才对少冲道:“是自然失火,与凶杀无干。”便让少冲回衙禀告县尉。
等少冲带着仵作、公人前来料理后事时,却不见了雷显声,问族长,族长茫然不知,一干乡民也说没看见。众人惊怪了一阵便也不去多问。仵作林满儿验了尸后,却将少冲拉到一边,说道:“这里没有张二力。”就说张二力去年拔了一颗烂牙,因那牙医手脚毛糙,就留下了病根,几度脓肿发作,张二力向他求了几副药才根治的。他查验了所有尸体,牙齿都齐全整齐,因此断定张二力不在其列。
少冲沉吟片刻,叮嘱林满儿先不要声张,待他回禀了县尉后再做定论。回城后,少冲禀报了县尉,县尉不敢擅断,就拉着少冲一起来见谢水清。谢水清正在书房写字,听了禀报后,便不以为然地说道:“单凭一颗牙齿又能断定什么,雷捕头是我朝的淄衣大捕头,他的话怎么会错,不会错的。”县尉听出了话中深意自去办理,谢水清又留少冲询问迎接蒙古使臣的事。得知穆英已将此事交给了肖天海、庄天应去办。便惊问道:“原本不是你和肖天海来办的吗?何时改成了庄天应?”随即就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额头,笑道:“是了,你大婚将近,确实抽不开身。”
谢水清让管家收拾了两样礼品让少冲带给庄天应,却说:“表表我对诸位弟兄的慰劳之心。”少冲心里感慨了一通,就带着礼品来到了庄家大宅,开门的是个十七八岁的陌生少年。见了面就磕头,少冲打量了一番,问:“我怎么没见过你呢?”少年答:“小的名叫穆全,原是嘉鱼商铺帮办,大爷说这边人手少,调小的回来听用。”少冲就摸出一块银子,撕了块红纸包了,说道:“好兄弟,这个算做见面礼吧。”
穆全欢喜的眉开眼笑,引着少冲到客厅喝茶。一时庄天应整衣过来,双眼肿泡泡的,眼角又有一丝淤青,一见面自先尴尬地笑了起来,说道:“你莫要嘲笑我,娶了丽华也有你吃苦的时候。”坐下来喝茶。少冲听穆府的厨娘说过穆晓霞和庄天应成亲后常生口角之争,也曾打过几次,每次打闹过,庄天应都是一脸青紫,穆晓霞则把自己关进屋里三五天不见人。心里却生了许多感慨,又想起自己和谢丽华素昧平生,不知成了亲后要沤多少气,一时就发了一阵呆。庄天应问他来意,少冲才将谢水清担心之意说了。庄天应苦笑道:“不为你老丈人,光为了穆府,我也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着码头上有人来问事,庄天应便随来人去了,竟是一去不还。
少冲吃了杯茶,跟穆全说了要走,穆全也做了难就陪着往外走。半途中却撞见穆晓霞带着月儿从侧门出来。穆晓霞脸色红扑扑的,擦了胭脂了,眼圈却红红的。问少冲你有什么火烧火燎的急事吗?少冲答没有,穆晓霞就冷笑这说在那不是吃,我管不起你酒吗?少冲不敢再推辞。穆晓霞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又开了坛好酒给少冲喝。菜香酒醇,少冲不知不觉醉了,恍恍惚惚就做了个怪梦:
梦中自己被两个戴铁面具的人押着行走在一条漆黑悠长的地道中,地上铺着石板,湿漉漉的冰冷刺骨。一间密室里点着一盏油灯,一张桌案后端坐着一个带着金面具的人,目光阴冷可怖。少冲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就是李少冲?”金面人阴森森地问道,“去年腊月二十三,你在闲云阁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金面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有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魔力。
“我没去过闲云阁。”少冲如实回答。
金面人锐声喝道:“胡说!卫华做了你的替死鬼,他的冤魂已经将你告了下来,你真的愿意下十八层地狱吗?”
