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风侠!
多么久远的称呼!
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到别人这样称呼自己?
是潜伏半夜、一举击杀贪婪的征税官以后?
是百里奔袭、血战夺回被郡守掳去的少女以后?
还是偷偷告别家乡父老,赶往朗顿刺杀爱德华二世以后?
记不清楚了。
他只记得,当时自己抚摸着心爱的“裂风弓”,很有些喜欢这个名号。
可惜,自从和那个同性恋国王达成交易后,就再也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过了。
和坏蛋达成妥协的侠,还能算是侠吗?
就算是侠吧,究竟是贵妇人指间的玩物侠?疲于奔命的狐狸侠呢?还是坐视族人流血的缩头乌龟侠呢?
他从未想到过,一个昔日的称呼竟能揭开心底最深的伤疤。
比较起来,脸上的伤疤根本算不了什么。
至少还不够深。
足够深的话,眼前这人就认不出来了。
认不出这个被女人玩弄却无法自拔、被同性恋欺骗却无力反抗的“侠”了。
裂风侠!
哈哈,多么威风的名字!
蒙提默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脸上的疤痕扭曲着,让他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个小丑。
小丑微笑着说:“你是谁?你认识我?”
那人惊呼道:“我的上帝!真是您!几年不见,我几乎都认不出您了!”
小丑露出理解的笑容:“无论谁看见一个侠客变成了一个小丑,都会有你刚才那种反应的。”
那人左手抚胸,深深鞠躬:“我的偶像,请允许您的追随者自我介绍。我叫山姆•汉克斯,也是威尔斯人,您可以叫我汉克斯。”
小丑彬彬有礼地回复道:“离开故土多年,很高兴在千里之外见到家乡人。你可以叫我蒙提默。”
陈恪辽双手一拍,插言道:“风高浪急,怎宜叙旧?不如让我略尽地主之谊,请!”
引众人进入船舱,在一间名为“庚”字号的房间内坐下,辽叔叫人奉上香茗,便自避开,陈囡囡不知跑到哪儿玩去了,阿卜杜勒也被她扯走。
汉克斯见房中只剩两人,便急急吞下一口滚烫的茶水,冲蒙提默说道:“当年您去刺杀国王,我们好多人都想跟去,但是不久就传出您失手被俘的消息,要不是没过多久你就逃出来了,我们几乎已经准备冲击朗顿塔了!”
蒙提默苦笑道:“我也曾经年轻过,自然也像所有年轻人一样鲁莽。”
汉克斯连忙分辩到:“您不是鲁莽,而是英勇无畏!我以拥有您这样的偶像为荣!”
蒙提默又像个小丑般笑笑,岔开了话题:“后来呢?你们不会真的去挑战朗顿塔的守军吧?那些家伙下手可不轻,我被他们招待过一一骨头断了两根。”
汉克斯干笑两声,继续说道:“后来,朗顿塔下贴出了公告,说皇室聘请了一批身手不凡的平民勇士,为正在弗朗科省亲的皇后补充守卫,您的名字赫然在列。有人又看见您骑马冲出了朗顿,所以我们就渐渐散了,陆续回了家。”
蒙提默思索着说道:“是有这么回事,我和爱德华二世达成了一个口头约定,他叫我保护皇后,顺便在朗顿城门口亮个相,为他省些麻烦,他则答应我惩治威尔斯的贪官,并减免税收。”
汉克斯恍然大悟:“我说那个同性恋怎么突然大发善心,减免了我们几年的税收!原来是您逼迫他答应的!可是他并没有信守承诺,不到两年,他又开始增税,甚至比原来还多!很多村落都爆发了抗税暴动,就像您当年带我们干的那样!”
蒙提默翘起了大拇指:“好样的!让那个变态知道破坏约定的代价!不过,我们也损失不小吧?”
汉克斯低下了头,哑声说道:“死了很多人,还有一些被关起来了…不过年轻人逃出来不少。我就是去年和几个伙伴逃出来的,在海上遇到了满剌加人,陈恪辽统领帮我们找了个岛,收容逃出来的老人和孩子,我们就留下来了……其实我曾偷偷回去过一次,想带更多人逃出来,但是有些族人不愿逃走,还有很多人不相信我,说我是国王派来的奸细,引诱他们离开故乡,好让英格人来占他们的土地……”
蒙提默皱眉不语。
汉克斯期期艾艾地说:“如果您肯登高一呼,保证应者云集!丰沙岛上的居民也正需要一个头领……”
“砰砰!”敲门声。
汉克斯去打开了门,辽叔和通译站在门口:“打扰打扰!我家主公想见见贵客,可否暂移玉趾?”
