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寅时三刻,顾青阳都要乘轿赶到落髻山政务堂向教主杨清奏事。为示敬意顾青阳一般在寅时初就到宫门外等候,天色还早,中宫监的两扇铜门还未开启,顾青阳就坐在轿子里静静地等候在门外。直到寅时二刻,中宫监的正门缓缓开启时,他才离开轿子,整好衣冠后缓步走入。
按教规中宫监的这两扇铜门除教主出巡平日只开一扇,顾青阳因为有拥戴之功,杨清特地下旨:“顾右使到来时,需大开两门相迎。”
随行的侍卫仆从按例留在在宫门外,顾青阳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先到半山腰的通明殿,在一位副掌宫的监督下,脱光衣服,由侍女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认确无携带兵刃后,才换上团锦绣花的宽大紫袍在两个侍女的指引下,穿过嶂天门,来到政务堂,或者直接到杨清的内书房西纱厅。
这是一个飘着细雨的清冷的初春早晨,顾青阳离开通明殿后直接被引到了西纱厅,此刻东面的天空泛出一层鱼肚白,天已蒙蒙亮了。西纱厅里温暖如春,顾青阳恭恭敬敬地向坐在纱帘之后的杨清行叩拜礼,往常杨清会在他跪下去的同时说一句:“右使幸苦,看坐,上茶”但今日纱帘后的杨清却没有说话。顾青阳略感迟疑后,就一丝不苟地行完了三跪九叩之礼。纱帘之后传出杨清的声音:“给右使看坐,上茶”
声音有些冰冷、生硬,顾青阳的心里又是微微一沉,他没有像往常坐着奏对,而是笔直地站在纱帘右前方开始禀报政情庶务,事无巨细用了半个时辰才说完。往常在他说完之后,杨清一面会催他喝茶,一面会就一些感兴趣的事和他议论一番,然而今天纱帘后静寂无声。
顾青阳有些不自在,静默了一会主动问道:“教主有何训示?”
纱帘后沉静了一会,杨清忽冷冰冰地问道:“蓝天和与洪天到底是怎么了?先前打的天昏地暗,这会儿又好的要穿一条裤子,让他来做清议院的副主也不肯来,他究竟要做什么?外臣公然抗命,你们风衣府究竟有何对策?”
顾青阳从容奏对:“洪蓝两家为争荆湖势成水火,打是真心打,和只是权宜保全之计。蓝天和以东使之尊屈居清议院副主,他心中不服,教中许多人也不服。育生院常老院主年事已高,已多年不理事,教主调他为育生院首席副主,则可顺他的心封他人的口。他再不肯进山,则洪必反,蓝为孤家寡人,则必还山。臣属请教主再忍耐。”
纱帘后沉默了一阵,杨清淡淡地说道:“右使辛苦,请落座喝茶。”在顾青阳愕然一惊时,纱帘之后就传出一连串的清亮的笑声,杨清掀开纱帘跳了出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住顾青阳:“此所谓恩威并施,我有几分火候了?”顾青阳点点头道:“愈见圆熟了,这样我便可以放心辞行了。”
杨清有些泄气,幽幽地说道:“四年了,朝夕相处,我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该怎么办。顾大哥,你就非走不可吗?”顾青阳道:“千里搭长棚,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该是分别的时候了。”顾青阳硬着心肠说完这邪,全身的骨头像被抽去一样,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心底一股难言的酸楚也涌了出来。
杨清忽然眼一红,张开双臂扑进了顾青阳的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顾青阳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没有急着推开她,而是平静地说道:“七月十五是白眉子七十大寿,我借机去趟晋州劝说她撤出川中各处分坛。梨花社虽今不如昔却也不可等闲视之,能不动干戈最好。”杨清道:“此事为何不交给别人去办?你去晋州难道只是为了见白眉子?”