“我确实没有去过的。”
“撒谎!”金面人低吼一声,震的四周的石壁都在颤抖。他的掌心骤然多出一条燃烧着火焰的皮鞭,他狞笑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少冲吼道:“我确实不在场,你要我说什么?”金面人一声低嚎,挥鞭抽了过来,一股浓烟腾空而起,火焰瞬间将自己吞没了……
少冲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浑身都是热汗,这才发觉是场噩梦,心里又不免奇怪竟能把梦里的情境记得一清二楚。穆晓霞正和月儿在客厅里摸牌玩,听到厢房里的尖叫声,月儿就打来了热水,拧了个热巾把递去给他擦汗。少冲就自嘲道:“原来是场梦,吓死人了。”穆晓霞道:“招惹了哪家姑娘,让人追杀呢?”少冲就把梦里情形说了一遍,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个梦。月儿却认真地问:“那晚你究竟去了没有呢?”少冲擦了把脸清醒过来,吐了口气,认真说道:“的确是没去。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后晌少冲去县衙交差时,县尉告诉他雷显声突然不辞而别,问少冲是否知道什么内情。少冲就想起了仵作说过的话,愈发觉得此事有些不简单,就说:“我也只跟了他两天,他岂会跟我透底。或者有什么急事走了吧?”县尉又问张二力满门灭绝案如何了结,少冲道:“是他福薄命浅,享不了福。一场兄弟无非是赔上几十两银子,风风光光大葬了吧。”
四月初三,蒙古使者到了洪湖县,礼部迎宾使先期赶到洪湖布置了迎宾馆,内外一干侍卫、仆从都是自临安而来,州县捕快只在外围巡视。一连几日,少冲衣不解带刀不离身,不敢稍有松懈。这日夜,少冲巡视街面时,在回春堂药店门口撞见了穆晓霞,一月不见穆晓霞脸色憔悴了许多,见了少冲勉强挤出一丝笑,就低下了头。少冲道:“买药让穆全来就是了,何必自己跑呢。”穆晓霞道:“左右也是闲着,出来走走,也能透透气。”说了几句,就都觉得无话。穆晓霞便道:“我回去了,晚上天凉,多加件衣服。”
穆晓霞婉拒了少冲送她回府,转过一条街,三个蒙古人从酒馆里撞出来,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乱闯,穆晓霞贴着墙壁疾走,三人望见,恰似见到了一块金子,呼喝着将她逼到了墙角。一时污言秽语,肆意调戏。穆晓霞丢了药包,拔出防身短剑与三人对峙。三人见状愈加兴奋起来,一人就从裤裆里掏出那话儿,迎空一抖,撒起尿来。穆晓霞羞愤难当,起脚踢翻在地,那汉捂着裆乱叫。众人惊怒地吼叫起来,不敢上前,又不肯走。正僵持间,街角一阵乱嚷,七八个醉汉搂肩勾背摇摇晃晃地撞了过来,却是赵丰和他的一干弟兄。
穆晓霞急叫道:“三哥救我!”赵丰见势大惊,酒顿时醒了一半,嚷了声:“兄弟们操家伙!”腰下一摸空空无物,这才想起出来喝酒并没带兵器。蒙古人倒是有兵器但见他人多心中也有怯意,两帮人隔空叫骂起来,嚷的一条街上人都探头来看,见了这阵势就又都关门闭户,缩回了头。
这时少冲带着几个捕快赶了过来。他与穆晓霞分别后,心里到底有些放心不下,就让王权、张凤暗中跟着护送,三个蒙古人堵住穆晓霞时,二人不敢上前,就飞奔了去寻少冲。少冲隔开了人群,好言抚慰蒙古使者,又喝责赵丰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啦,这是友邦使者,谁敢无礼?都给我带回衙门去。”赵丰知道他的用意,乖乖从命。
三个蒙古人正乐的哈哈大笑,忽见少冲要带走穆晓霞,顿时就变了脸。拦住道路不肯放人,少冲还在周旋,赵丰便飞脚踹倒了一个,身后几个闲汉也发了神威,扑过去乱咬乱打,顿时扭做了一团。赵丰这边人虽多,但醉的更狠,手里又没有兵器,一时竟落了下风。赵丰肩头、肋下两处挂红,一时险象环生。穆晓霞见少冲还在那解劝,就急红了眼,喝道:“李少冲,你还不动手?你是个男人吗。”少冲把牙一咬,喝声:“动手!”王权、张凤早已按耐不住,得令举刀乱砍,三个醉汉,登时毙命。
少冲打了个寒战,对赵丰道:“你带晓霞姐回府,这里交给我。”赵丰点头,叮嘱道:“你自己也要小心。”众人自去。少冲对王权、张凤二人道:“鞑子当街调戏民女,又公然拒捕,这才酿成惨祸。今晚的事都在我的头上,你们绑我回去交差吧。”王权道:“杀人我也有份,怎能让你一个人顶?”张凤道:“要是去自首,准保没命。咱们还是逃吧。”少冲苦笑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都有家有室的,能逃到哪去?两位兄弟不要争了,我来扛,或许还能留住条性命。”
