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衣帜鲜明的步兵方阵向船头逐渐接近,浅蓝的军服、黄穗的佩剑、锃亮的皮靴、整齐的步伐,一切都让菲利普觉得那么刺眼。
“啌嚓!”
行至中途,为首的军官拔剑上举,方阵中分为二,转为四列,迎立两旁。
后阵转出一队未佩兵器的士兵,手捧形制不一的小鼓及各式古怪乐器,肃立岸边;更有两名士兵,手捧一大卷红色的物事,在地上铺陈不已。
瞥了茫然不解的菲利普和胡戈扬一眼,那通译似乎获得了巨大的满足,傲然介绍到:“此乃吾国恭迎上宾之礼,一曰’仪仗队’,一曰’军乐团’,一曰’红地毯’。”
三藏伸手虚引,鼓乐铿锵而起,红毯自船舷下开始延伸,直至港外远处。
在急促的鼓点与昂扬的军乐中,菲利普反复检查了自己的仪容,才昏头昏脑地走上了红地毯,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踏在云端;胡戈扬则镇定如恒、从容不迫,虽然在场众人中要数他衣衫最不庄整,但他仿佛一位凯旋而归的常胜将军,穿着自己最华贵的礼服,用挑剔的目光检阅着两侧的仪仗队。三藏余光所至,发现他看似闲庭信步,但每一脚都踏在军乐节拍的关窍处,不禁莞尔。
码头大摆排场的时候,萨拉森舰队的文书与通译也赶了过来,与基督教海军的随从人员一左一右,跟在几位首脑身后。伦蒂尓正琢磨着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究竟是不是满剌加的王子,一名守卫奔了过来,原来是蒙提默托人叫他过去。
一艘吃水甚浅的满剌加小艇箭一般地驶进港来,正在箭塔上监工的陈恪辽远远望见,直奔下塔来。果然那小艇上下来一名商贾打扮的穆斯林,片言不发地随着陈恪辽走到塔下阴影处,递给他一卷羊皮纸。
陈恪辽迅速一览,拍拍那商贾的肩膀,叫他自去了,再命身边守卫去通知其他人等,自己则卸下武器,向和议队伍追去。
港口北边的通道旁,陈恪刚正在指挥士兵挖掘陷坑、埋设拒马,忽有士兵跑来密报一番,他听完恍若无事,只是催促士兵加快进度,但一边采药的陈囡囡却来了兴趣,非要赖着打探“机密”。
刚叔拿这个小捣蛋没办法,只得悄悄地说:“南边有人追来了……嘘!不要声张!快去叫你叔公把宝贝都放出来!”
小丫头也竖指作嘘,轻轻答道:“叔公正在给小国手解毒,我去放就是!”
刚叔的冷汗刷地就冒出来了,正待阻止,陈囡囡已经堵着耳朵一溜烟跑了。
胡戈扬凝视着眼前的大厅,脸上虽木无表情,心中却并不平静。
他自然看得出这幢建筑是可以移动的,相信旁边的老对手也看得出来。
不仅如此,它应该还是很容易拆卸和组装的。
这也并没有什么稀奇。
但是他从这幢建筑的质地和结构上猜测,满剌加人建造它的初衷绝不会是为了开会。
更不是为了野餐。
想必不是为了什么令人愉快的目的。
不知道那个老基督徒看出这一点没有,不过就算看出来了,应该也不会说破。
那家伙在海军主帅的位子上呆了十几年,绝不会像他表现的那般肤浅冲动。
三藏请各方代表进入大厅,早有桌椅茶点备妥。待众人坐定,方手指梁上一块金匾,微笑开言:
“此厅唤作’聚义堂’,诸位不妨理解为’正义汇聚之所’。今日之和议,求的无非‘正义’二字!”
通译译过,欧罗巴人莫不暗喜,萨拉森人则冷笑者有之,鄙夷者有之。
大厅里弥漫着一股轻微的鼓噪,三藏却泰然自若,并不续言。
胡戈扬不怒不喜,待鼓噪略消,方才开口:“恕我浅薄,不知国主所言之‘正义’,指的是何意?”
