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议达成的第二天,诸国将领就陆续离开了,既带着合约去奏请批准,又带着货物去倒买倒卖。伊匹利亚半岛上呈现出奇特的场面:八国的军队尙在激烈搏杀,八国的商人业已通过直布罗陀开始密切的贸易往来。
东方的各色货物源源不断地通过直布罗陀进入欧非市场,“东方货”开始被认为是“高档货”的代名词;和东方人做生意逐渐变成一件群相竞逐的事情,各大城市的“满剌加语学习班”也异常火爆。
如果你排摊设点却没有一件从满剌加运来的珍奇货物,那你都不好意思大声吆喝;如果你路遇亲友却不会来一句满剌加式的问候“吃了吗?”那你铁定被人家笑话老土。
尤其是有志于像海魔女商团一样开辟东方商路的人,个个都在恶补满剌加语和东方礼仪。更有甚者,有些大商团还把“会满剌加语”列入了加盟商团的重要条件。
一时之间,“新航路”与“满剌加”这两个词,荣登询问与谈论词汇榜的榜首。
伦蒂尔终于准备启程了,但北方传来的消息却让她愁眉不展。
伊匹利亚半岛上的战争已进行到白热化阶段,作为半岛上最强大的基督教王国,卡斯蒂利亚陷入了空前的危局:南部疆土尽失,防线收缩至首都巴利亚多利德一线;阿尔瓦德、哈弗斯、马里尼德三国联军顺势攻打都城;邻国葡萄牙与阿拉贡自顾不暇且各怀心思,只派出少量部队协助守城;北边的盟国英格与弗朗科正为领土争端而相互戒备,根本无意发兵援助。基督教三国联军与萨拉森大军在巴利亚多利德城下鏖战多日,僵持不下。
各地赶来的求亲者被吓跑了大半,剩下的少半也趁危要胁,“血腥玛丽”大发雌威,当场打残了几个。卡斯蒂利亚的老国王无奈,在病榻上郑重许诺:谁能击退萨拉森联军、光复卡斯蒂利亚的国土,谁就有资格迎娶忒雷莎王女!
小爱德华在信中的语气很悲观:没有数万大军,根本无法挽救当下的危局,而在舅舅无意出兵的情况下,就凭他们母子三人,又怎能凑齐数万援军?
伦蒂尔忧心忡忡,但她发现蒙提默好像根本不着急。
他不但不为兵员短缺而发愁,还不断地削减和分散人手:先是叫小疯子带着所有的骆驼骑兵半夜偷偷出了城,据说是执行一项危险任务;然后放阿卜杜勒脱离了队伍,据说是让小医生去学习更高深的技能;昨天又和屠夫伐克斯在房间里嘀咕了一通宵,早上起来的时候,伐克斯和原来沙盗团的人就统统不见了。
更过分的是,他不但没有一句解释,竟然还睁着彻夜未眠的熊猫眼奔向马厩,准备大清早就悄悄出门!
她一把拽住了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想要逼问个究竟,没料到他竖起手指一嘘,很神秘地轻声说道:“你不是很想要援军吗?跟我来。”
伦蒂尔愣了愣,忧虑稍歇,转而深深痛恨这个善解人意偏又故作玄虚的家伙。
早潮翻涌,海鸟低鸣,五艘满剌加帆船悄然驶进了直布罗陀港,伦蒂尔跟着蒙提默一路急驰,恰好赶上这支小型船队靠岸。
这是一处军队专用码头,此刻已被卫兵封锁,显得十分冷清。蒙伦二人赶到的时候,在码头上等候的只有四个人。为首的陈恪辽微笑着挥手招呼,另两个满剌加武士则抱拳为礼,只有发色淡黄的那人深深躹躬,正是多日未见的汉克斯。
蒙提默一言不发,下马和他猛烈拥抱,拍肩擂背。
降帆抛锚,掉头系缆,不等搭板放下,就有人凌空一个筋头,从船上翻转着跳了下来,动作轻盈灵巧,犹如一只捕食的海鹞。
“汉克斯!”甫一落地,这人就嚷开了,“裂风侠在哪里?”
蒙提默没应声,众人也俱都轻笑不语,仔细打量着这个飞扬跳脱的年青人。
他的头发就像胡乱扎起的草把子,背上箭囊里的箭枝却打理得异常齐整;他的衣饰简陋得类似乞丐,肩上的弓袋却十分精美;他看人的眼神直接得近乎无礼,望向伦蒂尔傲人身段的目光却冷若冰霜。
年青人的视线最后停留在蒙提默的马鞍上,那里挂着一把形制奇特的弓。
龙舌弓。
他的眼睛陡然灼热起来,不知何时已取弓箭在手。
“崩崩崩!”
