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画舫上下来后,盛烟腿疾为由,每每到了掌灯之时,便上床歇息。【学 ]
两位哥哥还以为他因为淋雨又犯了病,心里有些愧疚,三天来头前来探访,还给送来许多集市上普通人家喜欢的吃食。
方翎尤为过意不去,不仅多送了几丛茉莉花苗,还亲自指点着小厮们小心种下。
如今盛烟的后院不再是一片荒芜景象,有呈井字排开的梨花树苗,四处角落里还有茉莉花儿。间或有几株白蔷薇树苗种在墙边,这是龙碧升派人送来的,他特意挑选的好品种。
等明年初春乍到,这院子也能花团锦簇起来吧。
盛烟趴在窗口看着一颗颗挺立起来的小树苗,心里已是一派春意盎然。
这几晚小乞丐和胖酒鬼师父也来的很勤,总算是度过最难熬的那个阶段。眼下他的腿已经有所好转,不再有刺痛之感,每次针灸过后只是感觉麻痹,小乞丐笑着说这是经络逐渐舒畅的迹象,让他不必担心。
霄香台不是每日都可进,大老爷制香的规矩颇多,第一日进去,便是龙碧飞给他翻找出一本册子,上书龙家制香的八十七条守则,看得盛烟头昏眼花,用了三日三夜才背得清楚。
可惜岑二少已经随着岑夫人回了西北,不然,盛烟还想详细向他请教这缩短背书时间的法子。
今日是较为重要的功课,龙碧升会将焚香要点教与盛烟,早早叮嘱过他,一早更衣净手,以清新素洁之态进入焚香台。
走进龙碧升单独拥有的香室,盛烟眸子里浮现出欣羡的光彩。
龙碧升含笑拉过他,让他看摆在几案上的香炉。
这炉子不大不小,圆肚四耳,有一个镂空的盖子,肚下有一个圆形托盘镶嵌着,不知是何用途。
“这只香炉原本是专门用以熏衣的,那托盘里可盛水,是为了保持熏衣时有湿气蒸腾,不至于将衣服熏焦了。”见他好奇,龙碧升轻声解释道,又指着几案上的几样东西告诉他:“这匣子里装的是好几种香,分别用瓷瓶、瓷盒、木盒等装盛着。旁边白色短颈细孔瓶里放的是白铜制的匙箸。另一个小盒子里装的则是香炭殜与隔火砂片……”
盛烟正襟危坐,认真而细致地听着,目光随着龙碧升的手指而动,唯恐听漏了什么。
“香炉里的炉灰都是现成的,研磨好了会放进去一部分……若是新的香炉,必定先用炭火烘烤炉灰一两次,方能让香火烧的绵长,或者直接从其他香炉中取来炉灰,慢慢烧上一两日,再来焚香,才可焚烧出馥郁的香味来。”虽说是教,但龙碧升的话也只说一遍,从不重复。
当初龙碧飞教他时也是如此,他便不曾考虑盛烟是否也有这般好的领悟力。
盛烟囫囵吞枣地吸收着这些知识,暗自给自己打气,待回去之后一定要将二哥哥讲的话都写下来,以免自己回头就忘了。
接下来,龙碧升就从白色短颈细孔瓶中取出白铜筷,夹住一块香炭殜放进红彤彤的炭火里烧透,然后放入炉灰之中。
“江南这边,惯于将鸡骨炭碾制为细末,加以葵叶或葵花,再加上少许的糯米粥汤调和,揉搓之后,用大小各异的铁锤或做成饼状的香炭殜。饼愈是坚固愈好,可以焚烧很久而不败。北方嘛,有人惯于用红花楂代替了葵花叶,或是用烂枣加入石灰和炭末来制成,也是不错的。”他一边缓慢说着,手中的动作也不停。
龙碧升执起白铜筷的动作不但优雅,微微弯曲的身形也很是柔韧,神态恬淡幽谧,与平日倨傲的神态大为不同。
若换个手翘兰花指的丫鬟来分享,那便是另一番风韵,却也不见得能比此情此景美上多少。
“现在,就可将四周的炉灰拨开,把香炭殜埋入一半,不消片刻便可以灰拥起炭火。在等上一会,待香焚成火了,就可以用白铜筷子埋入整块炭殜,四面都拨上香灰,上头也盖以香灰,大约厚五分。看火的大小再来拨灰,这就要看经验了……接下来可以放上隔火砂片了,砂片有许多种,瓷片、玉片、金银片都有,但生香的效果不同……如何选择砂片这也要看经验。【学 ]在砂片上搁上香丸,渐渐的香味会隐隐而发。”说到这里,龙碧升从香盒中拈出一颗合香丸,放在一个瓷砂片上。
