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双眼一扫,抱拳道:“小侄安和光,拜上郑世伯。”
郑怀璋仔细看他眉宇神情,十分脸熟,缓缓道:“哦,是安家的子孙么。”
常振东脸上皮肉一跳。
安和光躬身道:“老世伯,小侄正是安泰初之子。”
郑怀璋朗声笑道:“故人之后,你父亲还好吧?”
安和光眼眶一红,低声道:“世伯,家父老人家已于上月十五日子时驾鹤西归。”
郑怀璋这才一惊,心里一沉。虽与安家世代为仇,这一刻却竟起了些悲鸣之感。
常振东站起来仰头大笑:“安泰初呜呼哀哉,死得好!”
郑怀璋断然喝道:“住口!”他本像个寻常的老头,笑笑呵呵,给人以亲而不敬之感。但这声断喝,却有无尽的威严气势,令人无从抗拒。
常振东脸色大红,不敢违抗,慢慢坐下。
郑怀璋再打量安和光,见他神色不变,目中无一丝一毫的怒意,显得波澜不惊,不禁暗赞:“安泰初令我头痛几十年,他这个儿子,却似更有丘壑。单单这份气度修为,可就不逊其父。”一念及此,心底突然难受,勾起了一个长久以来的念头:“遍数田园谷后人,佼佼杰出,可得我真传者,从何寻觅?只怕他们这一代,难免沦为安氏后人的刀底鱼肉!”心口大痛,几乎不能自控。
他慢慢对安和光道:“郑某今年七十有七,比你父亲小一岁零三个月。从我睁开双眼的那天,与你先父便是敌人。我田园谷死在你父亲手下之人,算算也有二十八位。所谓仇深似海,恐怕也莫过如此了。”
摇头叹息,悠悠出神,与安家历代恩怨,前尘往事,一桩一桩,悠悠眼底,惆怅想道:“昨日还与这两个年轻人说起你我两家的旧事,今日就听闻你父亲的死讯。冥冥之中,果然有什么因果感应?”
安和光好像被他话语打动,低头许久,说道:“老世伯言语坦诚,有古侠士风。”
郑怀璋慢慢回过神来,心想:“安泰初只知开口他娘的,闭口奶奶的,三句话说完就动手,这小子脾气却一点也不跟他。”不禁微笑。转念想:“这小子怎么寻到田园谷来?”
安和光却象看出他心思,恭敬道:“十二年前,我父亲便已得知,原来世伯在此世外桃源之地享福纳寿,十分羡慕,很想前来拜访。只是,与我们商议良久,总觉得虽可叩门而入,却未必一定能破门而出,因此无奈搁置。他老人家临终之前,引为平生大憾。”
郑怀璋心里如电光火石一惊:“安泰初竟然十二年前便已知我们在田园谷中?”又是震惊,又有几分不相信。呵呵一笑:“我多年一直未拜访你父亲,何尝不与他一样的想法?只可惜,从此以后,想和他再见,也只有百年以后才可以的了!”
安和光也是含笑点头,仿佛同以为憾,不慌不忙续道:“但十四天前,有两位田园谷的贤兄,却前来北京我家拜访。其时正逢父丧,我心情难过,未免脾气暴躁,失手打伤其中一位贤兄。”
郑怀璋明白过来:“定是段如虎与辛加劳两人了!这些不长进的,总以为自己了不起,一个个都外号什么神什么仙,却原来两个‘神’也打不过安家的一个‘人’!”又恼怒又好笑。
安和光却越来越神色恭谨:“果真论身手,两位世兄是很不错的了。却可惜强龙难压地头蛇,他们远来北地,难免吃一些亏,却并非我的本事有多么高明。”
常振东在旁听得刺耳,强压脸色说:“什么意思!你跑几千里路,却为来田园谷说这种乖巧话?你不要太会做人了吧!”