未待三藏开言,菲利普已插口道:“公正合理即为正义!你们萨拉森人侵略我们伊匹利亚、奴役我们基督徒六百余年,即为不义!”
此言一出,欧罗巴基督徒人人义愤填膺,咬牙怒视对面的穆斯林,大有现场械斗之意。
听闻菲利普插言,三藏也就闭口,做正襟危坐、洗耳恭听状。
胡戈扬有些奇怪地扫了三藏一眼,接口道:“据我所知,伊匹利亚本来居住着凯尔特人、迦太基人,他们都不是基督徒,不知后来是谁侵略了伊匹利亚,奴役了他们?还强迫他们改奉基督教?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公正合理?难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义?我们穆斯林所到之处,皆奉行宗教宽容政策,相较而言,不知道谁更不义?”
穆斯林们听得心花怒放,连声称是。
基督徒们一时语塞,恼羞成怒,正要发作,却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说道:
“世间哪有正义可言?即使有,强权即正义!”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出声者是一名黑纱蒙面的女子,身着萨拉森长袍,胸前却垂着一支银色的十字架,不伦不类,既不像穆斯林,也不像穆斯林。
若不是看她胸前垂着十字架,又是个年轻女性,基督徒早就恶言相向了。
菲利普板着脸,寒声问道:“这位女士是?不知道代表哪方势力发言?”
身为和谈发起人、会议主持人,三藏倒也不想矛盾复杂化,连忙开口介绍:“这位高贵的小姐是我请来的和议公证人!她芳名伦蒂尔,是英格国王爱德华二世之女,弗朗科国王查理四世的外甥女,现任弗朗科独立远征团团长。”
菲利普心中一跳,暗抑喜色,只是向伦蒂尔行了个标准的绅士礼。
“公证人?”胡戈扬望了望女团长的金发蓝眸,并不接过话头,而是朝三藏追问到:“不知满剌加国主所坚持的正义又是什么?”
“我的正义很简单。”三藏向伦蒂尓露出了一个程式化的笑容,“两军究竟为什么而战?我究竟为什么要劝阻你们的战争?说到底都是为了一样东西:利益。”
他顿了顿,用毫不掩饰的语气朗声说道:“正义,就是利益!哪一方代表更大更多的利益,就是正义的一方,谁想要将少数人的利益凌驾于多数人的利益之上,即为不义!”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谁都没有想到,这位世外高人般的首领,不但毫不讳言自己为求利而来,而且还抛出一段赤luoluo的利益宣言。
在伦蒂尔的印象中,东方人是比较含蓄的、重义轻利的,现在她的这种认知被颠覆了。
门外偷听的凯罗琳及其保镖连连点头,深以为然,这种言论太符合海魔女商团的一贯宗旨了。
蒙提默则觉得,这位渔翁撒出的网似乎越来越大,不但想要把鹬蚌网走,就连满塘的鱼虾都不愿放过。
忽有一人轻轻鼓掌,大声附和道:“我赞同!我穆斯林人数远超基督徒,却大多聚居在戈壁荒凉之处,基督徒人数不多,却要与我们争夺伊匹利亚肥美之地,义与不义,不言自明!”
一名葡萄牙文官挺身而出,抗言辩道:“我们曾牺牲尊严,对你们俯首称臣!我们曾牺牲钱帛,向你们每年纳贡!我们曾牺牲未来,献出国王珍爱的公主!你们却犹嫌不足,索需无度!为了少数萨拉森贵族的奢靡生活,却要牺牲千万基督徒的根本利益,究竟是谁不义?”
基督徒热血沸腾,同声喝采,穆斯林则圆睁怒目,撩袍捋袖。若若非双方主帅在场,恐怕恶斗在所难免。
三藏叹了口气,肃容言道:“两位将军莫非忘了那个两败俱伤的未来?我看不用等到那一天到来,你们如此恶斗下去,不出十年,莽括人就会再次席卷这片土地!”
又闻“莽括”之名,众俱寂然,一时之间,满室皆静,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