再略微拨了拨香灰,就放下了白铜筷。
盛烟看得眼睛发直,觉得这步骤可比看见过的小夕添香要复杂多了。
焚香,也确确实实是一件美事。
龙碧升见他发愣,戳了戳他的脑门,笑道:“下回就让你来试试,在你自个儿房中也可以试着焚香,不是送你了香炉,怎的不用?炉灰、香炭殜和匙箸这些个东西,焚香台里到处都是,你想拿便拿。”
“真的啊?”盛烟摸摸脑袋,原来进了焚香台还有这等好处。
“呵……进了这里便是要学制香的,这些东西自然要常用,不仅常用,也需你自个儿摸索出一套门道,焚香的大致步骤都是差不离的,但各人也有各人的习惯,无需千篇一律。你今日见了我的,也只是学个范例,不见得要一板一眼地套过去……明白吗?”发觉小十现在还是有点战战兢兢抹不开手,龙碧升特意说了这么一句。
“嗯!”不如今晚就回去试试,盛烟重重点头,顿时雀跃起来。
说做便做,龙碧升怕他一头雾水的不知道如何挑选,就懒散地站在门边,时不时提点一句,教他挑选出初入门时该用的物件。
一炷香后,将焚香七要所需的东西都备齐了,盛烟冲龙碧升颔首一笑:“二哥哥,若我今晚房里没能缭绕出香气,你明日可别笑我!”
“嗯,不笑的……不笑你才怪!对了,刚才忘了提醒你,若想香炭殜烧的更久,可用白铜筷在四围扎出十几个眼来,以通火气周转,如此炭殜可久久不灭。还有……你若闻到香味太烈了那就是火大了,此时必须取起砂片,加上一些香灰,让火稍微小些,而后再放上去。看见香丸快燃尽了,便不需再烧了,可将剩下的一点收起来,留待以后薰衣被。”刚学焚香,可不好浪费香丸,龙碧升这是教他如何节省。
盛烟恍然地点点头,心里又多了一丝欣悦,道:“二哥哥和大哥哥也都薰衣被的吗?”
“自然是熏的,不过用的熏衣香丸不同,不宜用那种香味十分浓烈的……有时还熏手巾帕子,不过熏是熏了,用的机会倒是不多,还是房里的丫头门较为喜欢熏帕子,都便宜给她们了。”龙碧升笑着抿嘴,看了盛烟的腰间一眼,道:“锦香囊还是要有的,不若……让我那大丫鬟先给你绣上一个?”
“别了……二哥哥这话让杏儿馨儿听见了怕是会赌气两三天,她们正在绣样子呢,誓要给我绣个举世无双的香囊出来!”盛烟歪着头瞪大眼,学着杏儿生气的样子扁扁嘴,惹得龙碧升好一阵大笑。
随后,西屏被吩咐着帮盛烟将一包袱的东西给送了回去。
龙碧升问了时辰,就急冲冲地往外走出,看样子是要出门。
盛烟问西屏二哥哥这是要去哪里,西屏只说,他是去赴方四少的约了。
什么约要瞒着大哥哥单独去?盛烟疑惑地挑挑眉,打赏了西屏,也不打算深究。转头记录了今日所学,就进屋去看杏儿和馨儿绣的花样,心里忧虑着,可千万别是太女气的花样哪。
幸好,杏儿给挑的花样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盛烟还算满意。
看了半天的绣花活儿,盛烟举得无趣,听杏儿提点下月二姨娘的生辰快到了,盛烟换了身衣衫,决定去合香居一趟。
独自穿过水榭和回廊,盛烟穿了小道,从竹林子里绕过去,就到了合香居的侧门。
小夕先迎了出来,微微一福,几日不见这眉宇之间竟多出了些许妖娆。
盛烟暗自思量,啊,小夕也有十五了,最多再留一年,如果二娘娘不反对就会被放出府了。不过,他倒是觉着小夕比那个葱茏长得更为秀丽,若是二姨娘也像大夫人那般将她送给大老爷,岂不……
想到这儿,盛烟忍不住多了句嘴:“小夕姐在姨娘身边伺候多久了?”