安和光微微摇头,笑道:“常三哥莫性急,听我说。你们那位辛世兄中了我的血手印,匆匆离去,我懊悔自己出手太重,而且担心他治不得法,后果不可预料,越想越加烦恼,因此顾不得先父临终的告诫,急急追来湖南,还请郑世伯和常原谅小侄才好。”
郑怀璋瞧了常振东一眼,止住他说话,对安和光笑道:“什么了不得,贤侄爱来就来,爱去自便,何必与我们客气。”心想:“想不到你说话绕来绕去。这却不如你父亲,直来直去地痛快。”
安和光道:“一般来说,受了寻常血手印之伤,便得赶紧阻断心脉,以防掌力循脉上移,伤及心脏,这是常理。
但三年前,家父因缘巧合,想通了一个道理,便将我家血手印功夫略加改善,另辟一条蹊径。所以,中了我家的血手印,疗法当与别家不同,其中至关重要,就是不可阻断心脉,否则气血逆而下行,时日一久,必致下肢瘫痪。”
常振东不顾郑怀璋的目光,仰头大笑:“假如不阻心脉,掌气逼心,那才真正难救!原来你见我二哥没死,很不甘心,这才千里迢迢赶来送他一程。好小子,你不要太会做人了啊!”
安和光苦笑几声:“三哥……”
常振东道:“谁是你三哥?别太乖巧了啊。”
安和光摇头道:“好吧,唉,常三……世兄……”
常振东瞟了郑怀璋一眼,好容易才忍住怒火,瞪着安和光不说话。
安和光却很坦然,说:“前天夜里,我终于追到辛二哥,见他进了一处房屋。当然后来我也知道这便是常三世兄府上。我在窗外,瞧见常三世兄夫妇……”
常振东忍无可忍:“什么三世兄?拜托你,不要太拗口太绕弯了好不好,我难受!”
安和光始终不急不恼,神情安静,点头道好,又说:“我瞧见常三哥夫妇为辛二哥疗伤,果然被我料中,十分焦急,只是想到,假如贸然进屋劝阻,一定无人信我,反而更生事端,于是踌躇无计。”
常振东冷笑道:“你料中个屁,我现在也不信你!”
安和光终于把脸色一摆,抬头说:“好,如今终于有机会向郑世伯明言,这便尽到了我的心力。我问心无愧,这便告退。”说完对郑怀璋躬身一礼,便像抬步要走。
常振东喝道:“你以为当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小心了。”打个招呼,一掌拍向安和光左肩。
班浩见他手掌微微赤红,心里动念:“定是赤阳手了。”
安和光微微含笑,毫不理会他拍去的一掌。常振东眼见自己一掌就要拍到他肩上,他却毫无抵挡,匆忙间手掌一偏,打在旁边一张椅上。那椅子被他哗啦一声拍散了架,十几块碎木受了这招赤阳手,竟然无火自燃。
班浩那夜见识过常振东百步之外掷石打狼,知道他绝非俗手,心想:“这安和光,竟不抵挡,倒有些人五人六,托大得很。”
常振东怒道:“为何不挡?难道怕我当真舍不得打死你?”
安和光笑道:“三哥,我若有与你交手之心,那便不用到田园谷来,更不用当着郑老世伯之面。”
郑怀璋听了安和光的一番话语,又见了他一番做派,虽然不喜,却忍不住想:“安家臭小子,有智有勇,不可小瞧!”心里翻来覆去,就是“不可小瞧”四字来来回回。
常振东虽然盛怒,也不糊涂,问他:“你什么意思?”
安和光道:“常三哥,我问你,你封住辛二哥心脉之后,感觉他的伤势有何异常?”
常振动摇头道:“能有什么异常?哈哈,好笑!”
安和光道:“是否辛二哥背上伤痛减轻,却渐渐*沉重,无力站起。”
常振东一愣,冷笑道:“你偷看去了,装模做样问我什么!”
安和光摇头大笑,双手缓缓放于身前:“治疗寻常的血手印,请问可有这等异常?”
