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星稀,风移影动,雾华渐浓。清寒月露下,九重宫阙那崇阁巍峨、琳宫相抱之势,皆化做险峻狰狞之姿。
凤仪宫内,薛后长发及踝,松松穿了一袭逶迤拽地的绛红凤尾宫装,孤峭地立在玉雕翔凤屏风前。她已不年轻,洗尽铅华,眼尾唇角的风霜痕迹显露无疑。
侍女碧如恻恻地垂首立在一旁,不时偷瞄一眼皇后,心中幽幽叹道:皇后昨夜里还心情极好,可自打见了常公公,就一直这样站着,都怪那得寸进尺的常福,仗着自己是皇上跟前的人儿,就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
薛后瞥了侍女一眼,淡淡道:“你下去吧。”碧如松了口气,如蒙大赦,行礼道:“是。”
默然一声沉闷的隆隆巨响,整个皇宫似乎都震颤几分,正殿房檐上落了几块琉璃碧瓦,碎裂的脆响接连传来。惊奇几只不知名的小雀儿。
薛后阴森森地咬着牙,只悔自己这一步走得莽撞,原本精心布置的一盘棋,没想到却着了别人的道。
她瘦削的手狠狠攥住,骨节泛白。丰曦,丰曦,竟弄了个假玉玺给她!十几年前她输给元姒,如今又栽在她儿子手中!
蓦然想起景帝曾因后宫干政而训斥她:“皇后自恃手段狠毒,其实不过妇人之见耳。”
她恨!凭什么元姒那贱人可以整日在御书房陪他看奏章,而贵为一国之母的她为自己娘家谋些利益就是“后宫干政”。
若不是景帝逼她喝下那碗堕胎药,她的皇儿如今已经是及冠之年。该是由皇儿护着她,而她也不必处心积虑地帮着一个八岁幼儿夺位!
她永远也忘不了,临盆那日经历九死一生、虚弱在床无力动弹时,身着龙袍气质高华的皇上,巍然俯视她,冷冷吐出一句:“即便皇后生了皇子,朕也不会让薛家借着皇子之名有机可趁。”
她恨,岂能不恨?似疯似癫,狠狠扯下一缕发丝,仍是不能解心中之恨。
凉风袭来,薛后不由一阵冷颤,环视四周,只觉昔日焕彩流碧、精雕细镂的凤仪宫,那宫纱繁锦,那金玉翡翠,眨眼间都失去颜色,骤然变成阴森阎罗殿。
一个雪肤皓齿的男孩子跑进来,粉琢玉砌的俏皮模样,腰间系着一个光彩流离的绫绸香囊,缀八宝金铃铛,一跑起来就“叮铃叮铃”轻响。
见了薛后,他拽着她迤逦的裙摆,撒起娇来:“母后,快听,外边好热闹,许是宫里又放焰火了!带璇儿去看烟火可好?”
薛后徐徐转过头,眸子如刀,死死盯着一脸天真烂漫的丰璇,陡然有无名之火簇簇窜起:“为何本宫生出你这没出息的,元姒那贱人偏偏就生了个好儿子!”
她一脸凌厉,双眸充血,广袖一挥,连连砸烂了两盏青玉琉璃彩凤宫灯,宫人们见她如此,也变得惶惶难安起来。
楚王丰璇吓得在一旁直哭。
薛后森森大笑,眸中却淌下清泪数行:一个八岁的孩子,如何能争得过那几匹豺狼?有微咸的液体流入口中,薛后猛然有些怔愣,抿了那微凉的液体,又疯笑起来,长久不止。
瞅着丰璇那一脸哭丧相,她恨恨道:“你这般懦弱无能,将来即便能免一死,也必叫人踩在脚底下!”这番话,倒不知薛后是在训斥丰璇,还是在斥责她自己。
丰璇惴惴地耷拉着小脑袋,不敢再哭,低低抽噎着,悄悄跑进了殿内,身上的铃铛也随之“叮铃叮铃”响着。
一阵轰隆隆的惊雷猛地轰隆大作,火光以狰狞之状刺破天幕,薛后僵直了身子,披了大氅走出去,呆呆着望着天际那团火焰,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知在寒风中站了多久,又有几声轰隆隆的闷响次第传来,一声比一声隔得近,每一响都令地动山摇,殿内悬在正中的宫灯忽然掉下来,摔了一地的残片。
忽有小太监气喘吁吁跑过来:“娘娘……大事不好了……九重宫门已经被西北大军攻下六重!整个宫里已全然打翻了个,什么君臣主从也顾不得了,能逃命的都自顾逃命去了。”
薛后听罢猛然转过身疾奔入殿,赤足踏过一地碎片,摇摇欲坠地扶着门楞,容颜白如绢纸,双足有鲜血汩汩流淌。
她却好像丝毫没有察觉般,手指狠狠抓着丰璇的胳膊,一双凌厉眼睛像把短匕直插入男孩眼中,厉声问道:“丰璇,你想死还是想活?”
