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没有旗帜、没有军装的敌人,就在老牧师食将下咽的关口,默不作声地从西面的林间窜了出来,倾泻着手中的箭枝,挥舞着手中的利剑。
让伦蒂尔觉得诡异的是,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此表示惊讶。
外围的士兵好像早有预感地竖起了盾牌,火堆边的陈恪辽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继续添他的柴,连卡罗维老头都只是咕哝了句“山贼?太没新意了!”重又张口大嚼。
“山贼”们似乎发现了异样,但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也许是因为天色昏暗,也许是因为竖起了盾牌,总之接近前的远程压制没有起到太大的效果,“使节团”非但没有溃散,连伤亡都少得可怜。
弓箭不行,那就靠手中的利刃吧,但是拼杀中的“山贼”逐渐发现,敌人的力气越来越充足,自己的手足越来越疲软,连眼皮都好像支撑不住了。
兵刃交击声没有持续多久,就逐渐零落下来。
六百多名“山贼”软绵绵地躺下了,要不是武器散落一地,要不是伤口还在流血,真会让人误认为这是一群流连忘返、醉倒河边的旅人。
经历了直布罗陀的恶魔召唤事件,伦蒂尓对满剌加人的伎俩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免疫能力,她几乎可以断定那些青烟袅袅的火堆有古怪,而陈恪辽向火中添加的也绝不是人畜无害的枯柴。
她只是还没想明白,自己人为什么不会中招。
点起火把,她细细检查了“山贼”们的武器,除了长矛和短弓,全是典型的摩尔人制式弯刀,服饰也接近马里尼德士兵的装束,似乎是白天盘查诘问的萨拉森部队。
似乎而已。
萨拉森人平素惯常将须发留长,这些袭击者都是短须短发,而且并不像是新近剪过的。
哈特撕开了几个“山贼”胸口的衣服,发现了更明显的破绽。
“山贼”们的胸口,无一例外都有一圈皮肤的肤色比周边略浅;这一圈浅色痕迹的最下端,都有一个明显的十字架痕迹。
信奉伊斯兰教的萨拉森人是不可能常年佩戴十字架的。
“他们想让我们误认为遭到了萨拉森军队的袭击。”伦蒂尓谨慎地说,“那他们究竟是谁呢?”
火边添柴的某领队昏昏欲睡,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如此深奥的问题。
“为什么这一趟出来碰到的全是些喜欢装神弄鬼的家伙?”哈特郁闷地说。
“难怪某人和他们一拍即合。”英格公主作恍然大悟状。
新入团的流浪黑人异常尽责,把最靠近火堆的帐篷让给了伦蒂尓,然后在周围的草丛、泥地、石板甚至树冠上和衣而卧,以密不透风的态势进行环形护卫。
伦蒂尓多年戎马,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若不是拗不过某领队的盛情,她还真不习惯睡在这种白色宫殿般的高大帐篷里。
思考着满剌加人为什么行军打仗还要带着如此精致的帐篷之类的问题,多疑的公主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鹧鸪!”
奇怪的鸟鸣声。
“鹧鸪!鹧鸪!”
鸟鸣从不同的方向传来。
“起床!架弩!不要点火!”
依稀是某领队的声音。
“弓箭手!准备作战!”
这是哈特的慵懒嗓门。
伦蒂尓跳了起来,拔剑在手。
“鹧鸪!鹧鸪!”
鸟鸣更急了。
“人数不少,摆莲花拱蕊阵!”陈恪辽沉喝。
“分散站位!不要影响他们布阵!”哈特也难得地正经起来。
脚步移动声、摸黑上弦声、机括拨动声响成一片。
伦蒂尓悄悄地拉开帐篷一角,眯眼向外瞧去。
“篷!”
她的眼睛差点被刺瞎。
一道细细的火光从陈恪辽手中升起,直飞到辽远的夜空中,变成一朵令星光失色的银花。
“就在那里!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夜风送来刻意压低的嗓音。
“点起火把!全速前进!”有人用萨拉森语呼喝道。
“安拉!”
无数道呼喊汇集成巨大的声浪,无数支火把聚合成人造的星河,凌汛般呼啸而至,洪流般汹涌而来。
“啊!我的脚!”痛呼四起。
“地上有东西!小心!”
“后面的不要推!”
“不准停留!继续冲锋!”
指挥官呵斥道。
“弓箭手!前方200码,轻箭仰射!”哈特道。
“崩崩崩!”
“连弩手!对准火把下方!不要浪费弩箭!”
“倏倏倏倏倏!”
