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名助手善后,众人退了出来。
陈囡囡打了老大个哈欠,直往叔公怀里靠去。
花若缺回味片刻,温和地笑道:“没药、枫子香、苏合香,还有一味是……延胡索?其他的我嗅不出来了。小国手之名,当真名不虚传!”
陈慕景也跟上来凑趣:“延胡索还是我教他辨认使用的,没料到他竟自出机杼,东西结合,颇得个中之妙。”
花若缺颌首道:“慕景得此良友,幸何如哉!”
“你们的赞美让我惶恐!”阿卜杜勒连连摆手,“我从未正规学过医术,胡乱摸索,东搬西套,配药制药远不如慕景,外科手术只够给卡罗维牧师打下手,对于毒药和疾病的认识,连囡囡都比不上……”
陈抱残突兀地转过头来,插言问道:“你尚无师承?”
花若缺抚掌大笑:“师叔意动了!”
陈慕景瞥到抱残先生怀中甜睡的囡囡,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异常促狭。
萨拉森少年茫然点头,心中隐隐期待。
若说阿卜杜勒全无师承,倒也不太准确。收养他的清真寺虽然刻薄,但有位老管事教过他一些药剂学皮毛,做狱医的时候,他自学过几本医书,摸索出一些门路,后来又得到过卡罗维和陈慕景的启发和指点,不过,系统而正规的学习和答疑解惑的老师倒的确是他欠缺的。
抱残老人用鹰隼一般的目光打量着他,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要不是怀抱囡囡,恐怕还会过来捏两把。
直看得萨拉森少年寒毛直竖、心中发毛,抱残老人才肃容问道:“西方小儿可愿拜我为师?”
陈囡囡突然睁开了眼睛,剪水双瞳闪着微光,满是惊喜。
若是拜花若缺这样温文儒雅的中年人为师,阿卜杜勒自然毫无心理障碍,而陈囡囡的叔公再怎么厉害,也毕竟是位形容枯槁、喜怒难测的老人,阿卜杜勒免不了有些犹豫。
他终究还是个懵懂初开的少年。
直到那双瞳渐渐变得疑惑,最后杀气横溢,阿卜杜勒才猛打了个哆嗦。
他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东方的礼节,他还是多少听说过一点的。
还能听谁说呢?自然是陈慕景那家伙了。
咚咚咚地嗑着响头,他开始怀疑陈慕景是不是早预计过这么一天。
偷眼瞧去,陈慕景笑得憨厚异常,似乎艳羡得紧。
陈抱残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在颈后摸索半天,方解下脖子上的黑色草绳,将胸口吊藏着的物事递了过来:
“好好好!乖徒儿请起!这是为师送你的拜师礼,应该正合你用!”
“叔公偏心!叔公偏心!”陈囡囡小腿乱踢,使劲扯着叔公的短须,“囡囡讨要那么多回你都不肯,这小子一入门你就送了给他!我再也不吃饭了!”
抱残老人连连哄道:“囡囡乖!那招虫引蚁的东西不适合女娃子带,你要什么珍禽异兽还怕叔公不跟你捉么?”
阿卜杜勒郑重地接过这件拜师礼,详细观察起来。
这是个形状不太规则的袖珍石鼎,触手微温。
三足,两耳,中腹浑圆,和陈囡囡用过的翠绿药鼎大致相同。
旋转摩挲,才发现不规则的初步印象完全是错觉。
由色差和形制造成的错觉。
鼎壁的颜色驳杂不纯,半赭半墨,还有一些紫色游丝夹杂其间,隐隐流动。
从鼎耳间穿过的草绳糙陋不堪,有几处甚至朽烂欲断。
鼎内空空无物,却似有烟气升腾。
“罗浮观云鼎!”陈慕景窥视半晌,惊叫出声,“师叔祖好气魄!”
陈囡囡不知得到了什么许诺,也不撒娇了,喜孜孜地说:“慕景哥哥真有眼光!这正是稚川老人当年炼丹之物!”
帐边诸人尽数围拢过来,啧啧称羡。
“休听小孩子胡说!”陈抱残揪着囡囡的小辫接口道,“世间托名借光之事多有,此物不过有些吸引虫豸的妙处,哪里是真物!”
