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纵

目录:艳色无疆| 作者:| 类别:历史军事

    殿外,正值北国之冬,寒风瑟瑟,飞雪如絮,大河上下一片冰封。

    殿内,白铜炭盆里火烧得极旺。水精珠帘璀璨,漆金四壁辉煌,兰烛琼脂馥郁,琉璃香炉里香雾萦回,变幻出缤纷烟影。

    寒风雪花好像无损于室内的温暖,红色绫帐,似是为他们树起了一道与世隔绝的秘境。

    情/欲散去,玉卿像只幼猫,慵懒蜷缩在丰曦身畔,睡颜似孩童。一夜酣梦。她犹如坠入一片花海,沉沉浮浮,似被香雾熏得醉过去。

    翌日,她在酸懒中醒来,一睁开眼,就遇上丰曦那双水墨般的瞳仁。

    他半撑着身子,长发披散,薄衫半敞,白皙胸膛露在外面,仿佛已凝望她许久。他在朦胧晨光中笑,白皙面颊几近透明,见她醒了,颧骨透出奇妙的红晕。

    玉卿睡眼惺忪,好像不认识他,分明出奇的熟悉,却又几分陌生。环视四周,这是他们大婚之后的第一个清晨,虽然是严冬,却好似因为丰曦的存在,一殿寒意都化作三月春光。

    眼前的男人,此后就是她的丈夫了。她与他,将会长相厮守、同甘共苦。

    蓦地想起昨夜两人在枕席间那般肆意欢爱,玉卿羞得面颊滚烫。婚前曾数次听说,女人家的第一次是“受罪”。

    可……为何她不觉得痛楚?最初的轻微涩痛过去,便是铺天盖地的欢愉。

    她暗自羞涩地想:大概,是因为丰曦那般的细致而温柔,终究与其他男子的莽撞不同吧。

    丰曦俯身吮吻她的额头,“醒了,饿不饿?”她蠕动几下,竟浑身酸涩,低低“嗯”了声。

    他噙着笑,拨弄她一缕发丝,“我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进来,”翻身下了榻,拿他自己的绢丝白衣裹住她,小心翼翼地拦腰抱起,走向浴池,“你先沐浴梳洗,然后我们一起用膳。”

    “好。”她靠在他胸前,声若蚊蚋,白皙脸颊红得似饱蘸豆蔻花汁。

    眼角余光落在榻上铺着的素锦上,几滴暗红的血迹赫然入目,垂眸,自己莹白的双腿上也有血迹。昨夜她累得浑身无力,本想休息一会儿就去沐浴,熟料一觉到天明。

    丰曦似是将她的动作全都看在眼里,柔声垂询,“是不是有些怨我了?”

    玉卿摇头,眼里却流下泪来,他轻啄那几滴清泪,爱抚她消瘦的脊背,“还说不怨?”

    她仍旧摇头,嘴里说不出话来,莫名其妙的泪流不止。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盘踞在心头。

    但她是真的不怨他。这本是两情相悦之事。痛也罢,心中失落也罢,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

    这泪水,不是因为埋怨,而是因为她尝到了久违的幸福滋味,莫名的踏实、安定。她这举目无亲的乱世飘萍,终于有了可依靠之人。丰曦是这世间唯一肯宠溺她的人,教她即便不甘,即便挣扎,也一步步坠入其中去。

    玉卿半阖眼帘,暗叹,人生终究不能步步都算计仔细。若是一分一厘的得失都预先盘算好,那岂不就再无豪赌的乐趣?

    沐浴后,玉卿走进正殿,见丰曦端坐在玉案前,似在写着什么。她看了看铜漏,蹙眉道,“这个时辰,早朝已经迟了。”

    他笔尖一顿,放下笔,笑得神秘,“今日不上朝。一整天,就只有我和你。”又命人传了膳,琉璃几上摆满了精美菜肴。只一副碗筷。

    丰曦亲手喂她进食,嘴角微弯,笑涡浮现,“我自幼恪恭律己,凡事都比别人多付出三倍的功夫,丝毫不敢懈怠。但我总在想,人这一辈子,至少得有一次的放纵,才算是完整。”

    他伸手揽了她腰肢,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低头在她肩头细细吮吻,“不管宿命是否能容我放纵一次,今生今世……我只想宠着你。”

    玉卿视线落在他拿着象牙筹的手上,白皙修长,曾抚过她赤果肌肤,寸寸流连。她气息倏然凌乱如麻,驱不去心底潮热,似有蛹化蝶呼之欲出,心里开出千万朵蔷薇花,染得面上尽是嫣红。

