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仍耿耿于怀地说:“慷慨的少年君主!我难以理解您的守卫为何如此身手超绝,正如您难以理解我对这些异教徒的仇恨!斩去情感我做不到,斩杀异教妖魔倒是我平生所愿。”
未等三藏答话,胡戈扬闻言而起,微整仪容,镇定如常地说道:
“真主在上!你们可以夺走一个穆斯林的生命,却无法夺走一个穆斯林的尊严!”
言讫,猛向斩情刃上撞去。
近侧的蒙提默暗自冷笑,一把抓住胡戈扬,手上却装作救援不及,让斩情刃在萨拉森人身上割了个大口子。
鲜血激涌,在甲板上开出一簇红花。
三藏赶忙叫人救治,顺势丢给蒙提默一个眼色。
蒙提默彬彬有礼地伸臂一引,得体地说:
“胡戈扬将军阁下,我方绝无冒犯之意!请您前来,全为和议一事。请您在舱中暂时调理和休息,待贵属下前来,再共参和谈。”
“和议?”胡戈扬冷笑,“在如此明显的偏袒下,我不认为会促成任何和议。”
三藏开囗了:“作为一个自告奋勇的调停人,我不能向您保证其他任何东西,除了绝对的安全和绝对的公正。”
听了翻译,胡戈扬疑窦丛生,但他生性阴沉,凡事谋定而后动,再看看菲利普那副择人而噬的模样,也的确不便在此多问,于是他捂住臂上的伤口,随医官去了。
这是一间充满药味的舱房,除了两把椅子和一张床铺,其余的空间全被几排柜子占得满满当当。
每个柜子都由数十个抽屉构成,色泽暗红,整整齐齐,每个抽屉上都贴着白色的标签,写着陌生的蝇头小字。虽然不认识那些奇怪的文字,但胡戈扬从气味上断定,抽屉里多半存放着药材,种类还不少。
领他进来的医官是个木讷的中年人,除了示意他坐到椅子上,就一直一言不发地给他清洗伤口,待伤口洗净,又在创伤处麻利地敷上药粉,用细布轻轻包扎。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门外传来,透着十分的得意。
医官的手一抖,结巴都打歪了。胡戈扬正自郁闷,却见那中年医生胡乱包扎完毕,逃命似地钻到那几排药柜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蹿了进来,右手还拽着一个畏缩少年的衣角。
胡戈扬先是被女孩儿的火红衣裙晃花了眼,后又盯着少年的萨拉森长袍疑惑不已。
陈囡囡乍见药房里坐着个陌生人,乌黑的眼睛睁得溜圆,待看清是个受伤的异族大叔,才俏皮地吐吐舌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突然见到个军官打扮的萨拉森人,阿卜杜勒颇有些诧异,发现胡戈扬狐疑地盯着自己的衣饰打量,不由得莫名其妙地惴惴不安。
幸好,陈囡囡猛地把他拖到药柜面前,避开了胡戈扬的视线。
“小国手啊小国手!既然你早就认输了,为什么还不老老实实帮我配药啊?说话不算数的人是小狗哦!”小丫头恶狠狠地说。
阿卜杜勒非常费力地弄懂了女孩儿的意思,连连摆手:”我不是什么国手,也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只是你要配的那种药,我根本不熟悉焙制方法,也没有相关材料啊!”
女孩儿很不屑地教育他:“我叔公说过,只知道抄袭别人方法的人,是庸才,只知道推脱材料不足的人,是蠢材!你既然号称国手,怎么能拿这些借口来推搪呢?”
阿卜杜勒再一次深深地低下了头。
“看在你比我那些师兄老实得多的份上,材料你在这儿找,方法嘛……我就现在配一次给你看吧!”
