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江陵府,地气日暖,繁华绿柳中村镇渐多,人多市面也繁华起来。只是常有关卡盘查过往行人,抓捕蒙古奸细。守关卡的并非官军,而是各镇乡兵。
到了江陵城,顾青阳将车子停在饭铺门口,进店去买干粮,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却就不见了马车,街边一个算命老者传话道:“车子让刘将军手下赶走了,要你去西大街杨柳巷蓉。”顾青阳愤怒道:“这厮当真无礼”甩开大步赶到杨柳巷,果见马车停在一座大宅院前。正要上前查看,就见一个戎装大汉从车后转了出来,拱手笑道:“师兄,多年不见还记得我吗?”
顾青阳认出是洪湖五虎排行第二的刘青烈,便笑骂道:“吓我一大跳,你做的是哪家的将军?”刘青烈翘着大拇指神气洋洋地说道:“是咱洪湖派自家的大将军,掌门师兄封的。”顾青阳早听说过苏清河这几年在荆湖操办乡军,颇成规模,只是见了刘青烈的那一身戎装不觉有猩笑,他当即把话一转:“你把棺材拉到门口,就不嫌忌讳吗?”说着牵着马便要走。
刘青烈赶忙拦住,抓着他的手往屋里拽,朗声笑道:“师兄携白姑娘归隐山林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却还要瞒着小弟,是何道理……哈哈……”顾青阳道:“这也是迫不得已。在江湖难,归隐也不易啊”
落座献茶,只聊了几句话,就有好几个小校进来报事。顾青阳道:“苏师兄经营民团有六七年了吧,有一万人没有?”刘青嘿嘿一声冷笑:“师兄也太小瞧咱们荆湖军了,我江陵就有一万八千人,其他各处加在一起不下十万。还有十万洪湖弟子不在此列。”顾青阳愕然道:“这么多人,就不怕官家猜忌?”刘青烈道:“我们帮他赵家守江山,他乐还来不及,岂会猜忌?襄阳的吕大帅和师兄好的就差没穿一条裤子了。”
这时一个身材妖娆,模样标致的锦衣丫鬟来报:“夫人从平江回来了。”
刘青烈一跃而起道:“在哪里”大步就要往外走,忽觉自己失态,尴尬地笑了笑道:“顾师兄不要笑我,她若是得了白姑娘的病,我也会千里送她治病的。”
二人迎出门时,就看到一群丫鬟簇簇着一位华妆贵妇进来,顾青阳认出是陆云风的表姐朱雨菡,就有些尴尬。朱雨菡却大大方方地拜了下去,说道:“叔叔是几时到的江陵?这些年让叔叔受委屈了。”
顾青阳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刘青烈也不愿再提当年天王庄之事,便打个岔说道:“好了,好了,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顾师兄难得来一趟,雨菡,去做一个糖醋鱼让师兄尝尝。”说着连哄带劝送走了朱雨菡。
刘青烈面露惭愧之色,又似有难言之隐,憋了一阵才硬下心说道:“师兄还是速速离开这……”取出一枚令牌道:“凭此在江陵境内畅行无阻。”顾青阳也不多问,拱手别去。
当晚,顾青阳夜宿野店,饭后打坐运功,忽觉窗外有人窥探,只做不知,打坐毕,便和衣而卧。不多久有人向屋内吹迷香,顾青阳假意昏迷,两个蒙面人撬门而入,潜行至床前,举刀便砍,顾青阳一个翻身捉住一人手腕,一拉一推,二人便撞在一起,“扑通”倒地,二人武功既差,胆量更小。顿时跪地求饶。
顾青阳斜眼看了二人,问:“为何行刺我?”一人道:“我等都是拭剑堂的人。”顾青阳喝道:“还敢唬我,拭剑堂有你们这般脓包吗。”另一个叫道:“我等确是拭剑堂的,我们有令牌。”顾青阳用剑挑过他的令牌,仔细看过,心中疑团重重,又问:“你们隶属那个盘口?”拭剑堂设在各地的分支也叫堂,俗称盘口。一人答道:“庆和堂。”顾青阳嘿然冷笑:“果然是唬我,拭剑堂内外十三盘,哪来庆和堂?”