    她幽幽别开头,瞥见丰曦的手书,赫然写着“庆嘉三年春试——明经卷”的字样。不禁抿唇一笑:这个人,果真是个苦行僧,就连说甜言蜜语的时候,仍忘不了明春的科举考试。

    她的指尖,顺着他略带倦意的眉眼,勾画着,心想:朝臣新旧更迭,正是急于用人之际。丰曦求贤若渴,这次亲自出考题,就是想要为朝廷招纳真正的能者、贤才。他政务繁重,能空出今日,已是难得。

    丰曦玉瞿肌肤倏然红了,深深浅浅地吻上她的耳珠,温软,灼热。

    蓦地,他的唇很快就逃开,转而收敛心神,恢复了平日的严肃,嘴角仍噙着笑,继续写起来,“你准备一下。待会儿咱们出宫去。”接着又补上一句,“穿素净一些的衣裳。”

    玉卿问:“去哪儿?”

    他仍未抬头,美好的笑涡带着神秘笑意,却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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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冷的天,地上仍凝着霜冻。

    玉卿略施粉黛,穿一件月白色冰裂纹锦夹袄,外裹黑色貂绒大氅。丰曦一袭绛紫云锦棉袍,敞怀披着紫貂狐裘,含笑,“走吧,夫人。”

    他眸光澄明,宛若吸取了朝阳的精髓,让人目眩,直看得她心中绵绵塌陷,什么话也说不了,只得幽幽低了头,攥住他的手,登上一乘靛蓝锦缎宝盖顶的马车。

    从东华门出了宫,驶向帝都郊外的十里坡。拐进一条幽深小巷,马车在一座雅致别院停下来。这地方十分清净,门扉清朴,或许是个淡泊的世外高士隐居在此,又是个细心讲究之人。

    大门洞开,檀香萦绕暗浮,庭院石板,唯有落雪皎皎,一个脚印也无。

    丰曦默默在门上轻叩几声,主人仍没有出门迎客的意思,两人径自进去,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朝里走。

    小径尽头,正厅半掩的门忽然敞开,一个娴静如水的女子出现在门口,她披着一袭绛紫深绒斗篷,虽已不再年轻,却明秀而祥和,手腕上缠着小叶紫檀佛珠,像是个女居士,因多年吃斋念佛,身上笼着檀香、蜜蜡的香气。

    直到他们走近了,女居士合掌做礼,“昨夜梦里看见一对神鸟下降寒舍,所以我猜想是您该来了。”她笑得无比寂静,仿佛世间再也没什么可触动心弦。

    丰曦对女居士颔首微笑,十分恭敬,又指着玉卿道,“平姨,这是我的妻。”

    玉卿对女居士点点头,莞尔一笑。

    女居士一看玉卿,面上不禁恍惚起来,见她素衣曳地,峨嵯云髻仅一支白玉簪松松绾着,生得世外仙姝一般的模样,一颦一笑难掩妖艳。

    女居士眸光幽深,视线逡巡于两人身上,点头道,“好。这般样貌倒是能配得上你。若是娘娘看见这孩子,应也会心中欢喜。”

    她拉过玉卿的手,笑容和蔼,“自从元妃殡天,多少年了,我再未遇到比她更出挑的人物。不想今日却见着了。而你又是殿下的妻……真好。”

    玉卿被她温煦的笑容感染,又听得她一口一个“妻”,而不是“皇后”,心中不由几分悸动,眉目恭顺地低下头。

    女居士看了玉卿许久,“当年元妃若是能有你一半的精明,就不会……”她欲言又止,沉沉叹息,“罢了,往事休要再提。请随我这边走。”

    两人跟在她身后,进了正厅。屋内陈设简洁,设一个佛龛,青铜香炉中佛香冉冉。穿过正厅,是一处花圃,冬日里万花都已凋残,唯有几枝老梅开的正烈。

    一座青冢,静静卧在花圃中央,残雪留在上面,似是美人的玉容。坟前堆着酒、馍、香、纸钱,四周十分整洁,显然有人经常打扫。

    丰曦在坟前磕了头,只身站在那里,一袭紫裘身影,分外孤峭,仿佛他四围尽是阴霾。

    玉卿也虔诚地磕了头,在丰曦身旁静静站着,倚了他胳臂,陪他一起守着这座孤零零的青冢。

    这青冢下掩埋着的是昔日帝国最美的女子——元姒。景帝曾为她痴、为她狂,不吝财帛为她建了凤墀行宫,却在她身后连一座像样的墓冢也不肯施予,甚至不叫她入葬皇陵……

    丰曦温暖的掌,覆上她冰凉的指尖,“母妃曾宠冠六宫,独占圣眷,一直被薛后嫉恨。听平姨说,薛氏趁父皇不在宫中,给母妃下了药,又买通一个侍卫,把她……”他不再往下说,狠狠吸气,鼻息绵长,手攥得极紧,捏得玉卿生疼。

