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月已偏西,光明顶上十家欢乐百家愁。与华山论剑时十绝座次由天下公推不同,黄山论剑小十绝的座次由五大盟主考评后排出。众人议论着十人的座次,一晃半个时辰过去,还没有见到五大盟主的人影,这时传来消息:金百川、朱子虚二人因故今晚不能赶到,排定座次一节只得延期至明晚。
顾青阳忙着下山去寻白无瑕,半途中被段世嘉、殷桐香、赵启南三人截住,邀自己去天王庄赴宴。顾青阳自是百般推脱,段世嘉附耳低语道:“我知道你心急火燎要见白无瑕,可她终究是梨花社的人,这种诚你不顾朋友去见她,将来怎么在江湖上立足?你听我的,好歹去应酬一下,我自有办法帮你脱身。”
众人簇着他到了山下,陆云冈早携穆秀娘盛装迎候在路口,握着顾青阳的手再不肯放。青阳看了穆秀娘一眼,浓妆艳抹,强颜欢笑,终难掩心底的落寞。
当晚设宴,山珍海味毕集,众人驹欢笑,惟顾青阳心有他属,常闷闷不乐。酒过三巡,陆云冈醉眼朦胧地问道:“顾兄为何闷闷不乐?是陆某招待不周吗?”顾青阳正想他的心事,陆云冈说什么,他并没听清。陆云冈见他不睬自己,脸色陡然沉了下来。段世嘉忙打圆场道:“陆兄你多心啦。顾兄今晚有好几场饭局要应酬。听我说陆兄你已经在山下等候,他二话不说就推掉了别家到这儿来了。”
陆云冈闻言,默默无语,倒了满满一杯酒,举过头顶道:“顾兄真是给面子,陆某失礼了。”说完一饮而尽,道:“行走江湖,少不得人情应酬,顾兄但去。别凉了朋友的一份心。”顾青阳正求之不得,忙喝干手中酒,拱手告辞。
陆云冈遣一个小丫鬟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顾青阳心中兴奋,加之又喝了几杯酒,一时不辨方向,转过几道门,忽然发现自己进了内宅,惊问道:“姑娘,你走错路了吧。”丫鬟道:“从这儿出庄要少走一半的路。您不是急着赶路吗?”
顾青阳遥见前方有道月亮门,便不再疑,离门还有三五十步远,忽一个小厮飞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香儿,香儿,快去请王先生,你哥醉酒吐血,眼看不行啦。”丫鬟急得直落泪,跺脚说道:“王先生陪客人喝酒呢,庄主在,我怎敢去?再说,我,我还要送顾大侠出庄,这可怎么好呐。”
正说着,又一个小厮跑过来,拖着哭腔道:“二哥快不行啦,你们还在这啰嗦什么。”顾青阳道:“带我去看,或许能帮上忙。”三人大喜,领着顾青阳匆匆来到一间小屋,屋内灯火昏暗,屋角摆着一张木床,帷帐半掩。顾青阳大步来到床前,伸手去掀开帷帐,却似被蝎子扎了一下:床上斜躺着一个女人,一个身着薄纱,酥胸半露的娇艳女人——穆秀娘
顾青阳心知有变,回身急走,两个小厮早抢先一步锁了门。
穆秀娘理好衣衫,坐在床沿,笑道:“顾大哥恕罪,不这样你是不会来的。”顾青阳道:“有什么话当面说便是,何必这样?就不怕陆兄误会吗。”穆秀娘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道:“你就一点都不肯见我吗?”顾青阳道:“三更半夜,着实不妥。”穆秀娘苦笑了一声道:“只是朋友间聊聊天也不行吗?就真的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吗。”顾青阳默默无语。
穆秀娘赤脚下了床,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腰,顾青阳惊怒起来,急叫道:“请自重”穆秀娘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垂泪道:“我的心思你就明白吗?两年前见到你,我的魂就丢了。我也知道,你我不是同路人,心里也想忘了你,可我办不到啊。再这样下去,我怕自己会疯掉。”顾青阳搬开她的手,转过身来却瞄了她一眼,说道:“你已经嫁给了他,你我终究是有缘无分。”
