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一物降一物,小魔头也有落荒而逃的时候,火边众人大笑,纷纷招呼阿卜杜勒坐下。
要知道,这几日船上诸人得以不受小魔头欺凌,全仗阿卜杜勒之功:自从在“比试”中认输以后,阿卜杜勒成了小丫头“重点照顾”的对象,平日里饱受魔头蹂躏的众人,很快就对这位穆斯林少年刮目相看、好感大生。
火堆噼啪作响,烟雾笼罩四野,坐在此处,才发觉不断有细小蚊虫自远方飞来,投入这异香扑鼻的火堆中,转瞬化作灰烬。
也学众人一般,将手中“树皮”慢慢塞进火堆助燃,阿卜杜勒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我不信你猜不出来。”陈慕景摇头笑道。
“是引蚊的特殊火焰吗?”阿卜杜勒舔舔嘴唇,“防止疟疾继续流行?”
“对了一半!”陈慕景神秘地说,“现在先卖个关子,很快你就知道了。”
“哦。”小阿布点点头,继续烧树皮。
“阿卜杜勒兄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陈慕景又猛拍他一掌,挤眉弄眼地说,“那丫头要你帮忙配制的最后一种药,昨夜我已全部配妥!”
等到阿卜杜勒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陈慕景立刻换上一副惊惧的表情:“问题是,现在需要找个人来试药!”
穆斯林少年马上警觉起来:“什么药?”
他的嘴唇似乎又开始发痒,而肚子也开始发胀。
“一种麻药,我们叫它真实的谎言。”陈慕景严肃地说。
听说不是毒药,少年明显舒了口气,轻松地问:“名字又是三藏法师取的?有什么来历?”
陈慕景露出钦佩与感激之色:“是的。我家主公说,这种由我师父新创的药物远超华佗所制的麻沸散,不但可以治病救人,还能欺骗敌人、欺骗自己。”
“欺骗敌人、欺骗自己?”阿卜杜勒越发觉得玄乎了,茫然不解地用目光探询着。
陈慕景想起自己干的危险工作,苦笑着说:“假设你被人抓住了,用酷刑逼迫你说出一些不能泄漏的秘密,你怎么办?”
“说大半真话,编小半假话。容易查证的说真话,不易查证的说假话。”阿卜杜勒不假思索地回答。
“看不出你还挺有经验啊!”陈慕景讶然说道。
回想那段挣扎求存的童年,阿卜杜勒木讷无语。
“如果那些秘密全都很容易查证呢?”陈慕景又问。
“……我不知道我捱不捱得住,反正我不会为了保守秘密而自杀。”阿卜杜勒肯定地说。
“照啊!这种药就能用在这里!”陈慕景惨笑道,“它能欺骗你的,极大地减轻各种痛苦,但又能保持一部分触觉和清醒的头脑,这正是它比忘情水高明的地方……忘情水只能让你全无知觉地假死,它却能让你在严刑拷打下编出完美的谎言。”
阿卜杜勒不是很能体会陈慕景的心情,他只觉得这一群东方人都是天才。
疯子般的天才。
他本以为《千金翼方》的作者已经是不世出的人物,没想到还有发明假死药剂的怪才、用蜈蚣咬人来解毒的女孩、指挥蚊子作战的老人。
现在又听说了一位把精力用在如此古怪药剂上的疯子。
但愿自己一辈子都用不上这种疯子发明的药剂。
将阿卜杜勒的奇怪表情欣赏半晌,陈慕景才嘻笑开口:“不用担心啦!我们已经找到试药的人了,数量还不少呢!”
“这药是你师父发明的?”阿卜杜勒终于放心了,连忙转移了话题,“我可以向他请教吗?”
“是啊,师父正给人看病,你可以过去看看呀!”陈慕景指了指右边的帐篷。
阿卜杜勒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观摩学习一番,就听到那帐篷里有人呼喊:
“抱残师叔!快过来帮忙!这人快不行了!”
