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地中海沿岸的其他地区不同,伊匹利亚半岛的基督教势力在与萨拉森人的交锋中并非不堪一击,特别是近百年来,随着卡斯蒂利亚王国与阿拉贡王国的崛起,半岛上的萨拉森势力竟然节节败退,直至收缩到安达卢西亚山区和南部沿海一带,建立了半岛上硕果仅存的穆斯林政权一一奈斯而苏丹国。
奈斯而建立之初,曾非常恭顺地向卡斯蒂利亚王国称臣纳贡,并利用阿拉贡、葡萄牙与卡斯蒂利亚的矛盾从中周旋,方才在基督教势力的夹攻之下稳定了统治,但自从前任教皇发布了“伊匹利亚敕令”,伊匹利亚的三大基督教王国便重又联合起来,向奈斯而苏丹国发动了猛攻,力图将萨拉森人赶出整个伊匹利亚。
凭借着安达卢西亚山与瓜达尔基维尔河,奈斯而顶住了数轮攻势,但左支右绌之下,终于被血腥玛丽乘隙突破了防线。
这个恐怖的女人披戴着她标志性的鲜红盔甲,率五千骑士碾入军中,将苏丹刺于马下,奈斯而大军随即崩溃。
苏丹战死沙场,长子哈贾吉即位,主少臣疑,外患愈烈,血腥玛丽趁势直进,连夺麻勒甲、穆尔希亚等地,兵围穆拉森峰,威逼都城格拉纳达。岌岌可危之下,哈贾吉向北非的穆斯林王朝求援,这才有了马里尼德、阿尔瓦德与哈弗斯三国的跨海远征。
格拉纳达,穆斯林在伊匹利亚的最后堡垒,终于由一座危城变成了反攻卡斯蒂利亚的大本营。
窗外的桃金娘摇曳生姿、灿若云霞,庭中的喷水池布雾洒玉、晶莹剔透,哈贾吉漫步在这景致如画的王宫中,心却像远处的穆拉森峰峰顶一样终年积雪。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鲜红的早晨。
鲜红的朝霞,就像此刻一般。
鲜红的旗帜,白底上绣一朵鲜红的石榴花。
鲜红的骑兵,为了避免甲叶相撞声暴露行迹,也为了减轻负重,便于翻越险峻的山峰,他们竟然仅着皮甲。
鲜红的枪尖,从最精锐的苏丹近卫体内穿出,再将马上的父亲高高挑起。
鲜红的头发,在晨光中逆风飘舞,灼伤了他的眼,也逼散了士兵的勇气。
鲜红的双眸,在头盔后扫视过惊恐的自己,瞬即长枪一摆,傲然而去。
那一刻,他宁愿她将滴血的枪尖捅进自己的胸口,像挑父亲一样挑举到半空,也不愿被她这样无视。
与“杀死”相比,“无视”也许是种更大的伤害。
他很想冲着那个女人大吼:
“血腥玛丽!来吧!我不怕你!”
只是“很想”而已。
一年了,从枪下余生的王子变成继位登基的苏丹,这句话依旧哽在他喉中,吐不出来。
他的勇气就像这矩形水池里喷出的水柱,冲天而起,但是在离天还有好远的地方便告消散,化于无形。
他害怕。
承认自己害怕,的确是令人痛苦的。
可惜,眼下又有一件让他害怕的事,这让他非常痛苦。
他不敢出宫,甚至不敢接见盟国代表。
因为,前几天派去攻击直布罗陀的军队又回来了。
带着失败的耻辱,带着惨重的伤亡,带着马里尼德王子的死讯,带着哈弗斯与阿尔瓦德代表的抗议,还带着更恐怖的东西一一瘟疫。
他害怕激怒满剌加人,招致未知的报复;
他害怕赛义德兴师问罪,尽管马里尼德王储之死纯属咎由自取;
他害怕得罪盟友,尽管这次军事行动是马里尼德王储策划的,奈斯而军方只“赞助”了两千士兵而已;
他更害怕的是,那些逃回来的士兵,竟然大部分染上了奇怪的瘟疫。
间歇性的高烧、歇斯底里的胡言乱语、不可遏制的颤抖、浑身酸痛乏力……这种瘟疫已经将回来的士兵折磨得不成人形,然而格拉纳达城中没有一名医生能提出实际有效的治疗方案。
那些倒霉的士兵异口同声地宣称满剌加人召来了恶魔袭击他们一一这已经对军心造成了不良影响;又说幸亏友军救援及时,才让他们脱离了满剌加人的魔掌,幸亏友军送他们回来,才让他们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援军去救过他们,那些“送他们回来的援军”也从未在格拉纳达出现过。
所以,这些败军的言论统统被视之为搪塞的借口和病中的胡话,然后被哈贾吉亲自下令隔离关押一一理由是避免瘟疫扩散。
哈贾吉本以为瘟疫已经够可怕了,但他现在渐渐明白,满剌加人的阴谋比单纯的瘟疫可怕得多。
阴险恶毒的满剌加人,让这些可怜的士兵染上瘟疫还不够,竟然还派人假扮援军将染病士兵“救”出来,再“送”回格拉纳达,目的就是人为加速瘟疫的扩散!