顾青阳笑了笑没有说话,推开了杨清,双手仍扶着她的肩道:“我走之后,难解之事可问计李久铭,此人精明干练,忠心可用。”杨清含着泪点了点头。
晨曦初露,设在南九重天的报明钟声悠扬地响了起来。落髻山告别了黑夜,在细雨朦胧中迎来了新的一天。
立秋刚过,顾青阳便到了晋州。二日一早,顾青阳便应约赶到城北百花村,白眉子派白无瑕、江春红迎候在村口。百花村名为村落,实则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庄园。白眉子与君山时相比,只是略添了几根白发,白无瑕却变化惊人,少女的腮红已渺然无踪,晶明灵动的双眸已如古井之水。更让顾青阳感慨的是,她对自己的态度恭敬里有却之千里的冷淡,昔日的旧影早已荡然无踪。
顾青阳提起川中撤坛之事,白眉子爽快地答应下来,江春红作为白眉子的特使与顾青体商定撤坛之各项事宜,终于赶在白眉子七十大寿的当天敲定下所有细节。当晚拜寿归来,顾青阳与随行的中枢堂副堂主张凉竹、巡检司司正白武山在院中乘凉,白无瑕派人送来了一张请帖,顾青阳强按心中的狂喜对来人道:“请回禀白宫主,顾青阳准时赴约。”
来人去后,张凉竹道:“真是欺人太甚这帖子根本就是逐客令。”顾青阳惊道:“此话怎讲?”
张凉竹道:“我闻此地风俗,不过午无贵宾,她巳时请客算是什么意思?”顾青阳微微一笑道:“张兄过虑了,我与她原本相识,不过是故友叙旧罢了。”白武山道:“而今晋州是鱼龙混杂,右使要多带些人随行,以备不测。”顾青阳无心与他争执,就满口答应下来。
二日巳时整,顾青阳如约来到百花村,白无瑕只携一名侍女候在村口,顾青阳回身望了望浩浩荡荡跟在身后的侍卫不觉脸皮红了。二人寒暄两句便并肩往里走,闷闷地一句话也没有。
道边一株桂花树上嗡嗡嘤嘤围着一群蜜蜂。顾青阳奇道:“而今已是立秋天气,蜜蜂为何还在采蜜?”白无瑕不由地“扑哧”笑出声来:“谁说秋天蜜蜂就不采蜜了?桂花还说是八月开放呢,现在不也是一树的香花了吗?”她这一笑,眉目间隐约又恢复了旧日的影子,顾青阳顿时看得有姓了。
白无瑕侧过头去,轻轻地咳了一声,找了一句话问:“右使的事情可办妥了?”顾青阳心猿意马地答道:“已经办妥了,本来想今日就走的,姑娘相邀,不敢不来。”顿了一下,更正道:“是求之不得。与宫主一同游园,顾青阳求之不得。”
白无瑕说道:“若不是母亲提醒,我都忘记你是宋人了。唐诗里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右使一人在外,不思念家人吗?”顾青阳冷噤噤地打了个冷颤,答道:“我孑然一身,无人可以思念。”白无瑕微一错愕,道了声请,引顾青阳上了百花丛中的一座土山,土山半面是翠竹,半面是月季、芍药、腊梅的幼苗,坡顶的翠竹林边筑有一座草亭,石桌上摆了几盘红枣、松子、板栗之类的果点。
登高望远,青山耸峙,河渠纵横,晋州城尽收眼底。顾青阳笑问道:“此处比之朗吟亭如何?”白无瑕答道:“怕有所不及吧。”顾青阳道:“你原来还记得那里。”白无瑕冷冷道:“原已忘了,刚刚听你提起,才又想起来了。”顾青阳尴尬地笑了声:“是这样,是这样。”为白无瑕斟了一杯酒,白无瑕洒酒在地扣了杯子,换了一碗茶,道:“我已戒酒,你请自便。”顾青阳尴尬地饮了几杯酒,心里愁闷起来。
一壶酒喝了一半,白无瑕按住酒壶道:“再喝,就醉了”顾青阳醉眼朦胧地笑道:“醉了好,一醉解千愁呢。”白无瑕闻听这话就缩了手,再也没有管他。
原本酒量颇佳的顾青阳,这次一壶酒就喝的酩酊大醉,辞别白无瑕时已经摇椅晃站立不稳了,他借着酒醉没跟她说一句话就上马走了,走了几步,就开始后悔,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最后竟翻身落马,趴在地上哇哇吐了出来。随从去河边打水,顾青阳跌跌撞撞跟了过去,趴在河边抄水洗脸,凉水一激,酒醒大半,回想起刚才的失态,心中顿时悔恨不已。顾青阳正自黯然神伤,河对岸一个垂钓老者悠然笑道:“明明没醉,为何要装醉?心中不快事,老夫给你开解开解如何?”顾青阳抬头一看,惊叫道:“东方前辈”
那老者摘下斗笠,朝顾青阳嘻嘻一笑,道:“又让我看到你的狼狈相啦。”顾青阳顾不得脱鞋,趟水便过了河,老者啧啧赞道:“一身新衣裳,去见媳妇啦?”顾青阳闻言心里一酸。老者又夸张地伸长脖子问:“丈母娘也没给好脸色?”