他话未落音,门口闪过一条人影,有人冷笑道:“顾右使这话就显得孤陋寡闻了。庆和堂乃奉太后圣谕所创,何来有假?”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顾青阳在刘青烈宅中见过,名叫玉茹,是朱雨菡的陪嫁侍女。
二人齐呼大姐救命,玉茹喝骂:“一堆蠢货,庆和盘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还不快滚”二人如闻大赦起身便跑,顾青阳喝道:“我让你们走了吗?”二人慌忙又跪了下来,玉茹跺脚骂道:“没用的东西,你们怕他作甚?”一拍巴掌,四下里顿时冲出二十多名军汉,都蒙着脸穿着洪湖乡军的号衣。
顾青阳轻蔑一笑,身形暴动,如风如影,就在人群里走了一圈,只见众人一个个手软脚麻,丢刀弃剑站立不稳。玉茹面色尽变,慌手慌脚的不知所措。青阳夺了她的短剑,劈手折作两段扔在地上,训斥道:“好端端的拭剑堂就毁在你们手里再敢跟来,我必取你性命。”唬得玉茹再不敢吭一声。
赶走众人,顾青阳生了阵闷气,赶来到渡口。船家忌讳棺材不吉利,虽有重金却不肯出船。一个打鱼的年轻人讥讽众人道:“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大吉大利的事,你们却不懂,可见愚蠢。”船夫讥笑他:“你说吉利,你去载好了。”年轻人不甘示弱,笑道:“只要客人愿意,这活我便接了。”顾青阳大喜出重金酬谢。
年轻人一路唱着渔歌,船到江心,却突然纵声大笑,小船随之剧烈椅起来。顾青阳心知有变,抓剑欲擒那年轻人,却是慢了一步,年轻人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不见了踪影。顾青阳心知不好,持剑护住棺材,心中暗忖:任你有何手段,只要敢露头,我便一剑取你性命。四顾白水茫茫,久久不见动静。
顾青阳正惊疑时,忽然发现船底开始渗水,仔细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填充木板缝隙的胶末被人用刀撬开,胶末本是用木屑混合油脂制成的填充物,性质柔软,用刀撬的时候不会发出声响,这也是他虽全神戒备仍旧没有发觉的原因。
顾青阳熟悉水性,即便落水也有把握逃生上岸,但介未休叮嘱过无瑕是见不得水的。顾青阳心知中计,便沉声喝道:“哪路朋友?困住顾某有何指教?”喊了三遍,就见一叶孤舟随风顺浪飘飘而来,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盘坐在船头,左手提壶右手执杯,自得其乐。
他倒了一杯酒随手丢了过来,顾青阳抄在手中,杯酒不曾洒落一滴。和尚赞道:“顾兄武功愈加精纯了。”顾青阳冷笑道:“和尚却不如先前洒脱了,你弄这玄虚是何道理?”和尚呵呵一笑道:“欲邀顾兄同赴大漠,又怕顾兄不肯,只好出此下策啦。”顾青阳听了这话反倒沉住了气,冷笑道:“他们开出了什么好处,让你出家人也耐不着寞了?”