小女孩儿言讫,从前排的药柜抽屉里取出一套物事。
青铜色的药箕、象牙色的药秤、暗黄色的药杵、银白色的药镊……每一件都透着精巧,每一件都像是上了年头。
“戴上手笼,用镊子和勺子取,有些药材碰不得。”
“紫颠茄四克三钱。”
“钩吻叶七克。”
“毛旋须十六克。”
“相思豆粉九克六钱。”
……
陈囡囡报出十几种药材名,眉宇间一片肃穆。阿卜杜勒乖乖地被她指挥着,搬来凳子,爬上爬下,打开一个个抽屉,笨拙地使用着象牙药秤。不是认错了标签,就是看错了刻度,然后被好一阵数落。
在沙漠地牢和行军路上久经考验的萨拉森少年,像个毫无脾气的陀螺般,不停转动着,转动着。
至少可以趁机练习下“汉文”吧,阿卜杜勒安慰自己。
小丫头黑如点漆的眼眸里,泄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胡戈扬一言不发地靠在椅背上,静静思考着“和谈”的诚意和可能性,一时间,药房里惟余清脆的女声。
等阿卜杜勒的长袍被汗水湿透后,取药的工作终于完成了。
陈囡囡奖励般地塞给少年几个杏仁儿,又变戏法似地捧出一个通体碧绿的药钵,轻轻放置在地上。
将十几种或茎或叶、或根或花的药材小心翼翼地倾入钵中,陈囡囡卷高袖子,提起那根非金非木的药杵,在钵中捣弄研磨起来。
药钵如翠玉,皓腕如凝脂,阿卜杜勒一时想起了另一双玉手的主人,不由得产生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手美的人,是不是歌声也一样美呢?他下意识地把视线移往女孩儿的嘴。
这张嘴的下唇被牙齿轻轻咬着,上唇则沁出一排细密的汗珠。
少年的汗渐渐止了,但是突然觉得口里发干。
不过片刻,陈囡囡已把缽中的物事全研成了细粉。她又自腰囊中挑出一个小瓷瓶,拔开木塞,向缽中倒了四滴乳白的液体。
一股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除了女孩儿早早捂住口鼻,胡戈扬和阿卜杜勒都忍不住一个喷嚏打出来。
陈囡囡顽皮地笑了起来,不过笑容很快变成了疑容,因为她似乎听到药柜后面响起第三个人的喷嚏声。
小丫头眼珠一转,开口言道:“只要溶入水中就大功告成啦!小国手只要再帮我配一种药,就算是兑现承诺啦!”
阿卜杜勒揉揉发痒的鼻子,如释重负地问道:“……好吧,不过这个忘情水是做什么的?怎么起这样的怪名字?”
“这个啊……本来叫做情人泪啦,是一位孽缘缠身的前辈装死逃情用的,我们现在用来……呵呵……我家主公非说泪字不吉利,就把它改成忘情水了,不知道主公年纪轻轻,有什么情好忘的……哎呀!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下面要配的这种药危险得紧,只要皮肤沾到一星半点就会全身麻痹,你可要小心了……啊!”
女孩儿手上的瓷瓶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恰好飞到最后一排药柜后的墙上,噼啪摔个粉碎,黑色的药水溅得满墙都是。
陈囡囡惶急地说:“说了叫你小心啦!那瓶蚀魂水正是药引,幸好那柜后没人,不然可就惨了!全身都会逐渐失去知觉,如果不马上找清水洗净,一个对时之内铁定瘫痪!”
阿卜杜勒被唬得一愣,嚅嗫着说:“我哪有……”
刚刚开口,就被小丫头捂住了嘴。
胡戈扬虽然听不懂这两个少年说些什么,却也猜到了怎么回事,咧开大嘴,却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果然,一声惨叫响起,那中年医官从柜后狂奔而出,经过陈囡囡身边的时候都远远避开,一路拍打着外衣,怪叫着冲了出去。
阿卜杜勒终于明白了,心里不由得暗自庆幸。
但是他的庆幸之心很快就被恐惧取代。
因为他嘴上刚被陈囡囡捂过的地方,突然开始麻痒起来。
然后他也惊叫着冲了出去。
他根本不敢向那个小魔女求助,他只想离她远远的。
离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