穆秀娘顿时泪雨磅礴,撕拉一声把胸衣扯开:“他,他简直不是人”她丰满雪白的胸脯上赫然分列着数十处圆形香疤,或大或小,连起来形如一张鬼脸,诡异可怖。
“他每次喝醉,就要在这留一块。”穆秀娘捂脸而泣,继又咬牙说道,“他从不分时辰,不问地方,不管有人没人,想要就要,稍不遂他意,就不分轻重往死里打……我在他眼里连件玩物也不如。”穆秀娘背过身去,她那原本光洁的背上,纵横交错着的尽是鞭痕棒伤,新伤压着旧伤,竟没一处完好的。
顾青阳侧过脸去不忍看,穆秀娘扑在他怀里泣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死都愿意。”顾青阳被她哭的心里直发酸,就扣住了她冰冷的手。
猛然听得陆云冈在门外怒骂道:“贱人给我滚出来”顾青阳慌忙推开穆秀娘。穆秀娘却突然将衣衫扯破,声嘶力竭地大叫道:“禽兽无耻禽兽”张牙舞爪地扑向顾青阳,连抓带挠。顾青阳的脸上、脖颈上、手背上一时被她挠得血痕累累。
陆云冈“砰”地一脚踹开房门,扯住穆秀娘劈脸便打。忽见她衣衫不整、发髻散乱,遂惊问道:“是,是他欺负你?”穆秀娘嚎啕大哭,又来挠抓他,骂道:“我被人欺辱,你不为我报仇,反来打我?陆云冈,你还是男人吗?”将脸一捂,撞开人群冲了出去。这时间,段世嘉、赵启南、殷桐香也跟了进来。
陆云冈双目含血,指着顾青阳的脸,怒极而笑:“你不是有事要走吗?到这来作甚?”顾青阳急辩道:“陆兄不要误会,是有人醉酒吐血……顾某,顾某是好心赶来医治的。”话说到这,顾青阳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设计好的圈套。
陆云冈怒笑道:“人呢?谁在吐血?你来救谁?”
顾青阳默然无语,天王庄庄客欲上前,段世嘉、殷桐香忙用身体隔开众人,护住了他,赵启南急问青阳:“是什么人带你来的?你还认得吗?”顾青阳茫然道:“是个叫香儿的姑娘,是了,还有两个小厮……”话到这便说不下去。赵启南道:“顾兄是有名的谦谦君子,这其中必有误会。我看还是把那个叫香儿的丫鬟叫来问个清楚再说。”
陆云冈厉目喝道:“赵启南,你什么意思?说内子水性杨花勾引顾青阳?”
赵启南连连摆手道:“绝无此意,小弟绝无此意。”陆云冈暴喝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内子被顾青阳调戏,你们是亲眼所见,不来主持公道,反而为他开脱。你是何居心?”赵启南咧嘴无言。段世嘉、殷桐香也低头不敢直视。
陆云冈撩衣跳到院中,取一杆大枪站定,又掷一口剑在青阳面前,笑骂道:“来,来,来,你我今日就来个了断。”顾青阳踢开那剑,道:“顾某所言句句是真,你不信,我也无话可说。我是不会跟你动手的。”陆云冈咬牙切齿道:“顾青阳,你别以为这么说,我就下不了手。”言讫挺枪便刺。
段世嘉劈手捉住他的枪杆,劝道:“陆兄,何必如此。”陆云冈道:“你也要帮他?”段世嘉道:“陆兄休要误会,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若连妻女都护不住与禽兽何异?只是……”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冷笑道:“顾青阳是洪湖派弟子,与天山派也渊源颇深。他若是不明不白地死在天王庄……”
陆云冈不等他说完,便冷哼一声道:“姑苏陆家还怕了他洪湖派不成?”段世嘉道:“江湖上万事大不过一个‘理’字,顾青阳若果真做了禽兽之事,自是死有余辜。可恕小弟直言,今晚之事确有蹊跷之处。陆兄若就这样稀里糊涂把人杀了,难封悠悠之口,只怕庄上从此再无宁日啦。”殷桐香也附声道:“陆兄果然占了理,就将此事公之天下,让天下人都来评判,彼时再杀顾青阳,名正言顺。”
赵启南却摇头激将他:“家丑不可外扬,这怎么好呢?”