和尚笑了笑:“老子活了大半辈子,总算弄清一个道理:天下之事,如江河滔滔,奔流不止。顺水行舟易,逆水行舟难。顾兄旷世才华,却不容于世,见疑于人。一腔抱负无处施展,你如今说要归隐,我倒问你:你真能割舍的下来。”顾青阳哑口无言。
和尚又道:“大元皇帝虽是胡人,却是个礼贤爱士的好皇帝,像和尚这般粗鄙之辈尚且尊若上宾,大鱼大肉享用不尽,何况顾兄大才?兄若去必是如鱼得水,成就千古美名。”顾青阳冷笑道:“在下已决意归隐山林,和尚今日注定是无功而返了。在下也奉劝一言:认贼作父非是大丈夫所为。”
和尚叹息道:“顾兄不为自己,也不顾她的死活吗?”顾青阳森然道:“你要怎样?”和尚道:“你若真心对她,死且不怕,还怕担个恶名吗?”顾青阳浑身一震,厉声呵斥道:“人无名节与禽兽何异?顾某绝不投敌。你若还记念昔日的交情,就放她一条生路。”和尚道:“你死了,谁还能救她?”顾青阳仰天长叹,僵在了那。
江面上忽然泛起一窜水花,接着又是翻出一团血水。一具裸尸浮了上来,正是先前为顾青阳撑船的那个年轻人。和尚脸色一变,将一对月牙双钺抄在手中,凝神戒备,顾青阳知他武功不弱,担心水下之人不是他敌手,便也扣了两枚制钱在手,准备暗中相助。水面上又翻起一朵浪花。和尚大吼一声,挥钺劈砍下去。这时在他的身后,一个水鬼突然跃出水面,挥刀劈向和尚后背,他这时机掐的恰到好处,和尚全副精力在戒备前方,无力提防身后。不过顾青阳却不放心,水鬼一出手他便看出他的武功还远不是和尚的对手,于是,手中两枚铜钱猝然而发,正好击中和尚的右手两腕。
水鬼的尖刀深深地扎入和尚的后心,抱着他翻入江中,水面上挣起几朵浪花,吐出几股血水,一切就归于宁静。
片刻后,江上又闻渔歌声,一个头戴草帽的健硕渔夫划着一只小船荡过来,问道:“是顾先生吗?”顾青阳点头,那汉子道:“有人舍我五两银子渡先生过江,先生请过来吧。”顾青阳冷笑道:“好你个殷深道,在我面前还装神弄鬼。”那渔夫闻言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皙整齐的牙,拜道:“难得右使还记得属下的名字。”
殷深道是李九铭举荐的陇西总舵千叶堂副堂主,此刻出现在这,顾青阳倒并不觉得奇怪,此次。自决心退隐江湖后,拭剑堂、梨花社和蒙古人各路高手沿途阻截,李少冲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以他的性格,派人暗中相助也在情理之中。
殷深道护送顾青阳过了江,便道:“前面的双鱼寨隶属滇黔总舵辖地,未有上命,属下不方便过去。”顾青阳取出令牌道:“我有通关令牌,可畅行无阻。”殷深道说道:“双鱼寨的三个指挥中有两个是蒙古人的奸细。右使不可掉以轻心。”
双鱼寨设在两山夹持的交通要津上,兵卒税吏行为粗蛮,言语恶毒,对路人公然勒索钱财,稍有不从便籍没财货,拘押鞭打,惹得民怨鼎沸。顾青阳望着寨门上高高飘扬的宋军旗帜,心中不禁恻然:连肉头和尚这样的人都甘心投敌充做鹰犬,可见人心已散,如此江山还能姓赵几日?
从沅州到弄洞府,千里山路走了一个月时间。都是山环水绕,林密水急的险恶地形,进入大理国旧地,又见雪山绵延,杳无人烟。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顾青阳扛着棺材在崇山峻岭之间来回寻找。一晃三个月过去了,孤隐峰依然踪迹全无。
顾青阳头发胡子一大把,衣衫被树枝荆棘挂的破碎不堪,一日照水一看竟把自己吓了一跳,浑身上下都似个野人一般。这日扛着棺材又在山间中穿行,忽见两个穿着整齐的童子各挑着一担泉水,在山林中行走如飞。这是顾青阳三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人,急忙呼喊。两个童子听到有人呼唤,回头看见一个野人扛着个棺材在朝自己招手,吓得丢了水桶便跑,一晃就不见了踪影。