    她睫羽微颤,不发一言地忍着。不觉想起曹修容,也是因为失了贞洁之身而被景帝打入冷宫。

    良久,丰曦终于缓缓松开掌,心知弄疼了她,面带歉疚,“父皇回宫,恰好撞见母妃赤果着身子与那名侍卫同床共枕……母妃生性温婉,不喜与人争斗,入宫以来也未曾扶植亲信。一朝遇难,母妃百口莫辩,含冤被打入冷宫,连个帮衬的人也没有。偏偏尚相又因病暴毙……”

    他垂下眼帘,冷冷道,“父皇连夜召我入宫。众目睽睽之下,他连皇家的脸面都顾不得了,竟亲自拔剑,割破我的手指,与我滴血认亲。若不是我的血与他的血完全融合在一起,恐怕我早就丢了性命。”

    丰曦又道:“母妃被害的那夜,我从睡梦中惊醒,听见外头一片惊乱,依稀从冷宫传来宫人呼叫,随之是父皇暴怒的斥骂和母妃的哀泣。乳母锁起了殿门,不让我出去。可我割破窗纱,偷偷跑进了冷宫。

    耳听着母妃的哭声,父皇的怒吼,我只能瑟缩在墙角,捂住耳朵、闭上眼睛,那可怕的声音却仍从四面八方钻进来……父皇走后,我看见母妃衣衫凌乱地躺着,肌肤上淤痕遍布,长发垂下榻边,像一株死去多时的海棠。”

    他语带锋芒,眼底戾气大盛,“原以为这算是最屈辱的了。谁知,宫廷里的龌龊、罪孽却远远不止如此。

    “父皇前脚刚离去,薛氏后脚就带着十几个宫妇走进来,后面跟着数名囚室酷吏,抬着一口大水瓮。

    我虽年幼,却也感到事情危险,正要奔出去喊人,不料被一个冷宫的嬷嬷拦腰抱住。她捂住我的嘴,低声说,‘殿下要是出去,怕会立即丧命薛氏手下,将来谁为元妃娘娘报仇?’我从未见过那个嬷嬷,却被她的话震动了。她的手上全是老厚的茧子,磨得我的脸生疼。

    薛后给母妃强灌下毒药,使她变哑,酷吏把她的手脚割下来、剜除她的眼睛,把她放在盛满盐水的瓮里……母妃发不出声音,没了四肢的身躯,疯了似的挣扎着,几次险些把水瓮弄翻,被剜掉眼球的眼眶里,渗出的全是血泪……抱着我的那个嬷嬷浑身颤抖着一言不发,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

    丰曦苍白手背绽出青筋,目光深寒,容色惨然,“薛后离开后,我对那个老嬷嬷说,‘请你杀了母妃吧,我下不了手。’她见我竟没有流泪,唯恐我是被吓傻了,狠命掐我、拧我,‘哭出来,快哭出来,’我只摇摇头,握拳的手不停颤抖。

    嬷嬷发觉我说话含糊不清,掰开我的牙齿,发现我咬破了嘴,满口都是血。

    她给了母妃致命的一刀,这才将母妃从无尽痛苦中解脱出来。

    没人在乎一个失宠的皇子为何忽然不见了踪影,所以我才能在冷宫里藏了数日。”

    天光擦上暮色,一切喧嚣都已不再。

    “卿卿,你信不信,人能一夜之间心智成熟?虽然身体还来不及长大,却已有了远超出同龄人的心思。我,便是如此。”丰曦眸色暗沉如夜,却看似极为轻描淡。

    玉卿几次心中酸楚翻涌,蓦的拥住他,发觉他的身子绷得僵直,间或微不可见的轻颤几次。仰头,见他的眼睫上沾着细碎水光。

    她脸颊贴上他柔软狐裘,泪水无声泅湿裘绒:这个人,无论内心汹涌着多么浓重的情愫,喜悦,亦或是沉痛、悲愤,都生生用冰冷厚重的外壳禁锢住,压抑着。这层外壳得用多少苦难才能磨砺出来,她无从得知。这个男人的世界,曾经历过怎样的严寒,她也仅仅一知半解。

    忽然想起,丰曦在凤墀行宫里曾对她说:“你心里已有魔障,若跨不过去,早晚会被逼得发狂。你的命,该由你自己来背负。你若是凤,终将会清鸣岐山;你若是龙,必能得返仙渊。但仅凭恨意与执念,此生必定无法乘龙跨凤。”

    难怪他昔日会对她说这些,原来竟是他亲身感受。再开口,竟已喉咙发哽,“冷宫里那个嬷嬷,莫非是平姨?”