陆云冈嘿然冷笑道:“我就豁出这张脸不要,也要争个是非曲直。届时还请几位不要信口雌黄。”遂命一百二十名庄客将小院围得密不透风。
段世嘉欲留殷桐香护守青阳,自己和赵启南去见苏掌门。殷桐香道:“他如今不敢加害顾兄,我还是出去跑跑,多找些朋友来帮场吧。”遂一同出了天王庄。
三人去后,顾青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一遍,百思不得其解。恰在此时,屋中壁橱里传出叩击声,忽然开了一道暗门,穆秀娘闪身而出。顾青阳忿然道:“你还来做什么?”穆秀娘泣道:“我真无心害你,只怪一时鬼迷了心窍,中了他们的圈套,被他们利用了。”顾青阳见她神情真挚,将信将疑。忽然暗门又开,跳出一个青衣小厮,却是唐菲假扮的。穆秀娘惊讶道:“怎么是你?”
唐菲嘻嘻一笑,道:“你当然不想我来,可惜我还是来了。”顾青阳责怪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来作甚?”唐菲冷笑道:“我若不来,你非让这坏女人害死不可。”穆秀娘忙自辩道:“小妹妹你误会我了。”唐菲把眼一瞪,冷笑道:“误会?我可没误会。你们的阴谋我可全知道。你和陆云冈设计陷害师叔。陆云冈答应你,事成之后,还你自由身。”
穆秀娘泪水簌簌直落,红着脸道:“小妹妹,你真是误会了,我绝没有害顾大哥的意思顾大哥你要相信我,这都是误会。”唐菲怒斥道:“坏女人,都这步田地了,你还不承认。我在暗道里可听得清清楚楚。”
穆秀娘惊诧道:“你一直在暗道里?”唐菲得意地笑道:“这种暗道,介道长家里到处都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穆秀娘愕然无言,只是不停地抹眼泪。
顾青阳冷淡地说道:“你走吧。”穆秀娘含泪道声“保重”便低头进了密道。唐菲跺着脚埋怨道:“师叔,你傻了吗?她要害你呢,你怎能放她走呢?”顾青阳道:“我看她也有难言之隐。”唐菲气呼呼地背过身,见顾青阳不来哄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不走?”顾青阳道:“傻丫头,我这一走,真要背一辈子黑锅了。”
唐菲道:“我的顾大侠,仁义剑,人家是存心要害你,你留下来就能说的清吗?我看还是回天山山躲起来算了。”顾青阳莞尔一笑,搓捏着唐菲柔嫩的肩道:“师叔真的不能走。你回去告诉姥姥,她定有办法救我出去的。”唐菲叹了一口气,道:“那好,你自己小心些。他们如果要害你,你记得要先跑了啊。你发誓记着我的话。”
顾青阳伸出手道:“不信咱们拉钩。”唐菲推开他的手,咯地笑:“一团孩子气,谁要跟你玩?”
