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地中海沿岸的崇山峻岭不同,卡斯蒂利亚南部是一片巨大的开阔土地,一马平川,坦荡无涯,当地人叫它安达卢西亚平原。
东边的安达卢西亚山脉与西边的莫莱纳山脉挡住了来自海洋的湿润空气,因此这里干燥而酷热,单以气候而论,比北非沙漠强不了多少。
所幸瓜达基维尔河自西至东流经此地,无数支流散布整个平原,使当地的居民与远来的旅人甚少食水之忧。
圣栎、油橄榄、软木橡和葡萄牙栎在路边渲染着盎然的绿意,岩玫瑰、迷迭香和百里香则在林中散发着令人迷醉的芬芳。
食草的狍、鹿、野猪和食肉的斑獛、猞猁、灰狼在林间与路边或惬意穿行,或奋力追逐;鸢、隼、金雕、白肩雕、靴雕等猛禽在天空或低鸣盘旋,或振翅翱翔。
哈特一箭射出,又一头肥狍应弦而倒。看来午餐尚未尽兴,晚餐又能换花样了。
卡罗维牧师在路边的草丛中收集着某种低矮的植物,据说是为了调味。
遗憾的是,面对这洋溢着野性美的森林,伦蒂尔却丝毫提不起欣赏的兴致。
前天从直布罗陀出发的时候,商业联合会的陈议长非常担心自己的安全,特意“雇佣”了新近成立的“弃子”佣兵团护送自己,这真是个不错的借口。
无论是作为帮忙求亲的借口,还是作为介入这场战争的借口。
伦蒂尓在腹中冷笑。
说起这个号称在马里尼德注册已久的“弃子”佣兵团,港口的佣兵工会也好,城中的居民也好,本来都一无所知,若不是声名显赫的海魔女商团最近盛赞这个佣兵团实力强劲、信守承诺,佣兵工会根本就不会把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佣兵团当回事。
但是,借了停战通商的春风,这支“小佣兵团”在短短几天内迅速壮大,先是有两千多名威尔斯射手加入,后来又有近三千“流浪黑人”加入,那位神秘的佣兵团团长更是不惜血本,从满剌加人的武器商铺里采购了大批精良武器,从海魔女商团的粮草店里采购了大量粮秣,还从黑市高价买来了不少马匹,一举成为城中规模首屈一指的大佣兵团。
这位野心勃勃的团长一声令下,从佣兵工会领取了几十个诸如清缴匪徒、肃清乱军、疏通商道之类的危险任务,然后在短短的两天内干净利落地完成,让向来严苛的佣兵工会常委会都不得不将其等级评定提升为“B”级。
要知道,整个直布罗陀港都只有四支“B”级佣兵团哦!
出于对“弃子”佣兵团促进商业环境改善的表彰,港口商业联合会甚至征得了港口守备队和满剌加水师司令的首肯,紧急颁发了特别嘉奖令,并且允许该佣兵团部分参与城外的防务,此举让这颗佣兵界的新星一时之间声名鹊起,炙手可热。
除了城内正在新建的佣兵团总部,这支佣兵团的旗帜也成为了人们津津乐道的对象。
艳红的底色,黑色的绣边,中间却是竖起的两根手指,摆出一个“V”字母的形状。
据“弃子”佣兵团港口办事处宣称,黑边象征混乱黑暗的时局,红底象征佣兵团的热血,竖起的两根手指代表佣兵团永远是胜利者,因为“胜利者”(VICOR)的首字母正是“V”。
伦蒂尓和哈特都对此嗤之以鼻:竖起的那两根手指正是威尔斯人拉弦的食、中两指,什么热血啊,胜利者啊,全是某团长恬不知耻的杜撰!
尽管如此,他们倒也没有明确反对这种设计方案,并且此刻还在这面旗帜下前进。
被一千名新加入佣兵团的“流浪黑人”护送着,女孩儿心里却总有些不踏实。
她当然不会承认这是某人不在身边的缘故。
都怪满剌加人给她准备的这辆马车太过于奢华了。
珠光宝气,金碧辉煌。
她一边暗暗鄙视满剌加人的庸俗品位,一边既有技巧地掩饰着自己的满足感。
女人这种生物,对某些东西的抵抗力是与生俱来的。
蒙提默走了,带着他那群威尔斯同乡,说是要陪三藏法师去打猎。
打猎需要两千名变态的弓箭手吗?