一道人影应声而至,正是那蓄养蚊蚋的老者,陈囡囡的叔公。
他一边蒙上口鼻戴上手套,一边回头叫道:“囡囡!把宝贝收好!”
左边帐篷内,小丫头很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我师父姓花,字若缺,精擅 ……”陈慕景介绍未毕,陈囡囡提着个篮子窜了出来,打断了他的话!“小国手!来助我!”
陈慕景满脸同情,轻轻拍了拍小国手的肩膀,不再言语。
小国手搓了搓紧张的双手,背起药箱,老老实实地跟了过去。
凯罗琳非常小心地接近了一点,但还是看不清阿卜杜勒和那个小丫头在干什么,她不禁埋怨起这古怪的烟雾来。
再靠近,就可能会被发现的。
衣角微微一动,变色龙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压低音量说到:“东北方来了几百骑兵,在林边停止不前,好像在等待什么。”
“哪里的骑兵?打的什么旗帜?”凯罗琳茫然问道,“是冲这里来的吗?”
“我是听出来的,根本没看到。”变色龙指指耳朵,“应该是冲这个方向来的,你不要动,就躲这里。”
又伏低了一点,凯罗琳接受了他的建议。
水洼很浅,陈囡囡却穿着一双长可及膝的黑靴子,那靴子不知用何物制作,微有光泽,似能防水。
她叫阿卜杜勒捧着个瓷罐候在水边,自己则用一把箕状的工具轻轻汲水,直到瓷罐装满,方才罢手转身。
“走啦!抱到叔公那里去。”
瓷罐内的水面上,浮着一层肉眼难察的白点。
阿卜杜勒认出来了,这是蚊虫的卵。
威廉本以为自己死定了。
数片碎石扎进右胸深处,大量的失血已让他十分虚弱,几个医生都摇头不语。
没想到耶松队长面子不小,竟能请满剌加医生给他治伤。
被灌了一碗乌黑的药汁之后,他的疼痛大大减轻了。
甚至连烦恼和恐惧都已离他远去。
“这里疼吗?”
“不疼。”
“这里呢?”
“有一点点。”
这位满剌加医生竟然能说简单的英格语,让威廉有些意外。
纱布蒙住了他的眼睛,但他仍然可以感觉到有异物探进了伤口。
试探到他没有过度的反应,异物渐渐深入,接近体内留存的石片。
一片,又一片。
他能感觉到碎石被逐一取出,却没有引发剧烈的痛楚。
阿卜杜勒站在帐篷角落,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陈囡囡似乎看腻了,接过瓷罐,往里面添着什么粉末。
“还能感觉到体内哪里有石片吗?”
“应该没有了。”威廉肯定地回答。
将最后一块碎石丢到盆中,花若缺手指没有颤动半分,他把镊子轻轻放回盘中,示意助手上前缝合。
血肉模糊的工具,竟在他手中挥舞出了美感。
陈抱残双手捏合,形如鹤嘴,敲击着威廉的肩井和肋侧两处,鲜血流速渐缓。
花若缺忽然用汉文说道:“此药亦能止血,师叔不必阻其血脉,然其提神之功甚佳,伤患难以入眠,还请师叔出手。”
“甚易。”陈抱残答道,鹤嘴变为龟拱,即往威廉脑后移去。
尚未按下,陈抱残又改变了主意,收手转头,招呼阿卜杜勒道:“小子!听说你还有几手把戏,过来试试!让他安睡,却不可扰了药力。”
穆斯林少年倒也并不推辞,这类事情,在他和卡罗维老头配合的时候,早已干得惯了。
从药箱中掏出个陈旧的香炉,阿卜杜勒突然问道:“引诱蚊蚋的浓烟和帐内清洁所用的药水中,应该没有安息树脂和海狸香吧?”
花若缺和陈抱残愕然对视,相继否定了。
赞赏的目光中,阿卜杜勒又解开了几个药包。
棕红色的五块,暗黄色的三块,再拈了一小撮灰色细粉撒匀,点火封盖。
青烟袅袅,浓郁的芬芳充斥了整个帐篷,威廉放松了四肢,慢慢合上了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