丰璇战抖着身子,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眼睁睁看着薛后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左右宫人慌忙上前搀扶着,丰璇也扑上去,扶住薛后的手臂:“母后,怎么了?”
仿佛又想起什么般,薛后连忙抓过丰璇手腕再问:“公孙冒如今何在?”
丰璇一怔,懵懂地摇了摇头。他干嘛要知道公孙冒的行踪呢?公孙冒生得贼眉鼠眼,与前任执金吾尚昀比起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公孙冒色迷迷的目光成天在母后身上流连,丰璇早就讨厌他了。
薛后无声大笑,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幽幽看着远处,艰涩道:“到底,还是输给元姒那贱人了。”丰璇强忍住心底的困惑与无助,惊恐不安在心底铺延开来。
薛后涩然开口:“没想到,本宫自己的孩子竟也是同样下场!与其让你活着受欺侮,不如……”转眼间,她脸上的厉色消逝不见,笑意盈盈地看着丰璇,指着天际的火光,道:“璇儿,当年我与你父皇大婚时,宫里一连放了九天的烟火……那冲天的火光啊,叫人看着就心里喜欢。”
“当真?璇儿也想出去看烟火……”丰璇紧拽着薛后的丝锦广袖,殷殷热望,眼里满是期盼。
薛后点头笑笑:“好。等会璇儿陪母亲喝一杯酒,母后就陪璇儿去看烟火。”
丰璇果真信了,越发欢喜不已,笑嘻嘻道:“那酒呢?”
薛后蓦然愣了一愣,眸光凄凄,半晌,涩声道:“璇儿随我来。”琉璃尊上早已放了两盏鸩酒,枣红色的酒液,光润诱人。
她双手将酒盏捧到丰璇面前,眉眼盈盈地笑道:“来,璇儿,喝了它。”
丰璇过去嗅了嗅,接过来正要喝,蓦地又是一声巨震,丰璇不由顿了一下,再嗅嗅那杯酒,嘟着嘴:“母后,璇儿只喝果子酒。这酒不如果子酒香甜。”说罢,跑到殿门外,仰着小脸儿望着天边红光。
潮水般的喊杀声隐隐已至近处,薛后只得执起酒杯,逼着丰璇喝下去,那知他偏在此时固执起来。
薛后狠狠掰开他的嘴,就要往里头灌。丰璇看着她阴厉狰狞的面孔,害怕地四处躲藏,只觉母后如此陌生。
丰璇不禁想起澈哥哥来。自从澈哥哥成了废太子,丰璇只见过他一次。
“澈哥哥,父皇为什么要把你废掉?”丰澈被废除太子之位的时候,丰璇曾这样问他。他喜欢和澈哥哥在一起。澈哥哥喜欢把荼靡花碾碎了做成香囊,终日挂在身上,因而他满怀都是荼靡花的香气。丰璇身上的香囊,便是澈哥哥赠的。
丰澈凄然一笑,道:“父皇怕我夺了这江山。”
“你会吗,澈哥哥?你想要父皇的江山吗?”丰璇歪着脑袋问。
那时,丰澈缄默不语,将他搂在怀里,神情复杂:“想要废掉我的并不是父皇……而是……我的好璇儿,你觉得我会不会夺皇位呢?”