顾青阳只当自己花了眼,使劲揉了揉,仍旧什么也没看到,正疑惑间,忽见面前有条人工开凿的山路,这才相信自己所见非虚。他取出童子送的地图,仔细辨析,确认此处离孤隐峰已经不远,心道所见之人多半就是孤隐峰的弟子,误把自己当成野人吓走了。
山路沿着一条溪流修筑,曲曲折折,走不多久,前面传来轰隆隆的水流声,一块断壁上垂下一条瀑布来,状如一条白龙相似。流水在断壁脚下汇聚成一潭清水,水清澈透底。这山道到此也就断了头。
顾青阳心中酸楚起来,再有七天就满一年,再找不到孤隐峰,岂非辜负了她么?顾青阳跪在水潭边暗自祈祷:“天若怜见,就指我一条明路。”话未落音,对面真出现了一座山峰,直挺挺的如一根擎天大柱。顾青阳急忙揉眼看,果然是一座山。他大喜若狂,跳起身,拍着棺材叫喊:“你看见没有,我们找到啦,我们找到孤隐峰啦”话音刚落,一阵冷风吹过,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山峰突然不见了。
顾青阳大惊,一连揉了七八次眼睛,对面一片雾蒙蒙的,什么也没有。顾青阳捶胸顿足道:“天哪,你真要害死我吗?”正痛不欲生。身后就有人说道:“你看就是这个野人”是方才的那两个童子领着个布衣老妇在对自己指指点点。
妇人看了顾青阳,笑责童子说:“童儿无知,他是人,哪是什么猿人?”顾青阳她:“三位可是孤隐峰的人?又或者听说过去孤隐峰的路?你们听说过孤隐峰这个名字么?”那妇人听了这话,把顾青阳打量一番,问道:“你与天山派有何渊源?”顾青阳忙道:“我……,我是来送无瑕治病的,哦,她复姓东方的。”妇人惊喜道:“那是四老爷的秀,她回来啦?”径直过来打开了棺材盖儿,看了一眼后,就叫过一个童儿嘱咐了两句,那童儿撒开脚沿着山道去了,高高低低地走了一阵骤然就没了踪影,与顾青阳初见时一模一样。
顾青阳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他跌坐在地上,仰望着青山白云,朗声笑道:“老天待我不薄啊”
童子去了一刻钟的工夫带回来七八个人。顾青阳见他众人神态举止与天山诸人相似,只是更加雍容有气度。料定是孤隐峰的无疑。妇人向一个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禀报了顾青阳的来历,又揭开棺材盖让他看,那男子就皱了眉头,拈着下巴上的两根鼠须思吟起来。
一个身材娇小,颜容俏媚的女人问他:“真是小妹呀?”男子点了点头,又一个体态雍容,面容丰润富态的女人探过头去看,说:“就是小妹二姐姐你看,那眉眼,那脸蛋,活脱脱又一个东方师叔。”娇小妇人点点头,说:“眉目是有些像,当家的,你看呢。”
男子对顾青阳说道:“你请山上歇息。”顾青阳微感嵯讶,怔在那,面容丰润的妇人就笑起来:“却如何是好,常久不下山,什么礼仪规矩都忘了。”男子就拍了下额头,拱手作揖道:“在下余瑜,论算是无瑕的堂兄。”又引荐了两个妇人,身材娇小的是他妻子白飘飘,丰满雍容的是他妹子余卿卿。
四名小厮抬了棺材,翻过一道小石坡,眼前是条水清见底的杏,有小厮撑着竹筏候在河边,乘竹筏走了半里地,就拐进了一个水洞。水洞宽阔深远,顶上裂有一道缝隙,透进亮光丝毫不觉得昏暗。过了一处天坑,进入一处幽僻的小洞,斜着一转,就是一座石码头。弃船上岸,面前是一道小石门,一道石阶盘旋向上。拾阶而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眼前豁然一亮,如丝如缕的云雾就将人整个儿的包了起来。其时人已悬在半山腰的栈道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顾青阳脑子里嗡嗡一阵乱象,如此情形自己旧时在梦中不知见过了一次,没想到世上竟真有这等所在。又想到这山峰如一根直上直下的石柱,崖壁光溜溜的无可凭借。孤隐峰隐居之人该是用了多少年才在这绝壁之上开凿出盘山栈道。栈道有七尺五寸高,四尺宽,因云雾太大,一丈之外便看不清人影。偶然有强风吹过,浓雾散开一条裂隙,这时才可看见远处连绵不绝的彦,只一眨眼的功夫云雾重新又聚集起来,四周重新一片朦胧难辨。身边的湿雾浓云伸手可掬,望远处,雾茫茫了无边际,人行云端雾里,飘摇摇不知身处何处。