小夕露出一个惶恐的表情,道:“小主子可别再这般叫了,折煞奴婢了!奴婢的娘,是二姨娘身边的陪嫁的婆子,因为患了恶疾被主子早早放出了府,后来便把奴婢送了进来,一直留在主子身边伺候着……如此算来也是陪嫁的丫头。想想也有……咳,想来六少爷诞生那年,奴婢已伺候主子满了一年。”
盛烟的眼神颤了颤,又问:“小夕可愿为二姨娘做任何事?”
“瞧小主子说的,既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定是要听从吩咐的,况且二姨娘待奴婢一家的恩情,是这辈子也还不清的。”小夕低头回着,心里却狐疑,十少爷怎么突然关心起自己来了。
“二姨娘身边有你在,那我自是放心多了。”盛烟唇边的笑意淡淡的,眼底却冷,视线从她藏在袖管中的手背上慢慢收了回来。
她手背上有几道抓痕,看起来不像是摔伤,更不像是自己挠的……那么……
小夕巧笑倩兮地将盛烟让了进去。
二姨娘见到盛烟来给自己请安,脸色颇为红润,嘘寒问暖了几句,便让盛烟别忙活自己的生辰。“唉,生辰过不过也是一样的,你有这个心我也就高兴了,你现在做什么都要银子,就别花在我身上了……若是当日有空闲,不如陪我吃吃小酒赏赏花,说几句话逗我开心,那不比什么都强?”
“瞧姨娘说的,小十当日定然是有空的。寿礼也是要备的,不过就怕姨娘不喜欢。”盛烟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犯嘀咕,送什么能既不费银子又能哄得姨娘开心呢?还真是为难。
二姨娘眉眼里都是笑,拉着盛烟的手亲热地拍了拍。“好好,只要是我们小十送的,我都喜欢。”
盛烟又陪着说了一些话,隐约听出二姨娘提及娘家出了点烦心事,像是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近来有些入不敷出。但她又拿不出多少银子帮扶,因而心生忧闷。
其实,只要大老爷一句话,这事儿也就是芝麻绿豆的大小。
但二姨娘在这方面却格外固执,不愿去求大夫人,更别说去求大老爷了。她出生不低,也算是富贵人家的嫡女,总有口气是放不下的。
不痛不痒地安慰了几句后,盛烟带着重重心事离开。
临走,他又看了小夕的手背几眼,开口问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姨娘的那只猫呢,怎不见小夕抱着它出来晒太阳?”
小夕迟疑地僵住了脖子,才道:“正在里屋里懒着呢,这猫儿可巧怕热,一到这种时节是赶也赶不出来了。”
“哦,原来如此。”盛烟轻点下头,对她摆摆手,自个儿往回路上走。
如果他没记错,二姨娘的白猫是只母猫,小司是只公猫……
盛烟深深蹙起眉头。
这日晚膳,杏儿和馨儿弄了点新鲜东西,做了绿豆百合粥,煎了几块熏鱼和肉丸子,搭配着酱汁鹌鹑和蜜汁藕片,让盛烟的嘴巴和胃好好享受了一次。
“杏儿,改日你看哪里有刚下的小猫崽儿,留心一只。”盛烟放下碗筷,忽然漫不经心地道。
杏儿知道他一直惦念着死掉的小司,连忙应下来,“是。小主子……您还要黑猫么?”
“若有黑的最好,若实在没有……白色的也不错。”盛烟故作沉思地想了想,又问:“你可知……被猫抓伤了会染上病么?书上写,有的猫,像是生活在乱葬岗的野猫是要远离的,一旦被抓伤,会染上怪病。”
“哎哟我的小主子,您这是看的什么书?家养的猫都是无碍的,不过嘛……有些人被猫抓了会起疹子,或者闻着猫毛会打喷嚏,这事儿倒是常有。”杏儿说完这句话笑起来,道:“不过我和馨儿都不会,小主子应该也不会,您不是抱过小司嘛……若是那些个人,是抱也不敢抱猫儿的。”
盛烟定了眼神,问她:“你们丫鬟中,可有这样怕猫的?”