就听一人呼哧呼哧地喝道:“糊涂!你杀的是蒙古人,谁敢包庇你?”只见肖天海、穆晓霞、常规三人疾步赶了过来。肖天海道:“你去投案,只能是死路一条,不光你性命不保,还要连累整个洪湖派。”常规也劝:“大哥说的对,九弟,此事死也不能认,你先出去避避风头。”少冲道:“我一走岂不等于承认自己就是凶手。”肖天海冷笑道:“那又怎样?他们只会想办法为你开脱。”穆晓霞含着泪道:“你听大师兄的话,快点走吧。丽华有我们照顾,你就放心吧。”常规将一匹马一包银子交给少冲,笑道:“好吃好喝,别太委屈了自己。”
晨曦初露时,少冲投在城西八十里外的一处路边茅店,已是人困马乏,一张麻油饼刚吃到一半,就听得芦席棚外鸡飞狗跳,一群军士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少冲心里暗惊,这一夜自己马不停蹄,丝毫不曾耽搁,他们怎么就追上来了?再说洪湖城外水旱道路数十条,偏偏就追了这一条?少冲起身从后门溜出,正要钻那一片杂树林。一个青衣小帽的年轻人追了过来,却是衙门中的仵作林满儿。
少冲惊问道:“你怎么来了?”林满儿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揉了揉心口,匀好了气方道:“有人向钦差告发了你和三哥。穆府被封,三哥被抓,晓霞姐不放心,让我来追你,催你快走。”说着就扶着膝盖呼了阵气。又道:“京里那帮人手真黑,三哥被打的没了人形。肖大哥撒下兄弟令,城外的弟兄正往城里赶。”少冲闻言头皮乱炸,洪湖派的兄弟令类似于江湖上的救急英雄帖,又如军中的调兵军令。是危机时刻邀请同门助拳用的。洪湖派弟子号称十万人,仅洪湖县穆英一系就不下数千人。这么多人聚集在洪湖城,实在是凶险万端的事。
少冲说道:“此事因我而起,还得我回去把罪顶下来。”林满儿劝:“你此时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少冲慨然道:“死我一个总胜过死许多人。”话未落音只听得“嗤”地一声冷笑,二人大惊,林满儿连声喝是谁偷听,就拔出短匕在手四下搜寻,无人无影,只在小院西南角的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寻见一卷古书,一碗大叶茶。茶水尚温。
回洪湖县东门时已过正午,路上行人寥寥,桥头树荫下停着一辆黑油布马车,见少冲和林满儿过来,马车上跳下两个健壮大汉,闷声不响走到少冲马前,劈手从马背上扯了下来。一人在他肋下一按,少冲便是半身酸麻,连张口说话也不能。林满儿见势不妙,拨马要走,被赶车的车夫兜头一鞭子扫昏在马下。
马车在城北一处僻静的庭院前停了下来。赶车汉子觑得四下无人,这才敲开院门,两名大汉架着少冲进了院子。来到第二进,青砖铺地的小院中,摆着一张书案,一位四十出头的白面文士正在挥毫写字。两个汉子架着少冲屏息静气地侯着,待那文士写完最后一笔,用了印,丢了笔,方敢上前回话。
文士示意解开少冲的穴道,问:“蒙古使者是你杀的么?”少冲没敢随便答话。旁边大汉喝道:“邵大人是专任钦差,问你话为何不答。”另个汉子见少冲还站着,朝他腿弯上就踹了一脚。少冲单膝跪地,身板却还挺的笔直。那文士挥手打发了两个汉子,捧出一颗金印,说道:“鄙人邵玉清,奉密旨巡视荆襄,有权查察洪湖之事,你不必生疑。”少冲验看了金印,跪地见礼。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人治我的罪便是。”
邵玉清冷哼了一声,道:“有舍己为人之心,自然难能可贵。可你想过没有,定了你的罪,你的师门亲友就能脱得了干系?洪湖派是名门大派,为地方上做过不少好事。你杀人也是出于义愤,办了你洪湖派,置朝廷于何境地。”少冲忙道:“就请大人指条明路。”邵玉清微微一笑,问道:“你们做捕快的,平日遇到破不了的案子如何向上面交代啊?”少冲低头不言。抓不了真凶花钱找个‘木头桩’顶罪,此等法门少冲岂能不知?只是他曾身受其害,不愿为,不想说罢了。
邵玉清循循诱导:“你有今天,是何人的栽培?你不愿连累别人,就忍心看着自己的师门遭罪么?”顿了一下,又道:“知道赵丰为何被拿吗?是有人向官府通风报信。让这种人顶罪,你总该安心了吧?”