顾青阳目视侍从道:“前辈当着他们的面不要开这种玩笑。”老者连连点头道:“唔,做大官了。是了,做官要有官威嘛。”于是转身问岸上侍从:“你们都听见什么啦?”侍从们齐声回答:“我们只听到河里流水的声音。”老者喝道:“胡扯还有你们的放屁声。”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顾青阳提起地上的竹篓,笑道:“看你一天也没有钓到什么鱼,不如由我做东请你老喝一杯如何?”老者道:“好主意五香蚕豆米,油炸臭豆腐,再来两斤烤鸭,一壶老白干,哇,神仙美味啊。”说着话,禁不住吞了两口口水。
山路边有间茅屋小酒馆,侍从见它简陋,便皱着眉头问顾青阳:“真要请老爷子吃这种街边东西?”顾青阳笑道:“他喜欢就成,咱们也省钱。”
老者啃一口鸭腿肉,喝一口酒,赞道:“美味,美味,天天能吃到这样美味,给个皇帝也不做。”顾青阳道:“我劝你回中原你还不愿意,你早回来,岂不天天有此口福。”老者吐了一块骨头,夹起一块臭豆腐放到嘴里,嚼的津津有味。
听了顾青阳这话,颇为不屑地说道:“岛上的日子虽说清苦,但少了许多气受。我问你,你回来这么久,找到你媳妇没有?哈哈,你不用说了,看你这副倒霉相,就知道日子不好过,天天跟媳妇吵架?还挨打?你别瞪着我,怎么看你都是个受气的料。”顾青阳道:“你怎知道我日子不好过?我媳妇美貌贤惠又听话,我乐到梦里都笑呢?”
老者道:“吹吧,说来谁信?你以为我没娶过媳妇?娶过一个如花似玉、精明能干的媳妇啊可惜啊,她总是嫌我这嫌我那。我天生爱吃臭豆腐,一顿不吃,全身难受,可她就是不让,吃一回吵一回。唉,没几年夫妻感情就吵没了。”顾青阳道:“这些事你从来没说过啊,这次回中原,难道是想破镜重圆?”
老者摇摇头道:“晚啦,她已改嫁了。我是想女儿才回来的。二十三年没见了,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样了。”顾青阳笑道:“一定出落得如花似玉。”老者道:“你怎么知道?”顾青阳笑道:“晋州水土养美人嘛。”老者笑道:“我女儿一定美貌、温柔,又善解人意,绝不会像你媳妇那般蛮狠无理。”
老者摇椅晃站起身来,把嘴一抹,笑道:“酒足饭饱,该走啦”顾青阳素知他的脾气,也不挽留,只问道:“明儿还来不?”老者笑道:“来明天我请你。”
回到客栈,张凉竹来报,蒙古国二国师杨连古真已秘密到了晋州,杨连古真此刻深得忽必烈宠信,专门为蒙古人招募天下名士,对不从者肆意戕害。张凉竹劝顾青阳日常出行多加小心。顾青阳枯坐片刻,闷闷地说道:“准备行装,后日天明启程。”张凉竹应声退下。
二日正午,顾青阳依约来到小店,等到黄昏也不见老者踪迹,只得怏怏而回。
是夜月明,顾青阳在院中对月独饮。白武山架着满脸是血的张凉竹闯进来,他背上被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顾青阳封穴止血,敷上金创药包扎起来,张凉竹醒后第一句话便是:“杨连古真诱捕了白无瑕,要拿她做饵诱杀白眉子……”说完这话又昏死了过去。
顾青阳对白武山道:“你们在城南三十里铺等我,我办件事就去和你汇合。”白武山一行走后,顾青阳换上夜行衣赶到晋王府,王府内空无一人,许久才看到一个番僧从正殿里出来,径直去了后花园,那人在一丛假山里转了两圈,转眼没了踪影。
顾青阳心知不好,转身想走已经来不及了,一声锣响后,四下里涌出上百名王府侍卫,那个番僧也在其中。他问顾青阳:“顾右使是在找我吗?”顾青阳答:“不错,辛苦一趟给顾某带个路。”说话间犹如一团烟雾,突然出现在番僧身侧,那番僧一招未递便成了顾青阳的俘虏。众侍卫迟疑不敢向前。
