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景突然道:“主公这是要插手欧人和萨拉森人的大战?”
刚叔点头,却不多言。
陈慕景又道:“主公交待我寻觅工匠、良医、将才之事,现已有了眉目。弗朗科首府帕瑞斯城内,有数百工匠衣食无着,我已着意笼络,应可秘密接至海上;此去马里尼德一行,发现良医一名,将才一员,现已诓上船来。”
刚叔先是露出欣慰之色,后闻“将才”一说,皱眉言道:“良医倒也罢了,若说将才,可是你出海前禀报过的那位匪首?被你轻易诓上船的可称将才否?”
陈慕景答道:“我观他几次领军,颇多机诈,受邀上船,未始不存窥探之意。刚叔若疑,何不当面考较一番?”
刚叔展颜笑道:“何须我来考较?眼前正有一场大战,何不请他至主公处,由主公亲自考较?你这滑头,本就存了这等念头,故意假我之口说出,我岂不知?”
两人临窗对视,抚掌大笑。
被诓上船的某团长正郁闷不已。
好不容易打消了大汉“赛赛拳脚”的念头,试探性地提出比试箭术,没想到这粗豪大汉竟然满口答应,看他随手提起一把弓拉得吱呀作响的样子,估计箭术不差。更没想到的是,船上提供的弓弩都奇怪得很,竟没有一件合手。
这些异族人提供的弓弩主要是两类:一类是船上射手普遍装备的“诸葛弩”,一名士兵笑着向他示范,凭借“望山”瞄准,扳动盒子下部的小巧机簧,“倏倏”连发五矢,从临时竖起的靶子上看,五矢皆近红心,准头极易操控。观察大汉的神色,似乎很不屑于选用这种技巧要求低的玩意;另一种是他从未见过的双曲反弯弓,与欧罗巴和亚非里加流行的弓形状迥异,短小不少,而且材质奇特,似乎揉和了木料、兽角和动物肌腱制成。轻轻拉弦,陡觉张力不小,赶紧加力,方才拉开。偷眼望去,周围士兵似乎因他拉了满弦而微微释然,但“辽叔”拉弓搭弦的手势却让他一愣。
他平日开弓搭箭,是以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勾住弓弦,右手勾弦,箭杆在弓弣左侧。而“辽叔”则是以拇指勾弦,用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右手勾弦,箭杆在弓弣右侧。
在他见过的射手中,很少有人使用指套,而这艘船上的弓箭手,均在拇指套上了兽骨或皮革制成的指环,防止弓弦划伤手指。
叫做陈囡囡的小丫头跑了过来,非要当评判不可,阿卜杜勒跟在身后,垂头丧气,不知道为了认输而付出了什么代价。
“十矢为数,掷瓶为号,可有异议?”小丫头拿着个小木瓶,脆生生地说。
待蒙提默听了翻译,首肯之后,小木瓶“啪”地一下摔在甲板上。
甲板震动,海风扑面,阿卜杜勒扶着船舷,眯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位“高手”逆风比试。
蒙提默运指如风,每次都没拉满弓,也不见怎么作势发力,十只箭在五息之间就射了出去,三箭正中红心,五箭接近红心,两箭仅只上靶。
而“辽叔”拉弓时发出虎虎风声,每次都拉成满月方才松弦,九息过后才把十只箭射完,八箭正中红心,两箭稍稍偏移,每只箭都深入箭靶数寸。
“呔!俺输了!”辽叔将弓一扔,朗声道,“慕景小子果真没有胡吹大气,你着实箭法高强!”
陈囡囡小眼睛瞪得溜圆,不解地问:“辽叔你明明射得比他准,怎会认输呢?”
辽叔呵呵一笑,揪着陈囡囡的小辫,满面宠溺地说:“战场临敌之时,非独看准头,远近、力道、射速均要考量,此人不过而立之年,弓不趁手,弦不挽满,尚能有如此准星,何况射速强我许多?”
旁边那翻译凑趣,将辽叔之言统统译了,蒙提默不禁暗然心折,连忙言道:“我剑术、马术都不行,只有箭术自幼苦练,还是三十岁以后才逐渐拿得出手,比起家乡那些少年神箭手是大大不如,比起您的远近皆能更大大不如了!”