伦蒂尓叹了口气,今天晚上又很难睡着了。
除了河面,其他三个方向都燃起密集的火光,火光下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敌人围聚。
新一批次的袭击者好像丝毫没有隐藏身份的打算,连中箭后的惨呼和痛骂,都带着纯正的、难以仿冒的萨拉森风味。
“盾牌手上前!队型散开!”
偷袭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有力抵抗,摩尔指挥官改变了策略。
雄狮搏兔,亦用全力,今晚以四倍兵力攻其不备,怎么说也应该手到擒来吧?
“嗡!”
四十五度仰射,又一轮漫射的轻箭循着抛物线没入夜空,恰好避开了前排的大盾,无情地倾泻到后排士兵的头顶。
“夺夺夺夺!”
前排冲锋的摩尔步兵躲过了头顶飞过的箭枝,还没来得及暗呼侥幸,就感到手上铁盾剧震,然后听见了劲弩穿盾透骨的声音。
血肉翻涌,创口如麻。
脚底被扎穿的士兵在呻吟,头顶被射中的士兵在惨呼,胸腹被刺透的士兵在痛哼,摩尔指挥官的命令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残忍:“不准后退!全速前进!”
督战队抡起长柄的新月斧,把畏缩后退的士卒劈头砍死,以恐惧逼人直面恐惧,以死亡逼人直面死亡。
毕竟是夜里,弓弩的命中率大大降低,付出了巨大代价之后,萨拉森人逐渐逼近。
“弓箭手!重箭、自由射击!”
“连弩手!点火射击!”
两位射手指挥官不约而同地改换了命令。
“嗡!嗡!”
“倏倏倏倏倏!”
伦蒂尔睁大了美眸,屏住了呼吸。
这一幕的确美得令人窒息。
黑暗中铺陈出绮丽的火网,夜幕变得一片绯红,夜袭者们被红网兜头罩住,惊叹着迎来了华丽的死亡。
摩尔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竟至形成了一圈齐腰的掩体,火箭点燃的衣物与须发大放光明,将掩体外的人形靶子照得纤毫毕现。
“崩!”
陈恪辽看准了人堆中的摩尔指挥官,满弦点射过去,哪知那军官机灵得紧,一闻弦音马上闪避,闷哼一声,利箭透肩而入,那大胡子军官再也不敢露头了。
趁此机会,流浪黑人们无声地进行了反冲锋,环形防御线有限反弹,正好占据了尸体堆成的掩体。
依托掩体,新一轮攻守拉锯再一次展开。
在这个混乱的夏夜里,失眠的公主倚剑坐在帐篷边,没有加入战斗,脑中思索不停。
究竟有有多少摩尔士兵倒在了弓弩之下?又有多少敌人是被火焰炙烧而死?
究竟是哈特与陈恪辽的强弓夺命更多?还是满剌加人的屠杀机器更有效率?
无法统计。
为什么摩尔人非要袭击“使节团”?他们的袭击又为什么如此仓促无备?
为什么他们不用弓箭还击?为什么他们不直接举火烧林?
令人费解。
接近天明的时候,一切问题都有了答案。
东、西、南三个方向的夜空陆续升起了银花,与陈恪辽释放的玩意儿极其类似。
铺天盖地的火雨从远方腾空飞起,罩向接近成功的夜袭者们。
这一次更加猛烈,更加密集。
隐藏已久的增援者们悄然而至,赶在黎明之前完成了圆满的收割。
中伏身亡的摩尔指挥官死不瞑目,从他胸前搜出了一张人物画像和一份紧急军令。
画中的人像薄纱蒙面,正是风姿绰约的伦蒂尓。
军令的内容异常简洁,正是:“活捉英格公主!赛义德。”
陈恪辽粗粗浏览一下,毫不惊讶地随手一扔。
“报!捕蛾计划初步成功,毙敌千余,俘获三千。”有人来报。
“嗯,死者就地掩埋,伤者运回直布罗陀。”陈恪辽淡淡地说,“全军休整半日,午后继续拉网。”
“我记得陈慕景说过飞蛾扑火的故事。”哈特冲伦蒂尓戏谑地说,“看来满剌加人把你当做招引飞蛾的灯火了。”
晨光初露,朝霞万道,河边的白色大帐篷还是那么高大精致,特制的金色大马车还是那么熠熠生辉。
“啪!”
伦蒂尓对陈恪辽行了个军礼,精神抖擞地说:“马车和帐篷都很不错,我非常乐意充当这个诱饵。”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陈恪辽终于笑了笑,“幸好你是千金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