顾青阳正待离去,忽一阵大笑,一个黑胖番僧跳了进来,挥动手中熟铁禅杖望顾青阳劈头便砸,丝毫不顾同伴的死活。顾青阳拨剑挑去了他的一只耳环,震慑的黑胖番僧半晌无言。此刻第三个番僧抚掌而笑,从假山后款款走出,三十五六,白面长脸,见礼说道:“人言幽冥右使武功一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今晚咱们人多,顾右使未见得能全身而退。”
顾青阳道:“那倒要请大师指点迷津咯。”番僧谦和地一笑,说道:“晋州之事本与右使无干,顾右使肯撒手,小僧保证右使平安离开这里。”顾青阳道:“顾某虽武功低微,故人有难却不敢不救。”番僧摇头叹息道:“可惜了,可惜了。”说话间,又有八个番僧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众人交手百余合,不分胜负。番僧暗中扣了一枚毒针,觑准顾青阳一个空当轻轻一弹,毒针悄无声息地激射过去。顾青阳正全力迎敌,无暇他顾。冷不丁有一人大笑:“八个打一个,还要暗中伤人,还要脸吗?”说话时随手丢过来一只破草鞋,恰谦番僧射出的毒针打落。番僧暗自嵯讶,自己这手暗器少说也有几十年的功力,就是寸厚的钢板也能射个窟窿,如今却被他用只草鞋击落,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
丢鞋暗助顾青阳的是个身材瘦小的六旬老者,一手提着酒壶,另只手抓住只烤鸭在啃。顾青阳心中大喜,那老者是他被流放东海孤岛时结识的一位忘年交,虽相识多年却从未通过姓名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只是对脾气,引为知己罢了。
老者将另只草鞋也脱了下来,随手丢下去,人仍坐在屋顶,乐悠悠地吃他的烤鸭,喝他的酒,并无插手帮忙的意思。顾青阳催促道:“前辈再不帮忙,将来就没人陪你喝酒了。”老者笑道:“你的本事对付这群秃僧绰绰有余。有我给你观阵,没人敢暗中使坏。”听了这话,顾青阳顿失后顾之忧,以一敌八竟是越战越勇。
八人眼看就要落败,黑胖番僧蓦然喝了一声,四个番僧推着白无瑕和江春红从侧门现身。老者一见白无瑕,双眼生光,纵身扑了过去。黑脸番僧纵身而起,截住了老者,二人拳来无影,掌去如风,斗个旗鼓相当。
顾青阳不觉嵯讶,这老者自己两年前认识,自以为武功之高天下再无对手,哪知竟被一个无名番僧逼住。杨连古真此刻若藏身在暗处,自己和这老者还有何胜算?老者和黑脸番僧斗过百招后,老者渐渐占了上风,顾青阳悬着的一颗心刚刚放松。就听到一个妇人冷笑道:“一个番僧你一百招还胜不了他,这么多年的苦功真是白费了。”说话的正是白眉子。老者闻言一言不发,出手却更快。
白眉子身形一滑,抢到白无瑕和江春红二人面前,四僧拼力抵御,三招之内已是三死一伤,黑胖番僧见状大惊,急转身来救援,却被老者死死缠住无法不脱。白眉子指如利刃将二人身上拇指粗的绳索轻轻挑断。江春红跪拜道:“多谢掌班救命之恩。”
白眉子白了她一眼,呵斥道:“几个秃贼就能闹得鸡飞狗跳,你们还有什么用?”江春红垂头道:“属下有要事禀报。”说这左右扫了一眼,起身贴了过来,白眉子只当是机密之事不想让外人知道。孰料江春红突出一掌正拍在她的前心。白眉子张嘴喷出一道血箭。身子向白无瑕倒去,白无瑕一个旋身将白眉子让到身后,一卷衣袖逼退了江春红。白眉子喝了声:“不可恋战,快走”话未落音,后心却结结实实挨了白无瑕一掌,顿时鲜血狂喷,摇摇欲坠。江春红从袖中抖出一柄短剑,恶狠狠地扎进了白眉子的前心,手腕一翻,顺势拔出。
白眉子翻身跌倒,再也没能醒过来。
顾青阳万不料是这个结果,他怒号一声逼退正面之敌,责问白无瑕道:“你,你怎么能……”顾青阳突然看到白无瑕双眸空洞无物,他猛然想起当年君山大会上,罗倩倩中了钟向义的“噬魂丸”后也是这种眼神。顾青阳心猛然一凉:这里谁是拭剑堂的人?江春红还是这个番僧?