女孩儿小嘴一扁,没有还口,只是拈起鼎耳上串着的草绳,打了个精巧的花结。
什么罗浮观云,什么稚川老人,阿卜杜勒是一概不知,但炼丹倒是听陈慕景提过,大略明白是类同制药的意思,而招虫引蚁、吸引虫豸之辞却让他似懂非懂:难道这不及拳头大的石头,还能招来昆虫不成?即便能招虫,又和制药有什么关系?
不管怎样,师也拜了,礼也受了,先有样学样地戴起来再说,今后自己不会再是那个卑微畏缩、任人呼喝的孤儿了吧?
他珍而重之地将绳套向颈中戴去。
“咝……”
烂草绳中不知混杂了什么东西,竟刺得脖子微痛,他连忙伸手向颈上探去,却被陈抱残阻住:“勿动!”
“师叔当真舍得!”一直微笑旁观的花若缺蓦然开口,“这等宝物也肯送人!可笑慕景椟珠不辨!”
“就你招子毒!”抱残老人佯怒道,“乖徒儿可要提防这位师兄!面若忠厚,实则奸诈!”
花若缺仍旧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态,轻笑不语。
阿卜杜勒一头雾水,全然不明白这些满剌加人打什么哑谜。
他只想搞清楚这条烂草绳究竟是什么,颈上微痛又是怎么回事?
陈慕景见他眉尖微蹙、脖颈僵直的模样,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
“乖徒儿千万忍住疼痛,这条绳索中藏着一条古怪的物事,唤作噬魔蛭。”陈抱残口唇不动,声音却清晰地传到阿卜杜勒耳中,“此物专以吸食人血为生,尤其是带有异味的血液。从此你每日以鲜血供养它,它则保你从此不惧毒药与心魔。”
阿卜杜勒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好像听到了那条恶心的蛭吮吸自己鲜血的欢叫声:“嗞嗞……”
陈囡囡拍拍阿卜杜勒的手臂一一若不是个子小,恐怕就拍肩膀了,得意地说:“快叫大师姐!”
阿卜杜勒全身肌肉绷直,冷汗淋漓,哪里顾得上称呼问题。
抱残老人拉住了兀自纠缠的小丫头,驻足侧耳半刻,忽然说道:“小子们都过来!那边消停了,都把家什带好、准备开张!”
众人应诺,迅速收好帐篷,各寻凹地偃伏。
地面微微颤动,受惊的蜻蜓振翅飞走,不知名的野花轻轻摇曳,洒落几点露珠。
花若缺从背囊里摸出根千里镜,用细草包了,向东北望去。
尘沙滚滚,铁蹄跶跶,数百骆驼骑兵穿林而出,直扑这块城外的空地,通往奈斯而的大路上,重又扬起马里尼德的新月旗。
摩尔战俘骚动起来,虽然他们手无寸铁,而且不少人四肢被捆,但是在旁看守的满剌加士兵充其量只有三百多人,还不到战俘数量的一半。
满剌加人一边鸣锣示警,一边紧急收缩队型,顾不上监管俘虏了。
300名黑人弩手将医队护住,迅速移动到一处树桩较密的凸地,依林结成半圆形的阵势,弩尖向外,屏息迎敌。
眼见看守士兵离得稍远,摩尔俘虏们便狂呼乱叫,未被捆绑的向北逃窜,手足被困的拼命挣扎。
哨音凄厉,火弩射出,登时便有数十人闷哼中箭。
紧急关头,摩尔士兵迸发了求生本能,有人带箭逃跑,滴落斑斑血迹,有人蛮力涌出,崩断了捆束的绳索。
林边远望的陈慕景等人咋舌不已,纷纷言道:“药效当真了得!”
阿卜杜勒疑惑其言,但颈中痒痛刚歇,不敢稍动,也就没有开口询问。
伏在身旁不远的陈囡囡似乎察觉了他的疑惑,凑到他耳旁悄悄说道:“那些力大无穷、不惧伤痛的俘虏都被灌下了真实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