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

目录:艳色无疆| 作者:| 类别:历史军事

    玉卿连着出了一天一夜的汗,浑身上下黏腻腻的,浸湿好几床被褥。

    她仍旧不停地做梦。梦里时而是丰曦,时而是阿爹。阿爹穿着金盔银甲,猩红的战衣,他仍然是大颐朝最富传奇色彩的男人,他坐在军帐内与左右谈笑风生,风采依旧,跟她记忆中的一样年轻英俊。

    她像小时候一样偎依在阿爹怀里,小时候阿爹常常对她说那些大颐所有子民们都耳熟能详的故事:阿爹曾是街头一个流浪弃儿,被刚刚丧子的大将军纳兰遄收为养子,取名为纳兰充。

    然而在梦里,阿爹抱着她,却喃喃诉说自己在少年时代受人欺负的往事。

    玉卿没有听过那些凄楚的故事,竟哭出声来,抱着他的腰:“玉卿再不会让你被人欺负了去。等你老了,我就养着你。像你宠我一样,我也宠着你。”

    他竟被她感染了,紧紧抱住她:“卿卿,从此我就只有你。我只有你。”

    她搂住他的完好的腰,喜极而泣。阿爹的腰没有断,原来那些血淋淋的往事都是噩梦一场。

    第三日早上醒来,她身上虚脱地像只剩下半条命,烧终是退了,整个人如重获新生般的轻盈。

    阿眉见她醒了,喜道:“总算醒了。郡主可是饿了?三天前郡主就说想吃东西,奴婢心急火燎地做好端来,郡主却一直昏迷着……”

    “想想郡主当时那副样子可真是吓煞奴婢了,”阿眉似仍心有余悸,道,“又哭又笑的,抱着皇上直喊‘阿爹’,奴婢还以为郡主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身呢。”

    玉卿记得自己做了好些梦,却根本不能想起来。

    “亏得有皇上在,整宿抱着郡主,好几夜都没合眼呢,皇上……对郡主,是真有心的。”她笑得很甜,露出洁白的牙,像朵山茶花,红彤彤的艳,一不留神就开满山野。

    蓦地,玉卿忽然想起,初见环儿时,她也是这样干净明朗的女孩子。

    见玉卿只是听着却不说话,阿眉又道:“皇上就是皇上。郡主被皇上护着,大概妖魔鬼怪都不敢来抢了。”她声音轻快,像只画眉鸟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玉卿清水墨瞳不现半点波澜,只静静地听,直到躲在门口偷听的人影儿不见了,才低低开口:“阿眉,你的话怎这样多……不过,我可是真的饿了。”

    “是。奴婢这就端些吃食来。”阿眉笑,边走边絮叨,“这几日郡主五谷不沾,只靠皇上……喂参汤才撑到现在。”

    阿眉脸颊突然通红,声音渐渐小下去。皇上用嘴巴喂郡主,哪个女子瞧了不羞得面红耳赤?

    玉卿也没听清阿眉说的是什么,径自陷入深思,进了食,觉得闷得慌,就叫侍女把殿门全部敞开。

    她眸光在那几名艳丽的侍女身上停了一瞬,几簇精光闪过,仍是被浓浓的倦意所取代。再等几天,等身上再好一些。

    殿外是瑰丽澄明的春光,翠鸟鸣啭,柳影婆娑,几株海棠早早就开了,流丹映霞,在玉阶上剪出一地花影妩媚。

    她阖上眼帘,深深吸气:终于熬过来了。

    知道玉卿醒了,丰曦下朝就过来瞧她。他从明晃晃的艳阳底下走来,衬以日华,眉目含笑,玉卿必须眯着眸子,才不会被他的光芒灼伤。

    走近了,才发觉他憔悴不少,面庞好似薄而脆的白玉,眼窝下面聚着一圈淡淡的孔雀蓝。尚昀跟在后头,远远站在外殿,知道玉卿醒了,眸子里也有了欣喜。尚昀面白神清,明眸爽睐,虽是武将,却一派贤雅隽秀的书生气。

    玉卿倏然想起,尚昀和霍广庆的那场“比试”应已有了结果,饶有兴趣地问:“尚昀,你赢了霍广庆?”