老者眼见白眉子遇害,竟发出一阵狼嚎般的长啸,双掌一划,两道罡气如同两条蛟龙出海,势不可挡。番僧大惊道:“擒龙手,你是……东方……英正”一愣神的工夫,他的前胸便挨了一掌,番僧自知不敌,趁老者心神俱乱转跳上房顶落荒而逃。
江春红和围困顾青阳的八个番僧见势不妙转身便走。老者长嚎叫了一声,身若蛟龙,直缠过去,三招五式便结果了八个番僧的性命。江春红内力精纯,虽身受重伤却仍逃了出去。老者无心追赶,他跌跌撞撞走到无瑕身边,封住了她的几处大穴,从她的头发丛中拔出三枚银针。他将三枚银针捏在指尖看了又看,苦笑道:“天道报应啊,我自己炼制的药却毒害了两个最亲的人。”老者的声音苍老凄凉,瞬间竟似老了十岁。
葛百草,又名葛百仙,武功通神,医术举世无双。他隐居在滇西孤隐峰上,一百年间先后收了四位弟子:余牙子、钟纯子、白眉子、东方英正。年纪最大的余牙子比最小的白眉子足足大了四十三岁葛百草临终前将衣钵传给余牙子,余牙子脾气古怪、性情暴躁,三个师弟妹先后下山离去。东方英正与师姐白眉子下山后结为夫妻,却因脾气不和终于分道扬镳。
白无瑕正是东方英正和白眉子的骨肉。
顾青阳道:“毒药既然是前辈配制,前辈一定能配出解药。”东方英正摇头叹息道:“可惜,有一味药材只有大理的孤隐峰才有。那里离此有万里之遥。顾兄弟,老夫当年用情不专乃至夫妻反目,至今痛悔不已。我这次回中原原本是想尽自己所能补偿她母女一点什么,不想竟成这副局面。我看得出你对无瑕是真心的,我就把她交给你了,千险万阻,你都不可以弃她而去。”顾青阳含泪道:“前辈放心。顾青阳就是死也要把她救回来。”
东方英正道:“记住,一定要在一年内赶到孤隐峰找她伯父余牙子。迟了,就成了痴呆残废”
顾青阳望了眼睡得安详宁静的白无瑕,郑重地点了点头。东方英正抱着浑身是血的白眉子,饱含深情地说道:“她是个爱干净的人,我要找一块终年飘着穴的地方安葬她。”顾青阳目送他离去,低头看着熟睡中的白无瑕,心中悸动了一下:“今生今世你我再也不会分开了。”
天色微明,城南三十里铺的路边草亭里,张凉竹正坐立不宁。忽见顾青阳驾着一辆马车过来,忙迎上去,又见顾青阳臂上扎着一条白布,心中咯噔了一下。顾青阳没有下车,只淡淡地说道:“我要去办一件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你回去吧。”张凉竹知他去意已决绝难挽留,不禁泪流满面,目送马车离去。
白无瑕醒来后,双目呆滞,不言不食,顾青阳取汤水来喂,她先是喝了两口,突然间就翻了脸,一把打翻茶碗,薅住自己头发狠命地扯,顾青阳要来阻拦她,反被她无心无肺地咬伤了手臂。店主赶来帮忙,被她一脚踢翻,折了胳膊,顾青阳无奈只得点了她的昏睡穴。店主惊魂未定,喘着气道:“你这个婆娘,貌比天仙,却比夜叉凶猛。老弟,你命苦了。”顾青阳嘘叹不已,看着白无瑕昏睡后的面容,真是又怜又爱。
半夜时分,几条人影闪入店后面的杂树林中。顾青阳起身跟了过去。五个黑衣人正在低声商议,一个道:“就他一个,怕啥。”另个道:“此人剑法可不赖,硬干怕是要吃亏……”第三个冷笑道:“明的不行,咱就来暗的。”又一个道:“就这么干,别跟他讲什么江湖规矩。”最后一个犹豫不决,小心地问:“几位哥哥,咱们这么干,人家会不会骂咱是无赖?”四人闻言都缄口不言。
顾青阳呵呵一笑道:“诸位不要客气,有什么法子尽管使出来吧?”五人大惊,面面相觑,领头一人道:“幽冥狗贼害了多少人,人人得而诛之。”顾青阳冷笑道:“好,你们一起上吧。”五人互对一眼拔刀便剁,只走了一招便被顾青阳缴械制服。首领道:“咱们学艺不精,认命了。”顾青阳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们回去学好武艺再来。”