布兰迪和葛朗崴走了,带着所有的骑士,说是要去拦路抢劫。
高贵的骑士去抢劫?
阿卜杜勒走了,跟他新拜的“师傅”一起,说是要去治病救人。
小阿布也就算了,他那个“师傅”实在不像个悲天悯人的医生。
卡罗琳走了,带着几个壮实的保镖,说是要去巡查贸易。
她巡查的真是贸易?
连菲洛都走了,说是要去恐吓某个老太婆。
那个小偷虽然向来有些恶趣味,但是怎么越来越离谱了?
小疯子没有回来,连同那近千骆驼兵一起,说是要去送朋友回家。
没想到那个虬须沙盗竟然如此古道热肠。
伐克斯没有回来,连同那些黑人掷矛手和新降的水手,说是要接一位老爷爷去旅游。
想到那个扮猪吃老虎的胖子装出一副尊老爱幼的和蔼模样,她就鸡皮疙瘩直冒。
全是鬼话!
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帮家伙都和某人一样,神神秘秘地瞒着自己偷偷行动?
摩挲着纤纤玉指间生出的老茧,她似乎明白了一点点,但又并不完全明白。
这些满剌加士兵……哦不,这些“流浪黑人”们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徐不急的速度,好像游山玩水一般,若不是随军行进的还有一批修路架桥的专家,恐怕连前线都决出胜负了,他们还在半路上磨蹭。
不知道他们的少年君主有些什么计划,但若以这样的行军速度,击退萨拉森人、收复南部疆土,无异于痴人说梦。
若不是亲眼目睹了那些满剌加人在海上的表现,她甚至连目前的这一关都没有信心通过。
越接近前线,遇见萨拉森军队的次数就越多,刚开始遭遇的还是些小股斥候,今天上午就碰见一大队穆斯林正规军,急匆匆地从奈斯而境内赶往巴利亚多利德的方向。
小股斥候没有对这支千人队伍轻举妄动,但大队正规军就没那么客气了,迎面拦上来盘查诘问。
尽管打出了佣兵团的旗帜,也由领队陈恪辽出面交涉,宣称这是佣兵团护送商旅的和平队伍,但伦蒂尔看得出来,她和几名亲卫还是引起了萨拉森人的注意。
在一群黑大汉中间隐藏几名白人骑士实在太难了。
为了少些麻烦,队伍避开了易手不久的塞维利亚城,也避开了充斥着乱军与流民的大道,专门选择了这条人迹罕至的路线,自然也就错过了那些过河的桥梁。
因此,当队伍终于赶到瓜达基维尔河时,这条滋养安达卢西亚平原的母亲河,刚好阻断了前路。
与行军速度相比,满剌加人的架桥速度真是快得令人难以致信,才将水壶灌满、马匹喂饱,两座简易浮桥就初见雏形了。
避开众人,伦蒂尔解下面纱,掬一捧清澈的河水泼在脸上,凉意沁入肌肤,几乎使她舒服得呻吟起来。
水面倒映出的绝世姿容,真的是属于自己么?在父亲安排的皇室婚姻中充当政治工具,还是在母亲的复仇大计中充当交易筹码,区别大么?
牺牲女儿的幸福,只是为了帮助母亲去报复父亲,这真是一出滑稽的悲剧。
冒险前往一座被围困的都城,只是为了向别国的公主求婚,这真是一出惊险的喜剧。
不知道几年后的将来,会不会也有那么一个人,傻乎乎地横跨大漠、远涉重洋来向自己求婚?
暮霭之中,橄榄树下,伦蒂尔一边卸下爱马的鞍辔,一边想着奇异的心事。
或许是水流太急影响了进度,浮桥尙未完工,天色就已昏黑,士兵们懊恼地中止了工作,回到岸边。
看来今晚只有扎营在南岸了,幸好帐篷业已搭好,晚餐也已飘香。
从晚霞中洗浴归来,在林边的河岸生起一大圈篝火,嗅着野花与烤肉的混和芳香,撕咬着肥得流油的野味,的确是一种很舒服很富诗意的享受。
即使是眼高于顶的卡罗维牧师,即使是因红胡子之死而寡言少语的哈特,都忍不住陶然欲醉,交口称赞。
这个黄昏,这个夕阳,的确美好得无可挑剔,舒坦得令人着迷。
如果没有伏兵突然冒出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