顾青阳这才明白自己三个月来近在咫尺却寻踪未果的原因,心里暗暗一叹。绕着石壁走四五里地,云雾突然淡去,西天的晚霞正浓,斜阳的芒刺驱赶了汹涌的云海,廓出一个青天碧海的新境界。眼前是清清爽爽的一座山峰,碧草萋萋,野花芬芳,发源于一汪清潭的小溪穿过一片地势舒缓的,野花芬芳的草地后,又拐了个弯向断崖流去。他化成了一道迎风瀑布,飘飘洒洒挂在了天边……
顾青阳正感叹造化的神奇,就有一位仙风道骨的白发老者拄着拐杖在一群男女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余卿卿疾步上前埋怨道:“爹,你怎么出来了?小心身子。”老者道:“我的侄女回来了,我能不来瞧瞧吗?”老者巍巍走到棺材前,只看了一眼,顿足便骂道:“庸奴糊涂,庸奴糊涂”吓得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口。老者发了一通脾气,就拖着木杖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嘴里又咕咕哝哝说个不停。
顾青阳心里就有些感慨,世人传的神仙一般的余牙子却是这么个糟老头子。正自嵯讶。余牙子突然回头问余卿卿:“那后生是什么来历”
余卿卿大声回道:“他是无瑕妹妹将来的夫婿。姓顾,叫顾青阳。”余牙子怒道:“我听的见,你不用那么大声”顿着木杖拨开余卿卿独自往前踯躅而行。余卿卿笑了笑,就紧紧地跟在身后,不即不离地跟着。白飘飘笑对顾青阳说:“都说老孝、老孝,人老了就都变回了孝的脾气。爹今年一百一十四岁了,行为说话越发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了。”顾青阳心中惊叹不已,又想:余卿卿是余百花的亲姐姐,少说也有五六十岁,看她样子不过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孤隐峰与世隔绝倒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一道绿草青碧的小坡后是汪碧清的湖水,倒映着青山白云,沿湖散布着大大小小十几座宅院,花木繁多,算不得名贵,修剪的十分用心。一群孩童拿着木片刻制的风车在街巷间、花丛下穿行嬉闹,惹得一群狗儿也跟着吠叫。
找个偏院,顾青阳洗漱一新,穿着余瑜的长袍出来,惊的余卿卿双眼放光,笑道:“我那人年轻时也不过如此,金童玉女真是一对绝配。”带着来见余牙子发妻章夫人,鹤发童颜的一个老夫人,听说顾青阳上了山,孩童一样急着要见,此刻正坐着轮椅等在院门口。
顾青阳受宠若惊,跪地行礼,章夫人笑盈盈问道:“你就是老三和老四的女婿吧?嗯,是个好少年。”顾青阳道:“前辈误会了,晚辈和白姑娘只是朋友。”章夫人道:“男女之间哪有真朋友?”顾青阳腼腆一笑道:“东方前辈只是命晚辈照料她,再说她也没点头呢?”章夫人笑道:“由不得她,我做主,等她裁你们就成亲。”
余卿卿小声提醒道:“娘,三师叔才过世,怎好提婚配的事呢?”章夫人道:“那要怎样?再等三年吗?女儿家老得快,丢了青春,还能生几个孩子?”白飘飘笑道:“娘说的是。只是,无瑕妹妹可伤得不轻呐。又被介未休用错了药,只怕就是救过来,也是容颜举。我看不如这样:她的伤若好的通彻,就成亲,若是留下了残疾,也不要耽误了顾兄弟。”
一干人挤眉弄眼地等着青阳的话。青阳道:“姐姐关爱之心,小弟心领。不管她的伤能否痊愈,是否毁了容貌,小弟都心甘情愿。”白飘飘道:“我是为你着想,夫妻过日子可不是一天两天,开始或还能忍受,经年累月的……”顾青阳道:“小弟之心不会再变。”章夫人道:“你们别考他啦,世情如梦似电,谁测未来。凡事但尽心向善罢了。你们两个做姐姐的还是多想想怎么去撮合吧。”白飘飘笑道:“有您老做主,那小妮子她还能跑了不成?”