唐菲出了密道,溜到庄后水边,正解船要走,忽听身后有脚步声,忙爬上一株柳树躲了起来。朦胧的月色下,穆秀娘带着贴身丫鬟玉清来到水边,玉清解开系船的绳索,要扶穆秀娘上船,穆秀娘拒绝了,反把她推了上去,又把一个包袱塞进她怀里,垂泪道:“好妹妹,你要保重”玉清含泪说:“一起走吧,这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穆秀娘摇了摇头,叹息道:“傻妹子,我知道的太多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说话时,身后就有一人冰冷地说道:“谁也别想走”二人回头看时,十几个手持弓弩的黑衣人已围了上来,为首之人却是九鸣山庄四大家臣中排名第三的梁再要。穆秀娘神色大变,张开双臂护住玉清,哀求道:“你们答应事成之后,放她一条生路的。”梁再要冷冷道:“笑话事关山庄数百年的清誉,岂可放活口出去?放箭”手一挥,众弩齐射。穆秀娘腰间拔出一柄软剑,舞起一道剑幕遮挡箭雨,玉清忽大叫一声跌入水中。
穆秀娘伏地痛哭起来,梁再要冷笑一声,又缓缓地扬起了手,正要喝令连她一起射杀。忽一声大喝:“住手”却见陆云冈昂首大步而来,拎着穆秀娘的胳膊,将她放到自己身后保护起来。梁再要道:“二爷,不可妇人之仁啊”陆云冈白了他一眼,问穆秀娘:“陆云冈在你眼里究竟是何等人?你绝情至此?”
穆秀娘惨然一笑:“是你食言在先,要我怎么信你?”陆云冈叹道:“此事关及九鸣山庄的百年清誉,我别无选择。这一次是我对不起你啦。”穆秀娘道:“你为了报恩,不顾我的名节倒也罢了。顾青阳与你无冤无仇,你坏他一世清名,于心何忍?”陆云冈闻言面露惭色,竟哑口无言。
梁再要阴冷地笑道:“穆秀娘,枉你在江湖上混迹多年,竟说出这种话。为了九鸣山庄,你我便是死一百次也在所不惜。再说,此事若成,不正遂了你与他双宿双飞的心愿吗?”穆秀娘怒斥道:“卑鄙小人既然如此,为何不放我们走?”梁再要道:“只怪你心太急,八字还没一撇,岂能就放你们走?”说话时,左手背到身后,暗暗打了个手势。
穆秀娘正要开腔,一支冷箭忽破空而至,侧穿她的脖颈,血箭喷射。梁再要哈哈大笑道:“不听招呼,只好送你归西。”陆云冈抱住了穆秀娘的身躯,却按不住那汩汩往外喷涌的血,穆秀娘挣扎了一阵,四肢软软地垂了下去。
陆云冈仰天长嚎,状如一头发狂的雄狮,离他不远的两名侍从双股战栗,业已大小失禁。梁再要舔了舔嘴唇,禁不住得浑身战栗,左手暗暗打出预备撤退的手势,一旦陆云冈发狂不能制,许各人自行撤离。
这一切,唐菲在树上都看的清清楚楚。穆秀娘为虎作伥陷害顾青阳,她原是憋着一肚子气,此时却已烟消云散,反倒生出几分同情。她摘下一枚柳叶,卷做一个柳叶哨,放在唇边轻轻一吹。“疾”地一声响,梁再要轰然跌跪在地,几近崩溃的弩手们彻底垮了,哄然一声响,顿作鸟兽散。
粱再要低声咒骂了两句,又苦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踱步到陆云冈身边,冷笑道:“没想到二爷竟是个情种早知如此,就该劝老夫人不用此计”陆云冈丢下穆秀娘的尸体,冷笑道:“姑母待我恩重如山,只要能成全云风老弟,死一百个穆秀娘又算得了什么?”