“唔,想想看……小夕姐是的啊,但偏偏二姨娘很喜欢猫,她只能忍着,若是看见了,就远远躲着那猫儿,不太近身的。”杏儿若有所思地答道。
撤下了饭桌,盛烟在房间里来会踱步,虽然还是一瘸一拐,但已经比之前走去路来顺溜多了。胖酒鬼师父说了,没人看见时,让他多加走动。
盛烟的心这时有些乱,思虑着小夕手背上的抓痕,看着自己的脚默默出神。
直到小乞丐悄无声息地从窗户里钻进来,从背后一把抱住他的腰,他才轻呼着回头,摸摸自己的胸口,“小乞丐你真是的……差点吓死我!”
“奇怪了,你不是一向挺谨慎的,今日怎么了?我进来好一会儿你都没发现?”小乞丐伸手掐他的脸。
“是你用了轻功吧?”虽然还是不知小乞丐的功夫好到什么地步,但盛烟已经知道他平日是跟随胖酒鬼在练功的,而且非常刻苦。
小乞丐得意地扬起嘴角道:“对付你啊……还用不上轻功呢!”
“好啊,你笑话我不懂功夫是不是?等我腿好了,去求胖酒鬼师父也收我做徒弟!”盛烟转身想踩他的脚,被小乞丐灵巧的几个回转躲开,气得盛烟干着急没法子。
“你欺负我腿脚不好!我不管,你站在那儿不准跑,看还能不能躲的开?”说罢,盛烟在地上画了个圈,让小乞丐站在里头,道:“不许跳出这个圈子,任由我来打,你敢答应吗?”
小乞丐环抱着胳膊一仰头,“这有什么难的,来呗!”
盛烟看不过他这副瞧不起自己的样子,捋起袖子就挥过去,同时还抬起一只脚想踢中他的腿。
岂料小乞丐一会儿金鸡独立,一会儿腾空跃起,盛烟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
盛烟累得够呛,气喘吁吁地靠在椅子上,倔强地瘪嘴,“算了,你本事高好了吧!”转头佯装生气了,搬出小香炉来,自顾自地准备东西,要开始尝试着焚香。
“我来帮你吧,这个要怎么弄?”小乞丐凑过来,指着香灰问他。
盛烟拍掉他的手,凉凉地道:“这个你帮不上忙的,坐在那边看着就行。”
小乞丐讪讪地塌下眼角。
看着他沮丧的样子,盛烟抿嘴暗笑,突然有股子幽香钻进鼻子里,引着他往小乞丐身上瞅了瞅。
一把拽着他的衣襟,盛烟问:“你身上怎么有香味的?这是什么香……呀,我想起来了,有一晚做梦,梦里也是这种香气!小乞丐,你藏着什么好东西呢?”
“没什么啊,哎呀盛烟你别扯……脱我衣衫做什么?”小乞丐赶忙摁住盛烟在自己身上乱摸的手。
“肯定是你身上的香味啊,真好闻啊,不过……味道很淡,要贴近了才闻得到!不像是放香囊里的那种香丸,也不像是沉香片和冰片……到底是什么啊?”不一探究竟盛烟觉得自己肯定要睡不着觉,甩开小乞丐的手,继续在他身上摸索。
他这段时日也辨识了好多种香料了,恨不能有两个鼻子可以帮他记住各种香气。但他确定……小乞丐身上的这类香,他还不曾在霄香台里闻过。
“好啦,我给你看!”小乞丐不是很情愿地从脖子上拉出一根长长的细绳子,绳子下头坠着一个极小的香袋。
盛烟拿在手中一闻,“对了,就是它散发的香味,这是什么香?”
“我也不知……不过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把我送走那天,从她脖子上扯下来塞进我怀里的。”除了盛烟,小乞丐没从未把这件东西给别人看过,就算是胖酒鬼师父也不曾见过。
听他这样一说,盛烟赶紧松手,给他塞进衣襟里好好放着,“是我唐突了,小乞丐你别介意。”
“没事,你又不是别人。”小乞丐随即笑起来,问他:“我都闻习惯了,你怎就这么喜欢?”
“嗯嗯嗯……”盛烟忙不迭地点头。
所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那次闻过之后就念念不忘,这种能让他牵挂于心尖,百转回肠的香气,实在太过特别了。
作者有话要说:矮油,这暗香是什么香呢?
PS:我要再写错名字,亲们抽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