众人面面相觑,首领道:“你记着,你会后悔的。”刚走两三步,顾青阳忽然喝道:“站住”首领冷笑道:“你又改变主意了?”顾青阳道:“你们怎么知道我的行踪?”一个汉子冷笑道:“幽冥右使护送梨花社的妖女南下求医,天下人皆知咧。”
顾青阳得知自己行踪已暴露,连夜赶路。天明时分,身处一处山谷,雄山耸峙,绿翠欲滴。顾青阳取了毛巾在小溪边洗了脸,又拧了个湿巾来给无瑕梳洗。蓦然,山道上一阵马蹄急响,十余骑飞奔而至。马上人滚身下马,参拜道:“刘一山参见顾右使。”
刘一山原是风衣府中枢堂的一名主事,一年前随顾青阳出掌中州,顾青阳见他精明干练、有担当,便一升再升,刘一山一步登天成为中州总舵副总舵主,顾青阳回山后,又将其擢升为总舵主。刘一山感念顾青阳知遇之恩,凡事以顾青阳马首是瞻。
顾青阳道:“我已经不是什么右使了,以后也不会再管教中事。”刘一山道:“恳请右使收回成命,重掌我教。”顾青阳叹息一声道:“我与教主有言在先,辅政三年,三年后还政与她,如今已过四年,该是我隐退之时啊。”刘一山哭道:“右使若去,教中必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哇。”
顾青阳笑道:“你多虑了,教主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迷茫无助的小姑娘了,从今往后,再不可小觑她了。”刘一山见他去意已决,只能叹息一声,转而笑道:“能同白宫主这般人物归隐山林,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哇。”
顾青阳笑道:“人生百年终归是个空哇,早看破早超生。”
秋风渐寒,落叶纷纷。因有刘一山暗中护送,顾青阳平安出了中州,进入了邓州地境。邓州乃是宋蒙交战之地,所过之处,残垣断壁,焦梁黑土,一片废墟,野鸡、狐兔在荒废的村落间往来穿梭,不时又见几具干尸悬于树上,恰如进了魔境鬼域一般。
无暇之病日益沉重,全身开始浮肿,几天后面目全非,而又神智木讷,成日枯坐,不发一言。又几日,竟不知饥饱,便溺失禁,由脖颈开始遍身起满了绿豆大小的脓包,破裂之后,流出淡黄色的脓水,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因为奇痒难忍,无瑕成日用手乱抓乱挠,只抓到皮破血流为止。顾青阳用绳索将她手脚捆住,看着她难受,心如刀绞一般。
脓疱成熟之后自然破裂,流出深褐色的脓水,所经之处新的脓疱一片片生长。不出十日,无瑕全身再无一块干净的地方,痛痒难当,坐卧不能。起初,顾青阳每日雇人为她擦拭一遍身体。到后来,重金礼聘也难再找到人,概因身上恶臭扑鼻,常人闻之便呕吐不止,有赚钱的心,没赚钱的本事。顾青阳只好抛弃男女之嫌,亲自动手为她擦洗。此时的白无瑕与先前判若两人,痴呆木楞,已经忘了顾青阳是谁。
顾青阳也曾请过郎中诊治,多半人见了面就不敢接手,也有庸医胆大的胡乱开药,顾青阳也是脖乱投医,竟信以为真。每每将药膏敷上,自以为二日一早必有效果,期望的满,失望的大,清早起来一看,又是流的满身是脓。再过半个月,无瑕已不知道痛痒,神情呆滞,不言不语,不饮不食,成日躺着不愿起来。身上恶臭十丈外可闻,顾青阳买了几筐咸鱼以遮臭味。