梁再要逼问道:“事到如今,二爷打算怎么处置顾青阳?”陆云冈道:“为了云风老弟也只好痛下杀手了。只是段世嘉横插一手,这事倒有些不好办了。”梁再要道:“他们真有心要帮顾青阳,就不该丢下他一个不管。二爷只管动手……”陆云冈默思片刻,示意梁再要附耳过来,私语两句,梁再要喜上眉梢,故意拖着长腔说:“好,那咱们就用火攻……”
顾青阳正端坐房中闭目养神,忽听得外面一阵大乱,众人大喊捉刺客。正想起身去看,转念一想莫不又是陆云冈的计策,于是端坐不动。唐菲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身后十数条大汉紧追不舍。唐菲偷听到二人要放火来害青阳,慌忙赶来报信,半途扭伤了脚踝,因此跑的狼狈。
顾青阳纵身来到唐菲身边,左手搂她在怀,右手单掌拍出。“砰”地一声闷响,一人如口袋般飞射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七荤八素地站不起身来。
此刻一队弓弩手闯入小院,弩箭如雨点般射过来,顾青阳见势不妙拽着唐菲穿门破窗进入屋中,密集的箭雨压的二人趴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梁再要纵声大笑:“顾青阳,咱们又见面啦。三年前在君山你逃过一劫,今晚就没这么好运气啦。来呀,放火”
众人准备火把正要抛过去,陆云冈却喝道:“不可放火……”梁再要低吼道:“为了公子爷,舍所宅子又何妨?”陆云冈道:“他已经是身败名裂,何苦赶尽杀绝?”一声呼喝,众庄客纷纷熄灭了火把。梁再要眼珠子一转,堆笑道:“二爷,借步说话。”说时一手就扣住了陆云冈右腕,只是丝毫不用力,左臂就攀过陆云冈肩头。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话,突然脸色一变,左掌变做鹰爪望陆云冈的脊椎骨上一按一拉,闷闷地一声脆响,便折断了陆云冈的脊梁骨。陆云冈浑身猛然一抽,双瞳发白便就没了气息。
梁再要一手托住陆云冈身体,一面故意大声说笑道:“二爷高见”就冲众庄客道:“二爷有令,放火烧了这对狗男女”
众庄客齐目望时,只见陆云冈点头晃脑,遂也不疑。顾青阳和唐菲的藏身之所登时化作一片火海。梁再要暗暗松了口气,托着陆云冈的尸体正要离去,忽见得十几名白衣道士,浑身湿漉漉地闯了过来,为首的正是洪湖五虎排行老二的刘青烈。
昔日粱再要跟刘青烈在君山打过交道,心中有几分惧他,便趁混乱时将陆云冈的尸体往地上一放,悄没声地隐身在人群中。天王庄的管家上前阻喝,才一开口便被刘青烈叉手推倒在地,望定肋骨上狠狠地踹了一脚,众庄客见他凶恶又恨又怕,谁敢去招惹?
刘青烈拄剑看火,身如石雕,双眸能喷出火来。众庄客见此情形,料想一场拼杀不可避免,俱各暗暗准备。为首几个欲寻陆云冈讨主意时,却左右寻不见人,正慌乱间,忽听洪湖弟子纷纷嚷叫:“顾师叔还活着。”却见顾青阳抱着唐菲从小院侧门走了过来。
顾青阳和唐菲是从密道里逃生的,至于房中藏有密道这件事,不仅粱再要不知情,就是陆云冈也未必知道,他是个大而化之的人,对这等小事一向不放在心上。粱再要惊恐之余,再生一计,他捏着嗓子大声惊呼道:“庄主死了”
众庄客轰然炸开了窝,待众人见到陆云冈的尸体时,粱再要用他纤细的手指一指顾青阳,喝道:“他就是凶手”庄客们齐声呐喊,围住了顾青阳。唐菲连声骂道:“蠢材,蠢材,分明是他在背后捣鬼,你们怎么好赖不分呢。”梁再要急叫:“是我亲眼所见,岂能有假?洪湖派能仗势欺人吗?”众人被他这一激,齐步逼上前。
刘青烈阴着脸喝道:“洪湖弟子听着,谁敢对顾师兄不敬,格杀勿论。”众弟子齐声吼叫,护住了顾青阳。梁再要鼓动道:“兄弟们,莫要丢了江南武林的脸面。”经他这一撺掇,两下里噼里啪啦打在一处。洪湖弟子武功稍高,天王庄的庄客人数更多,一时难分伯仲。
蓦然,一个矮小枯瘦的身影如随风枯叶在人群中游走起来,夺人刀摘人剑,片刻之间将人群分开,却将满怀的刀剑往地上一丢,哈哈大笑。众人认出他是主持论剑的道长一清,不免都面露惊愕之色,一清其貌不扬,衣着邋遢,言语滑稽,众人都当他没甚真本事,谁曾想他的手段竟如此高明。
梁再要抢先哭诉道:“道长来的正好,顾青阳借酒撒疯,陆夫人,陆庄主与他理论,竟遭他毒手。洪湖派还要包庇凶手,天理公道何在?江南武林颜面何在?”