当下留宴,只是一些松子,蘑菇、干笋之类的山野小菜,做法也极其简单,少油少盐,多半是半生不熟。余牙子只用了一盅米饭便离席,众人肃色相送。
章夫人招呼青阳落座,道:“别理他,人老了,固执。”余卿卿问顾青阳道:“这些东西小弟吃的惯吗。”不待回答,一拍手,侍女们鱼贯而出,端来七八盘各式菜蔬,也是些松子,蘑菇、干笋,只是做法跟山下的一样。
章夫人笑道:“孤隐峰的饭食一定不合你的胃口,就让她们另外做了几样,方才怕那个老鬼贪嘴,就藏了起来。”众人都笑。余瑜取出一瓶酒道:“老爷子滴酒不沾,我这瓶好酒藏了十几年了,今晚咱哥俩一醉方休。”顾青阳只当必是好酒,入口方知只是寻常村酿,心中不觉有些诧异。余瑜见他不啃声,忍不住问:“这酒怎么样?”顾青阳道:“酒味好清淡,正合孤隐峰的清净淡雅。”白飘飘道:“你可得给他留点面子,人家那可是五两银子一壶的好酒呢。”众人都憋哧哧地发笑。
原来余牙子年轻时嗜酒如命,一日醉酒后昏睡三天三夜,醒后闻酒欲呕,因此定下规矩,孤隐峰上不得藏酒,违者驱逐下山。同门师兄弟相继下山。章夫人苦心规劝,反被他打断了腿,长女余百花卫护母亲,斥其太霸道,又被驱逐下山。由此“酒”字在孤隐峰几成禁词。余牙子百岁寿诞时,余百花送了一坛酒为贺礼。
余牙子当众启封,分众人畅饮。此后酒禁渐开,余瑜每次下山总要带酒回来偷饮,只是辨不清好歹,常是花了黄金买回村酿。
饭后,章夫人思虑青阳连日劳累,便催余瑜送去歇息。二人来到靠山的一处幽僻院落前,余瑜道:“奴婢们都闲散惯了,失礼处,兄弟多担待。”顾青阳只当是客套话,并不在意,漱了口正要铺展被褥,一个侍女却抢步过来说:“这是粗活,让婢子来做就是。”铺好被褥,却不动身,媚眼勾勾地看得青阳心里直发慌,就催促她道:“天晚了,姑娘还是回去歇着吧。”侍女问:“公子让我回哪去?”青阳道:“自然是回你自己的屋子。”侍女咯地笑:“我的屋子?我的屋子可不就是这吗。”
顾青阳凛然一惊,慌忙要走。侍女拦住他,说:“孤隐峰没有客房,公子远道而来就在这将就一下咯。”说话时,手就搭在了青阳肩上,往下一滑按在了胸前。顾青阳大怒,掰开侍女的手,大步出门去。
二日早饭时,余瑜见顾青阳眼圈发黑,悄声问他:“昨夜睡的不好?”顾青阳推说是山风太大的缘故。余卿卿于是建议他搬到后山的小松竹院居住。白飘飘也附和说那里既背风又清静。章夫人怪地方太偏,来往不便。白飘飘笑说您老年纪大,不思走动。顾兄弟精气正旺,还嫌多走两步路么。余瑜却颇为不平地说:“让顾兄住那种地方,岂是待客之道?”
眼见一家子要为自己红脸,顾青阳忙说:“小弟近来正在修炼一门内功心法,正求清静,如此正合弟意。”
章夫人点头默许的同时,不忘交代余卿卿和白飘飘两个要仔细收拾一下,平日的饮食更要照顾好。又对青阳说:“修习内功有什么难处就和你哥哥姐姐商量,他们毕竟是过来人。”众人应声。
山中无岁月,顾青阳再见到无瑕时秋意正浓。那日,他正和余瑜在小院歪脖松下下棋,无意间瞥见余瑜身后的墙头上趴着一个顽童,探头探脑,被他望见,吐着舌头,憨憨一笑,头一缩,不见了踪迹。青阳看在眼里并未做声。一局终了,余瑜告辞。那孩童推门进来,深施一礼后用手指了指树梢。顾青阳这才发现树梢上缠了个纸鸢,示意他自己去拿,孩童摇了摇头。顾青阳纵身而起,摘下纸鸢交在他手里。
孩童躬身谢过,拿着风筝往外走,走到院门口,忽然回头问:“你是白姑姑的夫婿吧?”顾青阳笑而不答,孩童道:“我叫余翔。你要见白姑姑,我可以帮你。”顾青阳道:“也不知她伤势怎样了。”余翔道:“我昨晚见过,已经可以下地了。”顾青阳道:“你能带我去见她一面吗?”余翔搔搔头说道:“你还是别见她了,她头发掉光了,脸上坑坑洼洼的全都是疤,嘴唇裂开,牙也翻出来,不晓得有多吓人。祖母见了都叹气。你还会要姑姑吗?”