少冲忙问是谁,邵玉清道:“黄老成。”少冲又犹疑起来,黄老成是鸿宾楼的大掌柜,鸿宾楼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好去处,因为应酬差不多三五天就要去一次,又有赵丰在中间搭桥牵线,早跟黄老成混熟了。此人虽是个生意人,却是半身的儒雅,一身的江湖义气,豪迈中又不失小节,他的妹子拜赵丰为义兄,说他是那个背后告密的小人,如何能相信。
邵玉清嘿然一声冷笑,道:“黄老成是幽冥教的人,拿他一条命换你整个洪湖派的周全,你有什么好犹豫的?轻重缓急都拿捏不住,还能成甚么事?”说的少冲冷汗津津,应承了声:“但凭大人吩咐。”邵玉清赞了声好,从袖中取出一枚玉质令牌,道:“拿我令牌,调集兵马,查封鸿宾楼。”少冲接过令牌,心中却生疑,道:“调兵要虎符金令,大人这个?”邵玉“嗤”地一声冷笑:“休要多疑。”指了一个黑瘦汉子陪同去城西驻军大营调兵。
统兵官验了令牌,就问:“大人要点多少人?”黑瘦汉子道:“调三百步卒,随李大人办差。”统兵官唯唯应诺,精挑三百健卒,选了三个得力校尉统领,浩浩荡荡开入城中,将鸿宾楼围得水泄不透。一干食客驱散的干干净净。
黄老成拱手打躬向众人求告,看见少冲就想过来,被士卒们拦住,便隔空问道:“李兄,这是为何?兄弟有得罪之处你说句话出来嘛。”少冲硬着头皮道:“有人告你与幽冥教勾结,你且随我回衙门。”两名小校抖出绳索要捆黄老成。黄老成骤然变了脸色,双臂扯住绳头,运力一拽,两个士卒悠忽飞了出去,掼在地上半晌爬不起身来。少冲身后的黑瘦汉子冷笑了声:“好身手。”劈空一掌砸到,黄老成双臂交十硬受了他这一掌,蹬蹬退了三步,竟然没倒。
黑瘦汉子不给他喘息之机,矮身窜上前,使出一套勾踢连环腿,脚无影腿带风一气攻出十八脚,少冲心中惊愕不已,这勾踢连环腿自己也学过,憋住了劲一口气不过踢个五六脚,肖天海修炼十余年,一口气也只能踢出十三脚,且远不及这黑瘦汉子精炼。更让他吃惊的是,在这黑瘦汉子疾风暴雨的攻击下,黄老成竟是应付自如,毫发无损。
少冲暗生羞惭,自己与黄老成交往多日,自认是知根知底,却浑然不觉他有一身的好武功。于是喝了一声:“弓弩手何在!”黄老成正与黑瘦汉子缠斗,猛听这话,虚晃一招跳开去,冲着少冲冷笑:“我认你是个人物,原来也投靠了拭剑堂,做朝廷的鹰犬真的比当人好么。”黑闪身避入鸿宾楼,一转两转便不见了踪影。众军把鸿宾楼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竟是一无所获。
黑瘦汉子踱进后院左右打望了一圈,就指着院中的一座假山道:“砸开。”众人挥锤乒乒乓乓一阵乱砸。就有人嚷起来:“下面有个洞。”众人上前一看,果然有条用青砖修筑的暗道,暗道的出口就隐藏在假山中。小校冲洞里喊:“黄老成已死,你们出来认罪,既往不咎。不然灌水啦。”喊了几遍,洞里毫无响动。黑瘦汉子使个眼色,二十几个士卒轮番挑水往洞里灌,少顷就有人告饶道:“莫再倒水,我们降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爬出来二十多人,都是酒楼里的账房伙计及他们的家眷。少冲不觉目瞪口呆。