他虽然猜透了这个阴谋,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想必满剌加人也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城中的瘟疫已有逐渐扩散的迹象,卫生条件差的贫民区已经出现了不少被传染者。若不是怕引起兵变,他早就下令将这些染病的士兵集体处决、集中火化了。
希望医生们能尽快找出治疗方法,不然,满剌加人不用出动一兵一卒,就将实现完美的报复。
“苏丹陛下!”王宫总管走了进来,施礼甚恭。
“什么事?”哈贾吉扯了扯嘴皮。
“有两名东方僧侣求见,他们自称能治百病。”总管回道。
“能治百病?”哈贾吉木无表情地问。
“我开始也不信,就叫他们治我的晕眩症和腿伤,结果那个小僧侣拿出个瓶子让我嗅嗅,我的头就不晕了!那个年老的更神,在我身上拍了几下,我的腿就变得和十年前一样年轻了!”总管摇头顿足,状甚欢愉。
“哦?”哈贾吉来了点兴趣,“叫他们进来。”
一老一少被带了进来,小的似未成年,畏畏缩缩,老的容颜枯槁,好像行将就木。
见礼过后,哈贾吉出言探询:
“两位贵客从何处来?”
老者微微颌首,不发一言,那少年施礼答道:
“启奏苏丹陛下,我师父法号抱残,来自远东的猜那国,我叫阿卜杜勒,是师父在马里尼德收的徒弟。”
哈贾吉略略点头,问道:“听说你们善治百病?”
阿卜杜勒方待答话,抱残老人突然说了几句哈贾吉完全听不懂的话。
阿卜杜勒连连点头,向哈贾吉转述道:
“我师父说您大体上健康,只是有些厌食和失眠。”
哈贾吉大惊:这未免太神奇了!看几眼就能说得分毫不差!
他第一次露出尊敬的神色,期期艾艾地问道:
“神医能否为我诊治?”
阿卜杜勒翻译后,抱残老人又说了一通听不懂的话。
徒弟自然又不辞辛苦地转述:“我师父说,如果你相信他的话,他立刻就能为你解除这些毛病。”
“完全没有问题!”哈贾吉连忙吩咐照办。
阿卜杜勒向他师父点头示意,抱残老人便站了起来,伸出枯瘦如鸟爪的手掌,握住哈贾吉那肉乎乎的手。
灼热的气流从拇指和食指之间透了进来,刹那间温暖了整个手掌,苏丹也顾不上形象了,舒泰得哼哼有声。
阿卜杜勒赶紧拿出医书现场对照:少府,神门,手少阴心经,主理心悸、心烦、失眠;内关、大陵、劳宫,手厥阴心包经,主理失眠、食欲不振……
“咦!还会动!”哈贾吉陡觉掌中热气逆行而上,经腕、肘、肩、颈,直冲颅内,脑中豁然清朗,额头细汗冒出。
见抱残老人如此施为,阿卜杜勒不由得咧嘴苦笑:师父传授的《玉府抱残经》艰深晦涩,自己习练多日毫无进步,连最起码的“气沉丹田”都做不到,若要练至师父这种“气走随心”的境界,恐怕要到猴年马月!
算了,自己还是像陈慕景一样,老老实实地假借银针、艾条等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