辽叔听了翻译,提着弓过来,拍拍蒙提默的肩膀:“不想西人倒也谦恭得紧,你比箭胜了,我这把弓赠你,算作彩头!此弓名唤‘龙舌’,乃仿昔年吕奉先辕门射戟之弓而造,堪配汝之身手!”
没等蒙提默听完翻译,辽叔就将手中之弓塞到蒙提默手中,旋即嘿嘿冷笑道:“ 不过汝适才言道,你家乡少年精于射者甚多,俺是不信的。若你能把你家乡神射找来,但凡能胜我,吾皆以宝弓相赠!”
陈囡囡听了,小眼睛又滴溜溜转了起来,撒腿跑了,阿卜杜勒竟也乖乖跟上。
蒙提默接了,哑然失笑:“我的趁手家伙早已遗落,等我亲手再制作一把,回送给你!至于家乡少年嘛……我离家多年,音讯全无,想找也找不来啊!”
辽叔闻言,皱眉问道:“团长仙乡何处?”
蒙提默手指北方,黯然回答:“我的家乡名叫威尔斯,就在北方一座大岛上。”
辽叔悚然道:“可是英格岛西南的威尔斯?”
蒙提默小吃一惊:“您也听说过我的故乡?”
辽叔肃容言道:“吾弟在朗顿经商数年,英格之事,倒也略知一二。威尔斯人擅射之名,自是早有耳闻,不过,上月吾弟在家信中言道,威尔斯境况不妙……”
蒙提默面色大变:“出什么事了?”
辽叔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翻开读到:“威尔斯陡逢荒年,饿殍遍野,国主爱德华二世仍横征暴敛,酿成民变,官兵弹压,血溅乡里……”
蒙提默听翻译说完,想到爱德华二世当年与自己的约定,咬牙不语,心中暗恨。
辽叔察颜观色,婉言安慰:“团长且放宽心,仙乡父老若不堪暴政,吾国愿划膏腴之地,聊作栖身之所!陈恪辽亦必倒履相迎!”
不知怎地,身旁通译在翻译辽叔这段话时,显得特别迅捷流畅,毫无窒滞之感。
蒙提默一时未曾多想,只是大讶道:“贵国不是远在万里之外吗?就算有土地收容我的族人,恐怕我族中长辈也不愿万里跋涉!”
陈恪辽傲然道:“满剌加乃鄙国龙兴之地,然吾主拓疆三载,已将青鹤旗遍插亚细亚、亚非里加与欧罗巴三洲,单以疆土而论,实已不下于英格、苏格、弗朗科之总和!仙乡父老若不弃,此地西南数百里外,有一大岛唤作丰沙尔,方圆千里,冬暖夏凉,气候宜人。虽已由鄙国之民初步垦殖,然地旷人稀,实乃避祸消闲之佳境!”
蒙提默脑中警兆频闪,一幕幕看似毫无关联的情景在心头浮现:西南海上的丰沙尔岛、杰迪代港护港舰队的意外离港、马里尼德战船风帆上的密集孔洞、满剌加水师连绵不止的火雨、连发五矢的“诸葛弩”……难道杰迪代港的护港舰队追击佣兵团船队之前,正是和满剌加水师大战过一场?
既然如此,那邀请自己上船参观、硬逼自己“比试武艺”、赠送“龙舌弓”、告诉自己家乡的糟糕近况、然后主动提出安置自己的族人,这些都是无意中的巧合?
陈恪辽见他犹疑不定,微笑道:“吾知汝颇多疑虑,现请你见上一人,或可稍释汝之疑窦。”旋即拍手。
陈囡囡清脆的笑声从船舱内传了出来,她撒开小腿又跑上了甲板,手中拖着一个高瘦青年。阿卜杜勒垂头丧气地跟在陈囡囡和那高瘦青年身后,活像个贵族千金的小男仆。
蒙提默抬眼看去,陈囡囡拖来的那人虽然穿着异族服装,但高鼻深目,发色淡黄,的确与周围的满剌加士兵容颜大异,倒像欧罗巴的白人。
那人见到蒙提默,表情十分奇异,盯着他脸上两条疤痕迟疑良久,方自开口:“裂风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