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你找上我,真的只是为了混口酒喝吗?”张翼德说道,眼睛上下打量着老人。
他到底还是为老人添了一杯酒。
老人笑道:“什么叫我找上你,明明是你踩了我一脚。”
“少来。”张翼德说道,“我踏出那一步的前一秒,还并没有发现你躺在地上,你就出现得这么刚好?”
其实张翼德当时是真的没有注意路上的情况,他只是这么说来试探老人。
老人闻言却只是哼哼了两声,又开始心满意足地喝起酒来。
“小伙子啊,”良久之后,老人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张翼德。”
老人一呆:“……我可不信。”
“是真的。”
“那你大哥一定是叫刘玄德喽?”老人一脸不正经,他的中文知识学得倒是全面。
“你他妈还叫陀思妥耶夫斯基呢。”张翼德瞪眼。
“哈哈哈哈!”
两人又沉寂了一会,直到,有某种巧妙的气氛在沉默当中悄悄衍生。
“少年人啊,”俄罗斯老者忽然抬起头,说道,“你……曾经遇到过什么伤心的事情吗?”
“忽然要和我掏心掏肺了吗怪老头?”张翼德说着,语气却并不含任何敌意。他不想把这好不容易滋生起来的气氛再度摧毁。
“哈哈。”老头干笑着,不再言语。
“伤心的事情,谁都有碰见过吧。”张翼德言语刻意轻松。
“那,后悔的事情呢?”俄罗斯老伯说道,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悲伤,此时此刻这悲伤却不与豪迈的山东话呈现任何矛盾。
“我是指,特别后悔、一生也无法忘却的事情。”老人说着拿起酒杯,作势要喝,却没有。
他没有完成这个动作。他只是拿起酒杯,放在嘴边,想了想,又拿了回去。
酒杯放在了桌子上的时候,他也刚刚好,彻底融入回忆里。
“我的名字叫,陀思妥耶夫斯基。”
“放屁!!”
“请听我说完。”
我的名字叫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是个俄罗斯人,我很爱喝酒,我会说山东话,这些你都知道。
但你所不知道的是,我有一个妻子。
我曾经,有一个妻子。
当初我和我老婆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并没有在她身上投入太多的爱。我爱她,这无可否认,可当时我的情感并没有太超过这种感觉。我没有在她的身上投注太多的重视,对她不够好。
我对她不够好。
我们一起过了几年平淡的日子,我也早就习惯了那种有她陪伴的平淡生活。说不上喜欢,更说不上讨厌。只是习惯。
我们的人生,其实本就和任何一个最普通的俄罗斯人一样,除了我妻子很喜欢旅行这一点。
喜欢旅行也很正常,可问题是,她实在是太喜欢旅行了。
事情就发生在我们一起旅行的那个秋天……
那时候,我妻子和我一同坐火车从莫斯科前往圣彼得堡。在火车上,我一如既往地态度平淡。每当现在想起来这件事,我都一定会记得我对她所表露出的那种态度。那种不甚关怀的平淡……我对她的那种态度,直到今天还在刺痛我,让我如今永无止境地悔恨。
先不提这个,我要讲的是,那趟列车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需要行驶二十多个小时。我和我妻子商量了一下,由于她那时候不想在火车上过夜,所以我们在一个小镇中途下车了。
“那个小镇……”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面色中的悲痛凝聚在了一起。他并没有再打哆嗦,也没有打酒嗝,而是就那样沉寂地坐着。
本就苍老的老人,在这一个瞬间过后,又突然老去了二十岁。
那个小镇,我今生也不想再次提起它的名字。
在那个镇子里,我和我的妻子找了一家小旅馆。那旅馆只有两个楼层,不到20个房间,虽然装潢得比较精致但也难掩那种陈旧的气息。
可我妻子不在意。
我老婆这个人就是这样,在旅途中,她从来都只欣赏美丽的东西。
就算是这样的小旅馆,她也只会看到它的优点。
简单办完手续的然后,我们在房间里洗了澡,躺在床上看电视。