丰璇嗅着他的香囊,笑出声来,“澈哥哥才不会呢。”
“如果皇后也像你这样想,该多好。”丰澈叹道,神情落寞,如同一株风中的莲花。
咦?为什么提到母后呢?分明是父皇要废太子才对。丰璇不解。
他的澈哥哥,那个曾经亲自为他碾碎荼靡花瓣的温柔青年,被世人们赞叹“博采广闻、容止儒雅具天日之表”的太子丰澈,被废去太子之位,终生不得踏入帝都一步。
当丰璇在皇陵见到澈哥哥的那一刻,却只感到无边的落寞。他形容瘦削,神色阴郁,显得肩膀有点佝偻,皇子的清贵仪态所剩无几。
残阳冉冉,将丰澈的身影拖得斜长。他眼睛贴着眉毛打量丰璇,“璇儿,你已出落得这样俊逸了。”丰澈在夸赞他,却神情空洞,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感到兴奋或悲伤。
“澈哥哥……”丰璇摸到他的手掌,竟感到一阵潮凉,不禁心中愧疚。丰璇已从宫人们私下的议论中猜测到,是母后在暗中操纵这一切。
因为母后想让他做太子。所以母后把元贵妃做成人彘,又设计陷害太子哥哥,还杀了好些嫔妃……
丰澈身子一顿,眸光涣散,轻飘飘笑起来:“多久不曾听到有人喊我‘澈哥哥’了。璇儿,多唤我几声澈哥哥,可好?”
丰璇抱住他,大哭:“澈哥哥,澈哥哥……你不要太悲观,总有一日会柳暗花明。我寻个机会去求母后,让你回到京都来。你再教我写字,咱们还像以前那样腻在一起。”
丰澈忽然发笑,神情乖戾:“像以前一样?哈哈哈……璇儿是皇后之子,你我怎能像从前一样?生于帝王家的男子,一旦失势,大多数只能跌到谷底。我也曾谋划过蓄势再起,但发觉那无异于镜中花,水中月。璇儿,我倦了。今生就如此罢。世道已开始动荡,像市井百姓那样满足于温饱,游离于是非之外,也没什么不好。”
丰璇不禁黯然。懵懂中,他似是明白他心中凄苦,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拉着他的手,并排着坐在花荫底下。碧空流云丝丝成缕,丰璇靠在他孱弱的肩头,只觉睡意阵阵袭来。后来丰澈开始低声说着什么,但他已丝毫不记得了。
只觉半梦半醒中,有人把他抱到床上,盖上柔软的床被。她迷迷糊糊睡着,又见到了丰澈。梦里,他还是昔日散发出炫目光华的美少年,他口中轻唤“璇儿,璇儿”,笑着向他走来,步履轻盈,宛如于晨曦中游翔的白鹤。
孩子们有自己独特的敏锐。纵然所有人都在诋毁母后,丰璇也不愿去相信那些话,就算他早已察觉到真相。
直至此时此刻,他亲眼目睹母亲癫疯残暴的神情,蓦然惊觉,或许这才是母后的真实面目。
“母后,母后竟连璇儿也想杀吗?”丰璇惴惴地问道。
“璇儿。”薛后徐步走向他,绛红丝锦长裾逶迤身后,“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上路了。” 她笑着,向丰璇伸出手去,广袖迎风飘曳,眸子里分不清是凄楚还是阴狠。
丰璇骇得一张小脸儿白得象纸,死死摽住门楞不放。
此时,后宫嫔妃们已经被薛后召到凤仪宫,看着薛后摆放在殿中的那暗红色的鸩酒,一张张姿容秀丽的面上,愤恨、恐惧、坦然、无奈、厌恶……各有各的情绪。
她们被薛后逼着饮下了入喉断肠的鸩酒,齐刷刷僵挺倒地,没了活气。
轰然一声响,凤仪宫的落锁的宫门突然被人从外撞开。
薛后扭脸瞧过去,只见一个披着熊皮大氅的少女悠然踱入,她怀抱白色的幼兽,裳白胜雪,长发如墨,红唇酥润,美得不似真人,映着煌煌火光,雪色容颜上笼着淡淡的妖美艳魅。
薛后眸子一紧,她记得这张狐媚妖娆的面孔,这是丰妩最中意的婢女。
年轻将军略微低下头,面色无波:“末将炎渊,奉睿王之命,恭迎凤驾至明乾殿。”
蓦然想起自己当年对元贵妃所下的毒手,薛后犀利的眸子霎时圆睁,难掩恐惧,面如纸灰,忙不迭朝鸩酒狂奔而去。
她宁愿毒死,也不愿意落在丰曦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