未见他拿态作势,三枝箭已连珠般激射而出,直取蒙提默的左右肩井与咽喉!
蒙提默好像没有看见,脚步不移,只侧转身体,低头去取鞍侧的短弓。破空声响,三箭恰好从胸前、背后与颈后擦过。
“崩崩!崩崩崩崩!”
箭枝尚未落地,松弦声从两人指间同时发出,愈来愈急促,愈来愈密集,一发而不可收。
伦蒂尔牵马避到一旁,陈恪辽和其他三人却向船边迎去。
五艘船上都走下来大群身着猎装的人,全是身高臂长、眼神犀利之辈,他们鹰视阔步,沉静寡语,对汉、陈等人点头为礼,便远远围了过来,注视着场中的争斗。
蒙提默的射速略快于那个年青人,电光石火,运弦如飞,往往以小幅度动作闪避来箭,而以惊人的射击频率逼迫年青人移往向阳的方位;年青人则长于侧向跑动中开弓搭箭,不但用毫无规律的移位躲过来箭,还在快速移动中努力抢占上风位置或背阳处。
蒙提默的姿势很少改变,弓也很少拉满,但每一箭都势大力猛,带起尖利的风声,飞行轨迹全是直线,射程却远胜对手;年青人非但左右皆可开弓,而且常在意想不到角度出箭,腋下、头顶、髋侧,无一不是冷箭迭出的部位;与蒙提默单调而沉闷的射击方式相比,年青人的出箭可用花样百出、赏心悦目来形容:平射、挑射、仰射、后发而先至、先发而后至、半弦而巨声、满弦而稀声……以一个外行的眼光看来,伦蒂尔觉得年青人就像一只灵巧的蜘蛛,不断用时轻时重、时快时慢的射击编织着一张大网,而网中央的猎物被限制了移动范围,只能以强劲而高速的射击抗拒着。
究竟是蜘蛛将猎物束缚得无法动弹呢,还是猎物的猛烈还击令蜘蛛饮恨?
“喀嚓!”在弦音几乎连成一片的时候,弓体断裂声响起,年青人懊恼地哦了一声,矮身错步避过来箭,继而嚷道:“我认输!”
蒙提默收起龙舌,整容言道:“如果在山林中,如果你有一把好弓,我早就输了。"
“传说中的裂风侠可不是这样谦逊的人呀!”年青人露出朝阳般明朗的笑容,“我叫赛伦韩特,试不出您的深浅,但克瑞兹或许可以。”
蒙提默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到一声暴喝:“赛伦让开!”
言犹在耳,恐怖的拉弦声从远处传来,“腾!腾!腾!”
赛伦迅速跳开,利箭堪堪擦肩而过。
劲风袭面,蒙提默头皮发麻,连忙错步闪躲。面门一箭擦颊过,中腹一箭擦腰过……不对,第三箭有问题!
前两箭风声大作,这一箭更是响彻码头,然而在响亮的第三箭飚举电至、直取心口时,第四箭、第五箭却夹在第三箭之下同时飞了出来,发音甚微,阴险地射向小腹和膝盖。
全力一闪,蒙提默突然觉得这幅场景有些熟悉。
然而弦音连绵不绝,啸声越来越响,对方忽而迅速连发,忽而同射三矢,闪躲已让他难以还手。
惊险之中偷隙望去,他惊讶地发现,这暴风骤雨般的射击,竟然出自一名独眼猎人之手!
久违的兴奋从四肢百骸涌出,他猛然挺直身躯,拔箭疾射!
“腾腾腾!”
他放弃了闪避,而是神乎其技地连发数矢,将对手的来箭击落半空!
“腾腾!腾腾!”
不等对方罗织更密集的箭网,他甩掉两个空箭袋,将最后一袋长箭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尽数射出。
两呼两吸之间,他以眼花缭乱的动作拉弦八次,每次拉弦齐射三矢,二十四枝长箭形成了一道厉啸的风暴。
在空中拦截了十余只来箭,这道风暴并未减弱多少,继续席卷而去!
“又来这套!毫无新意!”独眼猎手克瑞兹大吼,“看我的新招!”
蒙提默脑中轰然大震,顿时想起一个人来:那么丰神俊朗的箭术天才,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