蒙提默望了汉克斯一眼,点点头。
在桅杆上呆久了,自然会有一览众船小的飘然感;在甲板上颠簸久了,突然来到平稳的地方,反倒会有暂不适应的晕眩感。
蒙提默现在一点飘然感都没有,晕眩感倒是十足。
因为这艘船实在是太平稳了。
如果它还能称为一艘船的话。
按照他见识过的标准,应该称之为宫殿比较合适。
海上的宫殿。
从宫殿脚下往上望,那些船舷边的护栏就像宫殿露台边的护手,而这些护手比“优素福号”的桅杆还高一点。
登上这艘巨舰的过程,让他觉得在爬山。
但是登上宫殿的顶楼以后,他又并没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他只感觉置身于一片森林。
人造的森林。
巨舰的甲板上,竖立着八根巨型桅杆,桅杆与船面之间,牵连着无数根粗大的缆索。
那些奇怪的梯形帆已经降了下来,层层叠叠地垒成几堆,除了一面迎风招展的青鹤旗,桅杆上几乎是光秃秃地。
被陈恪辽一路带着,在桅杆与绳索之间穿行,耳里塞满了凛冽的风声,蒙提默不禁想起了挪威冬日的森林。
只不过这片森林里,没有饥饿的灰熊和肥美的白鱼。只有壮硕的水手和彪悍的士兵。这片森林的尽头,也不是望不见边际的林海与山峦,而是整齐排列着的怪异舰队。
他们整齐地、肃静地拱卫在这座海上宫殿的周围,仿佛等待着命令的下达。
四顾茫茫,一片凄迷。
气氛凝重而压抑,好像酝酿着恐怖的风暴。
与这种气氛毫不搭调的人,倒也并不是没有。
并且还不只一个。
作为旁观者,蒙提默自然难以投入。
还有一个,是正在船头玩耍着的白衣少年。
远远望去,少年拿着根木笛,却没放在嘴边吹奏,而是顽皮地将其凑到右眼之前,好奇地向里窥探着,仿佛这根木笛里面。隐藏着什么神奇的秘密。
自己年少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么旺盛的好奇心呢?
如果有的话。是什么时候开始失去的呢?
蒙提默又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领路的辽叔突然停了下来,远远向那少年半跪下去:"主公!贵客已至!”
少年放下木笛,转过身来。
这是一张典型的东方面孔。
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塌鼻梁,和陈慕景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所有东方人看上去都像一个模子里面倒出来的。
在东方人的眼里,是不是西方人也都长得一模一样呢?
一路上,蒙提默想过很多事情。
这个神秘而强大的满剌加王国,是什么时候开始奇迹般地崛起?黑头发黄皮肤的满剌加人,是怎样横渡无尽之海,把触手悄悄地伸到了这里?他们强大的海军,还拥有怎样的可怕技术?
所有这些难解的疑问,都让他对既将见到的满剌加首领,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和期待。
究竟是位睿智而渊博的老者,还是位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中年人?究竟是像狮心王理查那样的高贵骑士,还是像光复王萨拉丁那样的绝代英豪?
或者是像爱德华一世那样的奸诈枭雄?甚至是像英格皇后那样的倾城妖娆?
他惟独未曾想过,手掌雄兵、纵横万里的一国之君, 竟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不仅仅是因为他如此年幼,甚至看上去比伦蒂尓和阿卜杜勒还要小一大截。
而且还因为他那副阅尽苍生、看淡风云的神气,活像位饱经沧桑的老人。
稚嫩与世故融于一体,让这位君王浑身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气质。
只听他诡秘地笑了笑,用一种变嗓期特有的音调说道:
“欢迎您!帕瑞斯的情圣、皇后的甜心、沙盗的首领——蒙提默团长阁下!”
蒙提默一时怔住了,不知该怎样回答。
不仅仅是因为他嘴里冒出的一连串称呼,这些秘密并不能瞒过一个强大王国的情报系统。
还有他使用的语言。
一个东方来的异族国王,竟然会使用偏远海岛上的语言。
而且他英格语的腔调,似乎比自己纯正得多。
纯正得好像他从小就接受最严苛的皇室口语训练一样,在发音、吐字、遣词造句方面,足以让任何性喜刁难的宫廷教师都满意地点头称许。
这不禁让某人想起自己那位最优秀的学生——英格的太子陛下。
若不是这黑眼睛黄皮肤无法仿造,若不是这洞察世情的眼神无法假冒,蒙提默甚至会怀疑,眼前这少年是不是太子陛下装扮的。
见他怔住,少年笑得更怪异了,英格皇室用语说得越发字正腔圆:
“不必过于惊诧,我的朋友,我是一位通晓过去未来的法师,你可以叫我三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