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不兴祭灶神,所以二十三远没有后世过小年那般热闹。但是到了二十四,府里也开始忙活大扫除了。按照惯例,要洒扫六闾庭院,清洗各种器具,拆洗被褥窗帘,掸拂尘垢蛛网,疏浚明渠暗沟。将军府院不是很大,也没有几间闲置的屋子,所以这工程并不算浩大,几个手脚麻利的媳妇婆子手快,两天工夫使得府里一派新气象。
年货的采办主要是原料,这时候吃食都讲究自备。做菜了,手脚麻利的媳妇婆子们收拾得利落,但掂勺的无一例外是大老爷们。菜的品种花样繁多,很多宇之还叫不上名来,反正大鱼大肉的换着花样做。他比较喜欢的是倒是两样小吃食,油炸的环饼和餢鍮。名字是很怪,其实在宇之看来,环饼和麻花很像,酥酥脆脆的,而餢鍮就是一种大个的油炸面包圈。
俗话说二十四割豆腐,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蒸枣糕,二十八贴窗花,二十九去沽酒,三十包扁食(饺子),真是一点没错,将军府也是比照这民谚来的,一步不差。
除夕这天,是族人团聚、祭祀祖先的日子,这天要喝酒、吃环饼,并且把切好的葱、韭、薤、蒜、芫荽这五辛凉拌了摆在桌子上佐酒,喝一口清酒(粮食酿的米酒,小日本清酒是盗用我大中华的商标名)吃一口凉拌五辛——这习俗宇之直到现在还有点不习惯,环饼好吃没错,清酒好喝度数又低,就是拿五辛来下酒这有点受不了——他觉得喝酒应该吃肉。
饭后王羲之带着儿子、侄子来到正厅。厅里已经请好了列祖列宗的牌位,按照辈分次序来排的——始祖牌位位于正中间,二、四、六世祖居于左方,称为“昭”,三、五、七世祖居于右方,称作“穆”。左昭右穆,是祭祖时的礼制。
每个牌位上面用正楷端端正正地写着字,一看就是出自王羲之的手笔:“琅琊王氏堂上历代宗祖之香位”、“琅琊王公讳览光禄大夫之灵位”、“琅琊王公讳正尚书郎之灵位”、“琅琊王公讳旷淮南太守之灵位”,分别是琅琊王氏三世祖:王览、王正、王旷的牌位及先祖牌位。
女人不能进祠堂,家祭的时候也不能在场。尽管宇之心里鄙视这是“封建大毒瘤”,但是人微言轻,无力整个时代抗争。所以郗氏、祖氏带着丫鬟紫鸳和紫芝跪在大堂外,她们的身后,跪的是和王家签了卖身契的家奴。
正厅里,宇之正跟着王羲之肃穆地站着。供品从昨天就开始陈列,当中是新鲜的五牲和用茅草杯包着的清酒——这是从夏商就传下来的古礼。两旁分别是用高碗盛的鱼肉碗菜,八荤七素,按灵位设杯箸。
八荤,按照礼记的要求,分别是肉酱盖浇大米饭、肉酱盖浇黄米饭、烤猪、里脊肉、酒渍牛肉、烘烤牛肉、牛羊猪肉烙米饭、烤狗肝这八样,七素则是荠菜、萝卜、冬瓜、芋头、南瓜、蘑菇、豆腐——像葱蒜这种带刺激性气味的五辛是不能上供桌的。这时候冬天没有什么水果,所以供桌上酒水比较多,不像后世桌上摆一堆苹果橘子,弄得好像祖先和孙大圣一样是吃素的。
王羲之上完香,带着众子侄磕头,然后默然立在一旁,自有玄之上前走到他先前的位置,在蒲垫上跪下来,上香,磕头。然后凝之上去,重复这一套。宇之看明白了:原来是祭拜者按长幼的顺序上香跪拜。于是一个个照猫画虎,直到三岁的王献之给祖宗上完香,这个仪式就算完成了。
而宇之独自来到祠堂的角落,这里还有一个牌位,只写了姓名,没有官职——“琅琊王公讳道之之灵位”,看起来还是新的。
宇之前世虽然没有参军,但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爱国青年,对于甘于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贤和和平年代的人民卫士,他是怀着一份敬意的,听闻王道之和王旷都是抗击匈奴而亡,心中豪气顿生,一个头磕在地上,对着那唯一没写官职的牌位说道:“阿父,宇之不会让你失望的!”