    丰曦抚摸她的发髻,摇头道,“她不是平姨。我当时太过悲痛,连嬷嬷的名讳也忘了问。这些年,我派人四处寻找她,却一直查不到她的下落。至于平姨,她原是母妃的贴身女婢。母妃走后,平姨立誓守陵,便做了在家修行的女居士。她念佛诵经十余载,常伴青灯古佛,只为抚慰含恨而终的母妃。”

    玉卿颔首,眸有敬意,“倒是难为她。”

    良久无人做声,余晖却已沉入暮霭深处,天色已暗下来。是该回去了。

    女居士不知何时已立在他们身后,对玉卿露出笑容:“殿下已经是皇帝之尊,却仍旧没有子嗣。你这般样貌,应是宜生男的。我会日日在佛前祈祷,愿你早日孕育皇子。”

    玉卿雪颜泛上桃绯色,脸上也发烫,分明垂着眸,却仿佛丰曦那深黑的眸子,浅浅的笑涡,就在眼前。

    丰曦轻咳一声,含笑望着她,眸子如蕴含两泓翠色,“卿卿,你去车里等着我。我还有些话要与平姨说。”

    玉卿径自登上马车,丰曦仍留在院子里,与女居士说着些什么。

    女居士对丰曦低语,“娘娘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您娶妻之后,能在她坟前烧一炷香。您当时仍那样小,竟能记得。”

    丰曦垂下眼帘,道,“平姨,当年我虽年幼,却把所有事情都看在眼里。母妃受刑时,我就在一旁看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面无波澜,辩不出分毫情愫。往事惨烈,真正置身其间的人,却似早已淡然。

    女居士骇然抬眸,脸色瞬间苍白,盯着丰曦,半天没有回神。蓦地,修行多年的她竟哆哆嗦嗦哭出来,眸中泪光翻涌,“你都看见了?你这……傻孩子……竟什么都瞒着。”

    丰曦拭去她腮边的泪,倏然笑了,清透脸颊被余晖染得哀戚,“平姨几次救我,我又怎能让你更添痛楚?我虽是稚子,却被逼着与歹人们搏命。心智早熟,实在非我所愿。孩童的记忆往往一生都难以磨灭。母妃临终时的惨状,我十多年来从不敢忘。

    “仇恨,亦或是恐惧,支撑着我熬了过来。但也令我险些丧失心智……当我终于能够醒悟:光凭仇恨,我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仇恨对我毫无用处。那么,我就不再仇恨。”

    女居士轻摇头,淡淡道,“你只是不愿被仇恨左右,并非真的放下了恨意。”

    丰曦一顿,笑着点头,转而轻轻喟叹,“当身处绝境的时候,没有人能够帮我。我也从未曾期待会有人来帮我走出困境。毕竟,我之困境,并非寻常人能解……唯有她。”

    他莫名停住,望了望车中懒懒斜躺着的玉卿,不禁想起,她曾一脸倨傲地宣称,“你想要君临天下、开创盛世?或者,统一六国?若只是如此,我,可以帮你做到。”

    丰曦并不在乎她是否有足够的才能。更不愿思量以她那般落魄的处境,究竟是怎样的胆识与气魄,才能说出这种狂妄之言。

    那日,他才算是真正看清了她的癫狂、哀愤。与他何其相似。

    丰曦眼里悲哀渐转为惆怅,惆怅里透出心疼,“我遇到了一个与我极其相似的女子。她与我一样孤独,与我一样被仇恨逼得快要发疯……”

    “平姨,我不愿见她重蹈我的覆辙,被魔障困住。我从前没能拥有的一切,我会让她能够拥有。”

    女居士抬手摁了胸口,抽噎着,露出笑容,“她是个好姑娘。元妃娘娘泉下有知,也会安心瞑目。”

    丰曦抿唇笑了,“嗯。”

    女居士似又想到一事,低声嗫喏,“你与她,都是身有戾气之人。煞气太重,终究会减少福报。为子孙计,也该少造杀孽。”

    丰曦微扬下颌,略带讥讽地望着墨紫穹窿,“神佛从未赐予我恩泽。佛对我无恩,所以我从小就极少求佛。今后也不会。”

    他眸子眯得狭长,道,“她虽瘦削,一直还算康健。她的睿智与韧性,绝非一般女子堪比。别人或许无法伴我同行,但她可以。再者,我们还年轻,子嗣应该易得。”

    女居士幽叹一息,眸光异样地望着丰曦,几番踟蹰,终是不再说话,转身进了院中。

    作者有话要说:因有朋友建议:毕竟新婚燕尔,先消停一下吧。我想了想,她的话也有道理。

    所以,此章节奏稍微慢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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