    尚昀不方便再往里走,隔着重重帷幔,躬身道:“蒙皇上赏识,侥幸获胜。”他谈吐清朗如珠玉,叩得人心扉乍暖。

    尚昀祖上三代都是文官,到了他这一辈,仅一个男丁。他自幼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十岁那年,却寻死觅活地非要弃笔从戎。尚相拧不过他,只得答应。尚昀从此便以武人自居,苦练近十载,居然在兵法上颇有些造诣。他一心想沙场建功,好不容易有了出战机会,自然高兴得紧。

    丰曦白皙的手掌抚着她额头,发觉她不烧了,才放下心来,笑道:“你们认识?”他温热的气息呵到脸上,有些痒。

    没等玉卿开口,尚昀在外头朗声道:“回皇上,臣与郡主在流觞曲水诗会上有过一面之缘。”

    瞥见丰曦秀逸的唇翕张,眼中寒意跃动,玉卿低声补充道:“后来又聚过几回。私底下有些交情。”她在病中,玉颜光润,气若幽兰,柔弱非常。

    丰曦轻咳一声,昆山碎玉般,指腹轻轻划过她的嘴唇,唇随之贴上来,蜻蜓点水般,才刚碰触,就迅速逃开,白瓷般脸颊上竟有了一抹红色。她恍然惊梦,竟已忘言。

    他嘴角噙着笑,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走到外殿,把她放在软榻上,仿佛她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方才你一直往外头瞧,是不是闷了?此时日头太烈,朕怕会晒坏了你。你就在这里待着吧。朕现在要去见几个外臣。”

    又对尚昀道:“玉山,你留在这儿保护郡主。”尚昀,字玉山。

    “臣遵旨。”

    又想起一事,丰曦拿出一卷古朴的画轴,笑:“若是无聊,就翻翻这个。”说罢,他修长优美的背影在春光里渐渐远去。

    玉卿看着画卷,素手摩挲着泛黄的纸质,竟有种莫名的感觉,似乎这画轴里藏着极大的秘密。

    殿内极静。

    尚昀环视左右无人,低声道:“玉卿,这江山,怕是……要有浩劫了。”

    玉卿略微皱眉,伤口又微微痛起来:“此话怎讲?”假若说此话的是旁人,她或许会嗤之以鼻,但是,尚昀是帝都四公子中的玉山君。

    尚昀道:“端王有篡位之心,皇上已经下定决心要……”他顿了顿,后面的话不言而喻,又道:“岐城疫症已经蔓延到晋中,蜀中又起叛乱,晋中、幽州也狼烟四起……玉卿,皇上挑起了一副满目疮痍的烂摊子!你跟着他,想必要吃许多苦。”

    在晋中遇刺之时,她已然告诉过丰曦,刺客想要去的是端王府。他听了,只道:“我已知此事。”

    胸口钻心的疼,她闭着眼,淡淡道:

    “玉山,此话我从未听你说起,你最好让它烂在肚子里。往日你高谈阔论、指点天下,令人艳羡。只可惜,这都是纸上谈兵。大颐朝还有成千上万个渴望建功立业的良将,他们的能力未必在你之下。河东之役,是新帝第一战,大好的机会给了你,就应珍惜。走好了这一步,你尚昀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指日可待。临战在即,你作为一军之帅却说出这种话,叫旁人听了会做何感想?”

    尚昀怔在原地,感慨一笑,耳轮泛红:“玉卿,你所言极是。只是,你往我那里送的那些少年们,究竟是何打算?那个叫夜暄的孩子,倒是难得的好苗。”

    玉卿叹道:“玉山,你方才也说了,我跟着他,会吃许多苦。我岂能不明白?但我已然选了他……就不打算轻易放弃。未来难测,龙隐老师说我命中多劫难,想必无论我跟了谁,都是一生颠簸。我一介弱质女流,自然要培植一些亲卫,护我周全。人不在多,而在于精、忠。我还期待有朝一日,咱们再次泛舟洞庭,把酒夜话。我照样还能让你输得连外袍都扒下来。”她不敢大笑,只得使劲抿着嘴。

    尚昀连连摇头:“你呀,你呀。”那时,少邪让他在洞庭湖上输得仅剩一件里衣,直到今天这事还常常被人翻出来当笑柄。

    又想起一事,尚昀道:“皇上将薛氏连根拔起,薛相门生全部落马,朝中一下子出现近百个空缺,个个都是不可或缺的要职。看来,皇上是对这**的政权忍无可忍,干脆来个快刀斩乱麻。这些毒瘤,拖得越久,就越不好对付。”

    玉卿抿唇,“他倒是干净利落。”

    尚昀道:“薛氏的确该死,但薛相门生中还是有不少栋梁之才,倒是可惜了。还有一事……皇上已经打算令先帝所有嫔妃入皇陵殉葬,其中还包括楚王。”

    玉卿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旧臣更迭,原是常事。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一点一点地割去腐肉,不如一刀削去!去腐生新,原本就是这个道理。丰曦锐意改革,再疼也得忍着。至于栋梁之才……泱泱颐朝,从来不缺栋梁。当政者若是真心求贤,不愁无人可用。反倒是家族门阀互相勾结、任人唯亲,把真正的能者排斥在外。”

    又道:“先帝嫔妃殉葬,不是非殉葬不可。但祖有先例,殉葬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楚王……令他殉葬,已是极大的恩典。”

    尚昀盯着玉卿,久久不能出声,挽剑站回殿门一侧,暗叹,短短一年,每个人都变了。桃颜变了,少邪变了,而他自己是否也变了呢?