顾青阳摸了摸余翔的脑袋,平静地说道:“那当然了,再怎么样,她也是我妻子。”说话时眼圈湿了。余翔道:“你还是后悔了。姑姑真可怜,再也没人要了。”顾青阳道:“傻孩子,姑父不是自己哭,姑父是为你姑姑哭,她曾经是世上最美的人,如今该有多伤心。”余翔点点头道:“没错,女人都爱美,妹妹上次摔跤磕破了嘴唇,哭了好几天呢。”
余瑜再来找青阳下棋时,青阳坚持要见无瑕一面,余瑜先是推辞不肯,经不住顾青阳再三哀求,便道:“原本也不该瞒着你,只是她自己不肯见人,我们劝也无用。如今你既然知道了,正好去劝劝她。”却又交代:“万不可出言激她,免得坏事。”。
来到无暇居住的小院,余瑜让顾青阳先在门外等候,自己进去通报。久久不出,青阳等得心焦,就自己往里走,隐隐就听到余瑜的劝说声,又隐约听到无瑕说:“我说过不见就不见,我一个废人为何要拖累别人。”顾青阳听得这话再也忍不住,推门而入。却见一个头戴白纱的白衣女子急转身往内里走去,青阳正想追过去。却被余瑜抱住,好劝歹劝,给拖了出来。
余瑜劝慰道:“还是先凉几天吧,不能逼得太急。”顾青阳道:“我一片真心为天可表,她竟要说出这等话,好不伤人心。”余瑜道:“这又岂能怪她,实在是……换成你也是一样的想。好啦,先让她静几天,慢慢的就好了。”
数日之内,青阳去了不下百次,回回被门房挡驾。这日又去,余翔半途跳出来,嬉皮笑脸地说:“你要见姑姑,我有办法。”顾青阳摇摇头,意思不信。余翔遂拉着他来到院后一棵大树下,道:“你爬上这棵树,就能看见姑姑住的小院。她常在院中走动。”顾青阳将信将疑,飞身上了树,果然能看见无瑕居住的小院。
余翔在树下小声道:“姑父,烦你顺手把那鸟窝里的鸟蛋带下来。”顾青阳莞尔一笑,方知余翔撺掇自己上树的缘由。鸟窝结在树枝的顶端,位置险要,余翔觊觎许久,只是无法下手。青阳侧过身正要去取鸟蛋,猛然听得院门响,就见白飘飘、余卿卿肩并肩进了院子,径直去了无瑕居住的卧室。
一个头戴白纱的女子迎在廊檐下,和二人见了礼,问:“他走了没有?”余卿卿笑道:“这会儿还没有,不过也快了。这里又没有他,还带着面纱作甚?”说着就帮她摘下头上的面纱,一捧秀发飘然而出,遮住了头脸,只见她的皮肤光洁红润,比之先前更添娇美。
白飘飘捏了捏无瑕的脸,笑道:“这么个小美人儿,任谁不动心?怪不得赶他也不走。”余卿卿道:“我们这么骗他,若是将来被他识破,他岂能善罢甘休,只怕要闹个鸡飞狗跳。”白飘飘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咱们这么做是为妹妹好,也是为他好。他知道了感激还来不及呢,岂会来闹?”又拿无瑕打趣:“就怕有人旧情复萌,把咱们给卖了。”
两个人各扯住无瑕的一条手臂,唧唧咯地笑个不停。无瑕无心跟她们闹,幽幽地说道:“我与他本就是有缘无分。”二人闻声停住了喧闹。余卿卿道:“说来说去,我们的话只供你听听,主意还是要由你自己来拿,我只怕你一时图痛快将来后悔。”
无瑕道:“二姐姐的好意,我岂能不明白。自从母亲过世,我的心就死了。世间的情爱,再与我无关了。”白飘飘道:“不跟他交往也好,他这个人……”余卿卿不等她说出来就连连咳嗽了两声,白飘飘打个哈哈道:“要说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男欢女爱嘛……妹妹,就别往心里去了。”无瑕冷冰冰地说道:“你们不用费心了,我已说过了,世间的情爱再与我无关,我不会再见他。”