刘青烈怒斥道:“分明是你们设计陷害在先,却在这恶人先告状。洪湖派不吃你那一套是江南又如何?洪湖十万弟子不惧你”梁再要当即嚎哭道:“道长你听听,十万弟子他洪湖弟子强奸杀人,还要仗势欺人。您要主持公道啊。”
一清打个哈哈,双手拱个圆场道:“是非曲直自有几位盟主公断,小道何德何能,几位就不要为难小道啦。”说话的工夫,赵启南领着一干伴当雄赳赳地赶过来,远远就叫道:“道长说得好,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可不要依势欺人呀。”梁再要闻言只嘿嘿冷笑,不敢多说话。
片刻之间天王庄内外聚集了上百人,哄哄嚷嚷乱作一团,一清正勉强维持,又见正门处走来三个人,便急忙迎了上前。来的这三人:一位青袍道姑,一位鬓发如雪的跛脚老丐,一位身材高大的白面文士。正是五盟主中的紫阳真人、南宫极乐和段宁南。一清分开一条路引三人到正堂外。
南宫极乐望了眼青烟袅袅的废墟,却问一清:“事情都有眉目了吗?”一清红了脸说:“酒翁啊,这等事怎么查呀?”南宫极乐把嘴一撇,责道:“就连个屁也没问出来?”一清面红耳赤,讪讪地笑。紫阳打圆场道:“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这种事?”却问一清:“陆家有什么人在?”
一清道:“有个叫梁再要的管家在。”南宫极乐哼了一声,闷声不屑地说道:“正主不露面,来个奴才顶个屁用?”一清赔笑道:“陆家就剩一副空架子,哪还有能上场的人。”段宁南问:“洪湖那边来了谁?”一清道:“苏清河的师弟刘青烈。”南宫极乐点点头道:“好歹是个正主儿。”就让一清唤过梁再要和刘青烈。
梁再要跪地叩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求老帮主主持公道,给陆二爷报仇。”南宫极乐撇撇嘴道:“你哭什么?起来说话”梁再要这才敢起身,低头弓腰,神情恭敬至极。南宫极乐又问:“你告人强奸杀人,有何证据?”粱再要目视答:“回老帮主,有证据的。”偷眼目视段宁南,磕磕巴巴道:“此事段公子、殷公子和唐公子是亲眼所见。”
段宁南闻听段世嘉与此事有涉,一张脸登时涨的通红,怒喝道:“畜生,还不滚出来”段世嘉低头缩脑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立在那长气不敢出一口。段宁南怒气更盛,喝骂道:“畜生,但凡有点事,总少不了你的份”一句话吓的段世嘉双膝发软,身不由自地跪了下去,颤巍巍地伏在那不敢动弹。紫阳真人扶起他,挽着他的手向段宁南说道:“年轻人嘛,谁不爱热闹?世子已然知错,侯爷请息怒吧。”南宫极乐也劝,段宁南这才闷闷地吞下一口气,却阴着脸喝令段世嘉把当时情形复述一遍,道:“但有一字隐瞒,我饶不了你。”
段世嘉哪敢怠慢,便将昨日论剑后如何见到陆云冈,如何受邀往天王庄一聚,途中又如何偶遇顾青阳,顾青阳如何有事先走。如何被陆云冈堵在屋中,一五一十如实说了一遍。四下顿时哑然无语。紫阳真人又细究了几处细节,再向殷桐香、唐虎求证实了,于是便问天王庄的管家:“二人相会之处可是你家主母的寝室?”管家答:“是守门人的居处。”
四下轰然而动。有人尖声嚷道:“却不知陆夫人深更半夜为何在一个下人的房间。”人群中响起一阵嗤嗤的笑。粱再要一张脸由红变紫,此刻已成了酱黑色,他意图开口辩解,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紫阳真人问顾青阳:“你先前认识陆夫人吗?”顾青阳点点头,道:“三年前晚辈游历江南时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人群中又起一阵哄笑。