    再回头,玉卿已经睡着了,她怀里抱着那卷画轴,仰面躺在软榻上,柔滑光顺的青丝如海藻般铺曳开来。海棠花瓣不时飘过来。落在她的嘴唇上,额角上,鼻尖上。

    尚昀拽过锦衾给她盖上,又轻手轻脚地守在外面。

    -------------------------番外:玉山-------------------------

    说起来,帝都四公子当中,尚昀是与少邪相识最早的一个。

    老人们常说:正月里要是出了什么倒霉事,那么这一年都会走霉运。

    那年正月初十,尚昀穿着一身新衣裳站在院子里看梅花。

    梅瓣残雪,映着日华格外晶莹剔透,叫他看得目不转睛。石阶上的冰冻还没融化,尚昀看得入了迷,脚底“跐溜”打了个滑,脸朝下直愣愣地摔在地上磕破了头,地上淌一滩血。

    尚昀捂住脑袋,哭丧着脸,想:完了,这一整年怕是要走背字了。

    仿佛为了验证他这句话,刚出了正月,丞相尚道林就给自己十岁的儿子在宫里谋了个差事:四皇子丰毓的伴读。

    这可是个好差事。太子丰澈去年刚被废,四皇子丰毓是入住东宫的呼声最高者。

    但尚相私底下对尚昀说得明白:玉山,你虽然是给贤王做伴读,但你真正该效忠之人是睿王。

    尚昀知道老爷子就是个倔驴,虽然他心里不看好睿王,也只得嘴上答应着。说起来,那个不受宠的睿王还算得上是尚昀的表兄弟。

    尚昀第一天到宫里当差,府上的马都被拉去钉马掌,马车是不能用了,只得步行。尚昀想,步行就步行吧,天还早。没想到,他刚拐进一条巷子,就被一群孩子给截住。

    为首的少年生得明眸皓齿,头戴抹额,一身锦衣美服,他身后跟着一群破衣烂衫的孩子。看上去似是乞儿。

    一个小乞丐指着尚昀,大喊,“少邪,就是他!他把我的肉包子踩烂了。”

    少年美得像瓷人儿,“把肉包子赔给他,本公子就让你过去。”

    忽然,尚昀记起,昨儿个自己好像确是踩到了什么,心想:就算踩到又怎么了?反正是一群贱民的孩子,连寒族都不如。

    尚昀望着比自己个子矮的少年,气壮了些,倨傲道:“贱民的话,不可信。”

    好几个孩子一起喊:“就是他错不了。”

    少年冷笑,“尚相之子。连个肉包子也赔不起?”他走得近了,那张脸愈发美得不似真人。

    尚昀一惊,心想莫非此人来头不小?竟连丞相之子都敢欺负,便道:“你知道我爹是丞相,你还敢……”还没等他说完,胳膊肘就被少年反剪住,一动也动弹不了。

    “我管你爹是谁?你爹就是皇帝,该打还是得打!”少年道。

    这少年居然会武?尚昀祖上三代的文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那里打得过他?

    如此这般,尚昀就被少邪教训了一顿。

    尚昀恨得咬牙切齿,心想此仇不报非君子,问:“你是谁?”

    少年道:“少邪。”

    尚昀道:“少爷?你作弄我!”

    少年摇头:“我真叫少邪。”一众孩子们拍手大笑。

    尚昀此生还没这样丢脸过,死盯着少年那张脸,心想,我把你的样貌记下来,画成画像,就不信寻不到你!

    少年优雅地摇着纸扇,对那群孩子们说,“我得回去了,不能再晚了。这个人随便你们折腾,只要别打坏了就成。”

    孩子们像恭送大王一样欢呼着,送走了少年。

    少年摇着纸扇,又冲尚昀嘿嘿笑一声,“再让我看到你欺负人,我见一次打你一次。”说完,少年踱着步溜达出了巷子,身后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哀嚎声。

    之后的事情可想而知,尚昀被揍得鼻青脸肿。

    从这天开始,尚昀就着了魔似的一门心思习武,就此弃笔从戎,改做了武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