余翔等了许久,顾青阳才下来,他把鸟蛋交给余翔,抚摸着他的脑袋,嘱咐道:“要多用功,不要太贪玩。”说完朝四周望了望,勉强挤出一丝笑,迈开大步去了。
章夫人后晌得知顾青阳不辞而别。大怒。命人将白飘飘、余卿卿、余瑜等人叫到跟前。三人进门时看见余翔依偎在章夫人身边正说着悄悄话,就列成一排,等在廊檐下。祖孙两个说完了话,章夫人打发余翔由后门出去,这才唤入三人。
三人心中惴惴,垂着头一言不发。章夫人轻咳一声:“谁能跟我说说顾青阳为何不辞而别?”余瑜陪笑道:“娘,您是误会了,我们这么做全是为了无瑕妹妹好。”章夫人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热茶,冷声道:“你不要开口,让两个主谋来说。”
白飘飘用肘拐了余瑜一下,陪着笑道:“媳妇知错了。媳妇见他年过三十还不娶妻,猜他是不是身体有痒,就让铃儿去试他一试……谁想果真就不济事……媳妇想总不能看着无瑕往火坑里跳吧,于是就和姐姐商量,让他知难而退。娘要为这个怪媳妇,媳妇也无话可说。”
余卿卿也陪笑道:“真是出自一片好心。”章夫人摇头苦笑道:“你们呀,真是妇人见识。”余卿卿见她笑了,胆子壮起来,溜到她身后去敲背,白飘飘就势蹲下来给她捶腿。余瑜又忙着端茶倒水。
章夫人顿杖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的气还没生完呢。”三人面面相觑,束手敛容不知所措。章夫人用手杖捅捅余瑜:“去,把无瑕叫来。”
余瑜正要动身,门口就有人脆生生地应了声:“我来了。”章夫人拉过无瑕,笑道:“这三个活宝串通了一帮子人把你夫婿给气走啦,我狠狠地骂了他们一顿,给你出气。”无瑕道:“娘因我而死,无瑕已无颜立于天地间,余生惟伴青灯古佛,赎一世罪过。”章夫人道:“傻孩子,这话让你九泉下的娘听到了,她岂能安息?为人父母者哪个不愿看着自己的子女好?你好好地活着,她才能安心呐。”
无瑕泪流满面道:“我的心死了,活不过来了。”
左劝右劝,终是不能改意。章夫人也急了,说:“你这孩子,怎如此固执?”摇着轮椅就走,到门口却被余牙子堵了回来。眼见余牙子颤颤巍巍走来,无瑕忙起身去搀扶。余牙子吼声如雷:“我又不老,要你操甚心?”无瑕伸出去的手缩不回来,黑着脸楞在那。众人素知余牙子的脾气,谁敢劝一词?
余牙子见无瑕低眉垂泪,不耐烦地问:“你说实话,心里究竟有没有姓顾的?”
无瑕低眉不答。余牙子抓起案上的茶碗摔的粉碎,喝道:“说实话”无瑕慌忙点了下头。余牙子缓了口气,目视窗外飘渺的白云,幽然说道:“那就去找他,一时误,终身悔啊。”
说完这些,余牙子目光沉静下来,他背起双手,佝偻着腰,像是突然矮了一截,众目睽睽下蹒跚而去。章夫人咬着牙,像哭又像笑,半响才憋出一句话:“老东西,一百年了,总算说了句人话。”她抬起头,额头亮晶晶的,已是满目春风,她一面催促侍女推她出门,一面说:“我们的话,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左右都由你自己来定。”
“呦,今天是怎么啦?”余瑜一脸的茫然,“这唱的是哪出啊?”
余卿卿轻蔑地哼了一声,无限感慨地说:“这回,二老真得道成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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