常振东微微一愣,这正是他心底疑惑之处。
郑怀璋心里一动,插言道:“你父亲究竟因了什么机缘,才把血手印功夫改得如此玄妙?我们田园谷赫赫有名的神医也治不好,可有些奇怪。”
常振东双颊赤红,说:“我算什么神医。不过大伙儿闲得无聊,取个名头笑话我。”
安和光恭敬道:“这个因缘,其实也没什么稀奇。我父亲就是依着那后半……那后半卷书……想到一个法子,果然……神奇。”他一直侃侃而谈,但这时却有支吾。
郑怀璋猛然醒悟:“难道安泰初……终于悟通了西沙经第四级功夫,因而豁然开朗,对别的功夫也触类旁通?”顿时心神一乱,脑海里一片嗡嗡:“没有我手中的上半卷西沙经入门之法,安泰初何以悟通了西沙经第四级功夫?”
他见安和光脸上笑嘻嘻的,神态非凡,转念想:“这臭小子,孤身敢来田园谷,定是安泰初不仅悟通,还传授给他。他仗着神功,这才有恃无恐!方才常振东一掌拍去,他不放在眼里,想来也是一样的原由!”
班浩与苏宛云忽然见他不声不语,都感奇怪。
郑怀璋心想:“好啊,练成西沙经,天下谁为敌手!我郑家祖先有灵,一定要大骂我愚笨平庸,几十年苦思竭虑,参研西沙经功夫却无长进!田园谷几百条人命,竟难道都断送在我手中?”脑门顶上好像被人狠狠敲了一击,眼前发花,心中一片空白。
正在这时,突觉一股强硬至极的掌力,从安和光所站方位徐徐催来。
郑怀璋猛然一惊,掌力已到近前。他自然而然运功抵挡,将那股掌力挡在身前三步之地,后背出汗!
安和光面带微笑,右掌抵在左掌掌心,暗自催力,向郑怀璋胸口抵进,嘴中如常说:“世伯,你不知道,单凭半卷经书,也能练得如此神奇吧?”
郑怀璋不料他出其不意地偷袭自己,大感惊诧,想要回斥一句,却竟然呼吸艰难,说不出话。
只觉安和光掌上内力阔涌轰然,如连天涛水,夹风挟沙,一层一层,连绵不绝挤压推近。不禁心想:“这小子狡猾,巧设心思,害得我失神。突然出手,抢去先机!”刹那又想:“不练西沙经的前三级功夫,如何能练第四级功夫?他安家占有经籍下半卷几百年,从无有人练成,为何今日却练成了?”又疑惑,又痛心,感觉万念俱灰。几乎不愿再抵抗,心想,不如任他一掌,打死了自己也好。
安和光与郑怀璋的修为,均臻颠峰。两人掌上的巨力互相抵住,无一丝扩散,各自的衣衫也不飘动半分。虽说是生死一搏,却静悄悄地,无声无息,无痕无迹。便以常振东见多识广,也无从发现异常。班浩和苏宛云更未曾察觉。
常振东见郑怀璋默默无语,以为他仍在想着何等心事。但过得一阵,忽见郑怀璋脸色发白,很是难看。而安和光却脸色红润之极,光彩焕发,两掌微微地搓动,隐隐可见掌背上透出一股银红色。他突然明白过来,喝道:“狗贼,你敢偷袭!”双掌一错,向安和光扑去。
郑怀璋与安和光均具极上乘内功。两人掌力碰撞,就象一个充满了热气的密封火炉,又象吃饱了风的船帆。旁人不来干扰,那便不受影响,无忧无祸。但一旦横加插入,必然引得两股掌力迸发,就象火炉爆开,船帆裂开,合而为一,加诸干扰之人。郑怀璋想要喝阻,哪里出得了声,心里叫苦不及。常振东一招赤阳手,才拍近安和光的胸口。忽然“轰”的一声巨响,已被反撞开去。他把木屋的墙壁撞破一个大洞,摔出屋去,一时木屑横飞,漫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