段宁南道:“旧日相识并不能说明什么,只是深更半夜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少侠可有所解释。”唐菲恨声道:“他们设好的圈套让师叔钻,您要他怎么解释,他要是能说得清楚,还要劳您大驾吗?”段宁南被她噎的哑口无言,一时好不尴尬。这时陈兆丽轻步走到紫阳身后,附耳低语了两声,紫阳脸色微变,与南宫极乐、段宁南低语后,便唤过一清来,低声交代了两句,三人遂起身一起去了西跨院。
拭剑堂堂主金百川此刻正伫立在西跨院的游廊口,金氏年约五旬,他身材单薄,筋骨硬朗,双目明澈,目光柔和,宽袍大袖下的枯手中捏着一对核桃,转的咯吱吱地响,乍一看倒像是个混迹官场多年的圆滑老吏。
南宫极乐进门便嚷:“老金,何事相召?”金百川呵呵一笑,对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说:“佩红,你来说。”这个叫李佩红的年轻人出身江南大族名门,既是金百川的亲传弟子,也是他在拭剑堂中最可信赖的助手。李佩红二十岁即被擢升为拭剑堂副堂主,是拭剑堂三百年来最年轻的副堂主。
李佩红恭恭敬敬地向三人施了礼,说道:“穆秀娘是我们的人。”三人同是一惊,紫阳笑谓二人道:“如此就不必我们操心费神了。”段宁南也附和道:“那是自然,金兄的事咱们还是少掺和好哇。你说呢,酒翁?”南宫极乐嘿嘿笑道:“若与咱们无干,他就不必在这了。”
金百川笑道:“知我者,酒翁也。”却拱手道:“此事干系重大,几位可万万撒不得手,金某在此先谢过了。”段宁南却问李佩红:“那个,穆秀娘,总不会是你们指使的吧?”李佩红道:“侯爷说笑了,拭剑堂是为朝廷平事的,岂会自己生事?穆秀娘只是我堂布下的一颗闲子,已多年不用。眼下之事,全是陆云冈在背后指使。不瞒三位前辈,三年前晚辈曾令穆秀娘接近顾青阳,借此在洪湖派安插耳目。不想穆秀娘却对顾青阳动了真情,此计由此作废。事后穆秀娘曾受堂规严惩,可她对顾青阳却仍是一片痴心不改。陆云冈正是利用了她的痴心才设局陷害顾青阳的。”
段宁南沉吟道:“老姐姐这么做,未免也太……那个了……”南宫极乐愤然道:“什么这个那个这简直是缺德嘛。”段宁南叹道:“她孤儿寡母的,也难为了她……”紫阳亦叹道:“早知如此,该让南雁让了他。”南宫极乐顿杖嚷道:“这能怨得了旁人么?只要她开口,谁能驳她面子?……偏要自作聪明……”金百川说道:“老姐姐这回做的确实不妥,不过事已至此,总得思量个两全之策吧。”
南宫极乐道:“这等费脑筋的事,还得老段。老段,你来想个法子。”
段宁南思忖片刻,便向李佩红打问各方动静,得知苏清河已发下兄弟令,召集江南一带洪湖子弟日夜兼程赶来徽州助拳。此外,他与靖淮帮帮主刘庸曾私下密会过。靖淮帮是淮南大帮,帮众十数万,因争夺扬州至平江水运生意,与江南陆、王、唐、李几大家族积怨颇深。一年前苏清河在金陵、湖州设立商栈,两家互为奥援,走动便日益频繁,传言苏清河和刘庸早已私下换帖拜了兄弟。
九鸣山庄则请江南八大家中的王、唐、李、赵四家出面助拳,四家家长已撒下门生帖召集人手往徽州聚集。除了当事的洪湖派、九鸣山庄外,晋州梨花社的白无瑕也在打探消息,调集人手,似乎要有所动作。