在均州买药时,有人向他举荐神医介未休,称他医术高超堪比华佗在世。顾青阳一拍脑袋叫道:“我怎么把他给忘了。”介未休是唐非池挚友,当世名医,此刻就隐居在均州西南八十里的青草谷。此人与孤隐峰渊源颇深,或许他能有什么办法。顾青阳连夜启程。天明时分已到谷外,此处山高林密,人迹罕至,马车行不得山间小道,顾青阳只得弃车抱着白无瑕往里走,虽已近寒冬,一路上仍引得许多的绿头苍蝇盘旋不去。
翻过一道山梁,平谷中有几间茅草房。门前一个十来岁的童子正在捣药,忽闻恶臭扑鼻,忙掩鼻而起,顾青阳笑道:“童儿还认得我吗?”那童子定睛一看,喜道:“原来是顾大哥啊你,你怀里抱的是什么人,这么臭,你闻不见吗?”顾青阳苦笑道:“这就是你想见的白姐姐啊。”童子愕然道:“白姐姐?她怎么……”童子本想上前,终于禁不住那逼人的臭气,俯身呕吐起来。
“医者父母心,哪有做郎中恶心病人的?快去准备一口大缸,把天字号葫芦里的药泡进去。”介未休一面训斥童儿,一面快步走了出来,切了白无瑕的脉,对正在刷洗大缸的童子说:“再添两钱红草粉,一钱金龟子,三钱硼砂。”介未休瞄了眼顾青阳,眯着眼笑道:“你终究还是带着她私奔了。”顾青阳无心与他说笑,把晋州的事简要一说。
“他到底还是回来啦。”介未休嘘叹一声,顿了下又道,“真是天理报应,丝毫不爽啊。他自己配的药,却害了自己的妻女。离地三尺有神明,害人终害己。”顾青阳惊问道:“原来老先生早知道她是东方前辈和白前辈的女儿?”介未休嘿嘿而笑:“天下除了你,也没几个不知道的,你就真的不知道?算啦,过去的事情,不说了,不说了。”
小童将大缸刷洗干净,泡上了药。介未休仔细检查一遍,从腰带上解下一只轩芦,托在手心稍稍停了一下,便将里面的白色役全倒了进去,用手搅了搅,吩咐小童:“预备两桶清水。”又吩咐顾青阳除去白无瑕的衣裳,将两桶水冲洗了无瑕。时近寒冬,冰水刺骨,无瑕被水泼中竟毫无知觉。只是在进入大缸的一刹那,才被药水一激,猛然惊醒过来,手脚痉挛,大声惨叫起来。顾青阳痛心不已,伸手要去拉,却被童子拖住。介未休点了白无瑕昏睡穴,用核桃木缸盖将将缸口封死,只留无瑕一颗人头在外面。介未休吩咐童子将无瑕头发剃光,用药水将她脸上伤口洗尽。
顾青阳低垂着头,不忍再看。介未休叹息一声:“她命中有此一劫。”
顾青阳问道:“当日东方前辈说只有到孤隐峰才能找到治伤的草药,难道先生也无能解救?”老者颔首一笑:“西隐医药举世无双,余牙子爱医人,钟纯子爱杀人,东方英正独爱制药,噬魂丸是他集大成之作,老朽如何能解的?此药能迷幻人的心智,中毒之人犹如魂魄出窍,非似醒非醒,一切都听命于施药之人。中毒后三日内服用解药,并不伤元气。过了三日没有解药,则毒素在体内淤积,先是皮肉溃烂,神情呆滞。最后全身脓烂可见白骨,一年后非死既痴,神仙难救。噬魂丸的解药配方其实很简单,但其中最关键的一味‘仙珠草’普天之下只有孤隐峰能采到。我方才用的白役就是仙珠草,可惜份量不足,所以只能暂时减缓她的病情,却不能根治。”
童子将白无瑕剃光头发,又将她脸上的伤口洗净上了药。无瑕脸色浮肿肤暗紫,昔日的花容月貌已荡然无踪。
童子燃了几根香木驱散了恶臭,又炒了一碟鸡蛋,一碟竹笋,一碟猫耳菜,一碟老腊肉,用竹筒蒸了两筒白米饭,烫了一壶自酿的苦叶酒,把桌子端到竹篱外的上风口。顾青阳喝了点酒,吃了点饭,就觉出身体疲乏起来。介未休道:“她要泡一天一夜哩。”劝顾青阳进屋睡上一觉。童儿领顾青阳到后面草屋躺下,头一沾枕头就入了梦乡。
梦中,顾青阳看见无瑕白衣飘飘,含羞着走向自己……
一觉醒来,草庐外红日西坠,天朗山青。顾青阳暗忖道:“若她裁,能与她隐居于此,此生何憾?”