军卒又从洞里搜出几捆兵器、几箱金银等物品,另有一个烧纸的火盆,检出一些公函残片,果有“圣教”“总舵”“中枢堂”等字样。邵玉清令将众人统统打入死牢,隔日午时在菜市口斩首示众。幽冥教被朝廷定为邪教,教徒一挨捕拿即可斩首,少冲哪敢多言。邵玉清又交代道:“现今已查明真凶,还请穆英雄发句话把城外的人都散了,也可消弭洪湖百姓的一场劫难。”少冲应诺,还回穆府时,封堵街道的军卒已开始撤防,一队队一列列丝毫不乱,看得出都是精锐之师。
穆府大门紧闭门前冷冷清清,少冲敲了半天门,才有人应答,开门的却是穆全,眼见得偌大的庭院空寂无人,少冲就追问起缘由,穆全答道:“官军封了门,只让出不让进,米粮都运不进来。老爷子就都打发了出去。”说时又拿起了门闩要关门。少冲道:“把门开着,把灯笼挂上。再寻挂炮仗在门口炸炸,去去晦气。”穆全应了声,朝内院喊了一嗓子“九爷来了”就自去忙了。
几日不见,穆英黑瘦的怕人,眼窝深陷腮帮也塌了,少冲看得一阵心酸。庄天应给少冲沏了碗茶,赞道:“亏得你机灵,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少冲道:“这都是钦差邵大人的主意,我是被他利用而已。”穆英笑道:“那也要谢谢人家。幽冥教是邪魔外道,事关正邪之争,这盆脏水泼也就泼了。”少冲见他喝水时手总微微抖颤,正要询问,穆英却对少冲说道:“赵丰伤的不轻,你去看看他吧。叫他安心养伤,别再出去乱跑。”
少冲这才说出邵玉清的交代,穆英思忖片刻,转身对庄天应说:“你回头去找天海,先让城外的人回去,城里的分拨再走。不要操之过急,免得生出什么乱子。”
赵丰因拒捕被官军打断一条腿,躺在床上不能动。少冲流泪道:“是我连累了你。”赵丰笑道:“干你屁事,运气不济罢了。”一激动,牵动了伤口,疼的哎哟直叫。穆晓霞上前为他轻轻按摩,赵丰痛的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嘴上还硬撑:“拭剑堂的家伙不过如此,我早说他们只会吹……”一阵钻心的剧痛突然袭来,赵丰就咧起了嘴没了声。
穆晓霞拍了他一掌,笑道:“死要面子活受罪。”收拾了汤碗就要走。少冲道:“我送送你。”穆晓霞道:“而今是天下太平,我怕什么?”摇头婉拒了。穆晓霞一走,赵丰就捂面而泣。少冲道:“三哥怪我不该害黄老成么?”赵丰道:“是我瞎了眼,竟跟幽冥教的妖人攀亲结友,若不是你机灵,怕是要连累洪湖上千弟兄。我是百死难赎啊。”少冲安慰道:“三哥不必自责,幽冥教行事诡秘,确实是防不胜防。”
赵丰哭了一阵,喝退屋中仆奴,把少冲叫到床边,问:“都说黄老成是幽冥教荆湖总舵的舵主,你信不信?”少冲苦笑:“信与不信有何不同?”赵丰听了这话就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低声说道:“三哥有事求你,你务必要帮三哥这回。”话说到这,赵丰的一张脸变成了酱色。说道:“九妹现今正怀着我的骨肉。三哥求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务必给她条生路。”少冲嘿然一笑,道:“你真是我的好三哥。你不让我娶她,倒留着自己用。”
话一说开,赵丰嘿嘿一乐,道:“她比晓霞如何?她比丽华如何?她是个俗世女子,配不上你的。三哥如今废了,兄弟,全仰仗你了。”少冲吁出一口气,道:“你放心吧,为黄老成,也要办成此事。谁让咱亏欠了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