段宁南问金百川:“徽州若乱,朝廷将如何处置?”金百川道:“光明顶必血流成河,江南半壁再无宁日。”南宫极乐道:“我要被你们吓得尿裤子啦,怎么办怎么办老段,你倒说句话呀。”段宁南摇头苦笑道:“还能怎么办,劝两家各让一步,大事化小呗。”
南宫极乐冷笑道:“说的倒容易。一个掉牙的并,一个初生的牛犊。谁肯让?谁能让?谁让的起?”紫阳笑道:“酒翁稍安勿躁,若是容易,岂非人人都做得武林盟主了么?侯爷定有破解良策。”南宫极乐道:“若说老段没有主意,打死我也不信,就是看不惯他的酸,真是急死个人。”段宁南却不理睬他,沉吟片刻,拈须说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要委屈青阳这孩子啦。”
“嘿,到底是老段脑子好使”南宫极乐击案赞道,“这小子我见过一面,人是个老实人,按理说咱们不该柿子捡软的捏,唉,不过,他若懂事,就该替苏清河扛这一回这么闹下去,只会是两败俱伤。新苗小树不该摇其根嘛,小平山的好日头才刚开头,不该这么快就完蛋的。我看他会答应的”
段宁南又加了一句:“我看把白无瑕的动作告诉他,也会有用的。”南宫极乐拍手赞道:“老段,你是赛诸葛,还是你出马吧。”段宁南拈须笑道:“还是由真人走一趟吧,您的话他会听的。”紫阳默然点头。段宁南继续说:“我去见见江南八家,苏清河那边还是请金兄走一趟,我们的话他未必听的进去。”
南宫极乐不悦道:“你们欺负叫花子嘛,把我晾一边算什么?”金百川笑道:“酒翁,如今这天王庄就像一个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炸个天翻地覆,正需你这尊大佛在这镇着呀。”南宫极乐道:“嗬,你们这是等着算计老叫化子啊。”众人皆哈哈大笑。
当日,苏清河在论剑中脱颖而出,一时志得意满,当晚与众人痛饮至下半夜方散。李少冲跌跌撞撞回到客房,刚刚刚躺下,忽听前厅响起了示警的梆子声,便急跃而起,抓起长剑赶了过去。
厅中已经聚集了百十名洪湖弟子,苏清河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刘青烈黑着脸问:“《洪湖弟子规》第三戒是什么?”
众人齐声答道:“相扶不弃,生死与共”刘青烈叫道:“说的好有人要陷害洪湖弟兄,怎么办?”众人齐吼:“杀杀杀”苏清河剑眉一挑,喝一声:“都跟我走”大步出了草厅,众人皆随其后。
少冲和其他三个弟子被吩咐留守客栈,直到天明才知道,顾青阳在天王庄出了事,众人连夜出动是赶去救援的。一时心急如焚,匆匆追过去。离着天王庄还有三里远,不期撞见了荣清泉等一干洪湖弟子。原来苏清河当晚到了此地,突然下令众人就地等候,只让刘青烈带了十三名弟子赶过去。
荣清泉见了少冲非但没有训斥,反和声跟他说有人要给洪湖派难看,掌门苏清河已传令江南各处弟子赶来援手。又取出一封信,要少冲即刻赶去湖州,把一干洪湖弟子驹调来。洪湖派生意遍及天下,尤以荆湖、江南为重,湖州又是江南之重心,大絮栈、商铺不下十数家,弟子不下五百。
少冲问:“各处货栈留几人留守?”荣清泉冷冷道:“都火烧眉毛了,还顾那许多?全都调来。”少冲闷声不语,正要走,荣清泉又唤道:“算啦,让他们各留二十人看家吧。”少冲领命而出,日夜兼程赶到湖州,见到统领各处货栈总管事张泡,交验信物,张泡拍案大骂:“这老巫婆,占着糜不拉屎倒也罢了,如今竟欺到洪湖派头上”喝一声:“招呼弟兄们,跟我杀奔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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