他刚走出屋门,一张大网当头罩下,顾青阳顿时被拖翻在地。一个黑衣人手持尖刀滚地来袭。顾青阳摸起一枚石子弹了过去,嘶地一声,石子洞穿黑衣人的腿骨,痛的他倒地惨叫不绝。顾青阳喝了声:“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个细腰丰臀的黑衣蒙面女子抚掌而笑:“顾右使果然好功夫”她的身后一群黑衣人押解着介未休和童子。
介未休武功并不在顾青阳之下,黑衣女子能将他拿住,实力倒不可小觑。顾青阳定了定神,说道:“有什么你们冲我来,跟他们无关。”黑衣女子冷笑道:“顾右使久不在江湖,江湖上的勾当真忘了吗?你武功在我之上,我不拿人岂敢胁迫你?”顾青阳道:“你想怎样?”黑衣女子道:“有人出了大价钱要买你一双脚。你自己斩下来我就放人。”顾青阳道:“我若不答应呢?”黑衣女子哼了一声:“你能挣开金蚕丝网我自然放人。”
顾青阳叫声“多谢”双臂一叫力,金蚕丝网如同一件破布衫被扯的七零八落。黑衣女子似乎早已料到,呼了声:“撤”一把银针撒向白无瑕,顾青阳舞起一道剑屏护住无瑕。黑衣女子早丢下介未休、童子逃之夭夭。
童子抄起一根木棒就要追赶,介未休叫了一声:“穷寇莫追快救人”
三人查看木桶,发现一条水线往外激射,介未休大惊,打开缸盖,在无瑕的背上找到了一枚细若牛毛的银针。介未休拔针在手,脸色一变,顾青阳急问:“怎么样?”介未休道:“针上有毒,好狠的心”顾青阳闻言,如被雷击。
介未休安慰道:“不会伤及性命,但,将来纵然能解去体内之毒,只怕也是全身疤癞,容颜举。”顾青阳禁不住流下了一行清泪,道:“她这般要强的人,这岂不是要了她的命。”介未休笑了笑道:“也不必太悲观,或许余牙子能有办法。”顾青阳道:“余前辈的医术难道比先生还高?”介未休苦笑道:“我当年不过是他的药童,他嫌我愚钝始终不肯收我为徒,你说说谁更高明?可惜了我的一副好寿材。”
介未休吩咐童子将存在他寝室里的一副楠木棺材擦洗干净。童子惊道:“师父,你舍得?”介未休喝道:“多嘴”童子嘟哝道:“你舍得,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棺材擦洗干净后,童子在底板上浇了层粘稠的黑药油,稍稍风干,又垫了层厚厚的草药,再浇上褐色药油,药油稍干再放一层草药,然后又浇上药油,反复五次,最后铺垫了一层金丝软草。顾青阳将白无瑕赤条条地放在软草上,双手交叉在腹部,用一块手帕掩住。介未休在她身上撒了些软草,浇上一层药油,等稍干再浇第二层,反复三次,除口和鼻外,无瑕全身都被黑色的药油覆盖。
介未休叮嘱顾青阳:“每五日给她喂一次清水,每次只喂三汤勺。这些药膏不可以沾水,不可以直射阳光。若有一点闪失,便是个终身残疾。”顾青阳哽咽道:“先生的大恩,我……”介未休一摆手道:“罢了,罢了。是我欠你们的。”说话时脸上显出无尽的苍凉,也不和顾青阳招呼,提起寅默默地走出小院往后山去了。
顾青阳问童子道:“先生为何这般伤悲?”童子道:“师父费了千辛万苦才采集到这些草药,可保尸身千年不朽。西隐一脉对名利看得极轻,对生死却看得极重。生前想尽办法享乐长生,死后要尸身千年不坏,只有这样才能成仙得道。收罗了半辈子的东西突然没了,你说他心里如何能好受?”顾青阳大惊,急往后山去找介未休,暮色苍茫,哪里有人影?
童儿追上来,呵呵笑道:“不必有什么想不开的,等白姐姐的裁了,你们成了亲,你也是西隐一脉的人了。到时自然有机会报答他。”顾青阳忙问其故,童子道:“师父小时候给余牙子做了十二年的炼药童子,做梦都想拜他为师,却被拒之门外,这么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你能帮他入门,岂不就还了他的恩情?”顾青阳点头称善。
童子又道:“我听师父说孤隐峰常年隐在云雾里,即便到了山脚也难寻见,你要有些耐心。还有余牙子这个人脾气不好,人也固执,你小心应付才是。不过,他婆娘倒是个好心肠,解不开时不妨求求她。”顾青阳谢过童子,赶回均州,买了一辆马车,为掩人耳目,全身缟素,谎称扶灵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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