但当时我突然有些想喝酒。
我问我妻子,她只是慵慵懒懒地躺在床上,没有丝毫帮我去买酒的意思。
我不满地嘟囔了两句,想了一想,然后离开了房间。
旅途很疲惫,我不想要再离开这间旅店了。我们的房间在二楼,于是我走下去一楼,问一问前台有没有酒。
“由于我们的房间是在二楼,于是我走下去一楼,问一问前台有没有酒。”老人说着,目光浑浊。
“你刚刚说过了。”张翼德说道。
老人不理会他,自顾自喃喃着:“于是我走下去前台,问一问前台有没有酒。到底有没有酒,我早就已经忘记了。我只记得,当我再次回到我们的房间的时候,我妻子仍然躺在那张床上。”
极其明显的、不用任何多余的言语形容的,老人的情绪沉淀成一片纯粹的黑暗。
张翼德,静静地听着。
“我永远地失去了她。”老人说道,眼眶无可掩饰地湿润着,却没有眼泪流下。
张翼德没有说话。
老人双手毫无意义地摩挲着,眼神失焦,用微小的声音说道:“如果我当初不是对她那样的不甚关心,我也不会把她自己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下楼找酒,如果我当初不是那么爱喝酒,我也不会……我,我……”
老人说着,双眼仍旧如此湿润,仍旧是,不流出任何的眼泪。
张翼德没有问,在老人走下楼的那段短暂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张翼德没有问,有什么厄运降临在了老人的妻子身上,没有问老人在那之后究竟又做了些什么。
至始至终,张翼德哪怕连一个字都没有问。
直至良久过后,老人再度抬起头。
老人的表情,已经几乎恢复到平淡。
张翼德轻轻叹了一口气。为了将老人从那黑暗的思绪中拯救到现实里来,张翼德试探似的问了一句:“老人家,你方才说,列车从莫斯科行驶到圣彼得堡需要二十几个小时,可实际上,这段路程只需要7小时的火车啊?”
老人闻言苦笑道:“因为啊,发生那件事的那一年,我才只有三十岁啊。”
是啊,那时候的火车,行驶速度当然还没有这么快。
刹那间张翼德全部都明白了。
眼前的这名老人看年龄至少也得有70岁。也即是说,老人在四十几年前就失去了深爱的妻子。
“失去她之后,我才知道我有多爱她。”老人说道,“我才知道,我有多么地爱她。”
张翼德再一次停止了言语。
他所能看到的,只有一个精神和生命力全部都被悔恨榨干的可怜老人。
恐怕,他只有用邋遢不堪的形象每天酗酒度日,才可以勉强阻挡住这股侵入骨髓的悲痛吧。
就在这时,老人本来形容枯槁的面部忽然一亮,双眼猛地绽放出光芒。
张翼德很诧异,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去,发现远处正走来一名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高挑俄罗斯女性。
女性发现了老人的眼神,而后就径直走到了这张桌旁。
“%%&*#!%……@%?”女人用刻意彰显暧昧的柔软俄语向老人问道。
“……#&*%!!”老人欢快地用俄语回复。
随即两人快速用俄语攀谈起来。
片刻后,对话的气氛一变,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了半天,最后本来一脸谄媚的女子愤然离去了,还不忘朝老人比了个中指。
老人面露遗憾,却哈哈大笑起来,给了远方的女子一个飞吻。
这让张翼德更加不解了,于是他问道:
“老先生,你们刚刚……到底说了些什么?”
老人愉快地用山东话说道:“那是个小姐啊,我还一次都没有光顾过她,刚才本来马上就要谈妥了,可是谁知道她的价钱那么贵,真遗憾,哎!!”
张翼德闻言,重重一滞。
“怎么了?别那么不解嘛!”老人嬉笑道,“我早就感觉到自己太老了,这些年来,我就是靠着不断嫖娼,才重新找回青春呀~~”
张翼德的额头突然又布满青筋,那模样就仿佛网纹哈密瓜的瓜皮一样。
只见张翼德猛地将桌子掀起,把整个桌子掀翻在老人身上,大吼道:
“你他妈不是一直悼念亡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