十年来,宇之也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重生在东晋,估计是阴司公务繁忙给弄错了,不过活着就好,管他呢。听说枉死的人,首先要在枉死城待上半年,再接受十殿阎罗——分别是一殿秦广王,二殿楚江王,三殿宋帝王,四殿五官王,五殿阎罗王,六殿卞城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九殿平等王,十殿转轮王——的审查。
十殿阎罗一殿一殿的审过去,看看你有没有作奸犯科,是否欺良压善,干没干过贪赃枉法的龌龊事,再根据有罪与否、犯什么罪,把人分别发往四司,也就是赏善司、罚恶司、阴律司、查察司,四大判官就根据人的罪责,或判到地狱受苦,或判入畜生道,或转世投胎,反正六道轮回,想轮回来世为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幸中的万幸,他直接跳过了这些步骤,既没走奈何桥,也没喝孟婆汤,带着前世的记忆就来了。如果不记得自己的前世,那他就不是“湘中林爷”,这跟死了有什么分别?只是心中的记忆有时会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里面还有对亲人的眷恋和遗憾。
人生不过短短百年,就算他熟知上下五千年又如何,还是尽力把此生过得精彩些吧。他跪在王道之灵前,心中却恍若隔世瞬间千年。
外面忽然闹了起来,王羲之和玄之都回身去看怎么回事,正好刘大管事快步进来,王羲之正要责备他怎么不懂规矩擅闯祠堂,刘大管事已是在门外停下,大声道:“郎主,夫人她,晕过去了!”
“快去请大夫!”王羲之沉声道。大年夜,医生可不好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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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山阴县的名医大多都回乡下过年了,留着没走的只有些个平时生意不好的家伙。一个留着唏嘘的胡茬,气质非常像吴孟达的半老不老的大夫,给郗夫人把过脉之后,冲王羲之一揖道:“恭喜使君,贺喜使君,尊夫人有喜了!”
郗夫人有喜?还真是意外。十年来,陆续有操之、献之出生,王家的七个儿子齐了——还要怪自己占了老五的排行,可怜献之只能排老……那个……八,加上他姓王,连起来叫简直卒不忍听。宇之想到这里,赶紧唾两口:呸呸,谁说要连起来叫了?王老五也不是什么好称呼!有句童谣不是叫什么“王老五,命真苦,裤子破了没人补”,孤苦伶仃光棍汉的代名词。虽然后来王老五的含义有了极大地转变,常常和“钻石”连在一起,可是还是觉得别扭。
献之都五岁了,郗夫人又再度有喜,却是众人意想不到的。玄之和凝之看父亲的眼神笑意中带着促狭,当然还有几分欢喜:王羲之和郗夫人感情好是出了名的,这么多年来,王羲之一直没有纳妾,这在高门士族中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尊夫人已经有两个月身子了,受了凉气侵袭,动了点胎气,所以一时昏迷。不过没有大碍,老朽已经用银针为她疏导气血,再开两贴安胎药,夫人服下就会复原。”
“如此,有劳大夫了!”王羲之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本来以为这时请来的都是些庸医俗手,没想到误打误撞上了一个手艺不错的,居然几针下去就将郗夫人救醒了。
她还有些虚弱,不过听到大夫的话,还是很高兴,默默看着王羲之,两人目光相交,似有千言万语。祖氏看在眼里,既为他们高兴,也为自己伤感,竟是眼圈红了。宇之见气氛很融洽中带着一丝压抑,不欲久待,悄悄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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