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五)

目录:禁脔GL| 作者:唐小林| 类别:历史军事

    那天的一大早,赫燕霞的心腹手下才一到肃州便立刻赶来琼英宫的分部,也顾不得长途跋涉的辛苦,一下马便直奔赫燕霞所在之处向她禀报他这些天查到的东西。

    穆紫杉记得那时天还未亮,而她前一日与赫燕霞缠绵一夜,累得全身骨头都快要散架,是以她虽然觉察到赫燕霞早早地便从床上离开,意识却还深陷在迷雾似的混沌之中无法清醒。

    赫燕霞和那个手下交谈时,穆紫杉躺在离他们二人不远处的床榻之上,只隐隐约约听到“雷霆令主”和“内奸”之类的话,却听不完整他们对话的内容,穆紫杉竭力想从睡梦中醒来,无奈周身没一丝力气,只徒劳地在床上挣扎了两下,可最后还是没能从疲乏的休眠中爬起。

    而在另一边,赫燕霞耳力过人,穆紫杉在床上只稍稍一动,声音便传入她的耳朵。赫燕霞意识到是她和这手下说话的声音吵醒了穆紫杉,便以手势示意让这手下说话小声些。

    “你声音放低些,让她再好好休息一会儿,昨天折腾了一夜她也够累的。”

    说到穆紫杉时,赫燕霞的声音十分温柔,就连那跟随了这赫宫主多年的手下也觉得惊异,在这个琼英宫的阎魔脸上会出现如此的柔情。

    后来那二人放低声音之后,穆紫杉就再没听到那二人对话的内容,虽然晓得这是赫燕霞对她体贴不愿吵醒她,可是没有听到他二人对话的遗憾还是让穆紫杉心中恨恨怨念赫燕霞的温柔用错了地方。

    在那之后,穆紫杉又再次难以控制地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再次醒来的时候,赫燕霞不知什么时候又爬上了床,半躺半倚地靠在她的身边。

    赫燕霞的神色很清醒,眼神却是空洞迷惘的,也不知她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见到穆紫杉睡醒,赫燕霞柔声问她怎么醒了,又问她要不要再多睡一会儿,穆紫杉摇摇头说已经睡饱了不想再睡,看着赫燕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她怎么今天这么早就醒了。

    “我派去调查祁瑄的人回来了,一大早就来跟我报告他调查的东西。”

    赫燕霞的面色凝重,像是整个人被一层厚重的灰雾笼罩着,让穆紫杉不由得心生担忧。

    “是查出了什么来么?”

    穆紫杉想到她第一次见祁瑄的时候,虽然只是远远与他对视过一眼,可那个男人的眼神却让她很不舒服。

    穆紫杉说不出那样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或许只是觉得那个人让人觉得太危险。后来再从赫燕霞和桑凤凤那里多少听过一些对祁瑄的评价,她们两个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完全没有共同点,可是对于祁瑄这个人她们都同样没有表露出喜好,甚至还不约而同地对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

    如果琼英宫的内奸是祁瑄,穆紫杉也不会觉得有任何意外,或许是受了赫燕霞和桑凤凤的影响让她对那个男人也没多少好感。那个叫祁瑄的男人是琼英宫的雷霆令主,会掌握那么多外人不知道的消息也是理所应当,而他对赫燕霞也一直都只有表面的顺从,私底下完全不知道他在打着些什么主意,如果那个祁瑄是这一次出卖陷害赫燕霞的内奸,不管从情理上还是私情上都能说得过去。

    “不是,是我的手下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赫燕霞的声音里有失望,她的眼中氤氲着晦暗不明的雾气,穆紫杉不懂为何她会如此阴郁低沉,照她看来,若查出手下的令主并非内奸明明是应该松一口气的事情,可是赫燕霞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反倒显得更沉重了些。

    “这不是好事么……”只是凭着最简单的反应,穆紫杉心中的话不由脱口而出。赫燕霞听了却只是笑,有无奈也有愁苦,像是在笑穆紫杉的想法实在太过简单。

    “这一次我们会遇到这样危险的处境,对方对我们每一步的精准算计,若没有一个对琼英宫极了解的人是绝对办不到这样的。”

    “不管是与外敌勾结也好,或者那个主谋就在琼英宫里也好,能掌握到琼英宫中这么多机密的人,就算不是身居高位也肯定与身居高位的人关系不浅。”

    赫燕霞的手抚上穆紫杉的脸,认真地注视着穆紫杉清澈澄明的双眸,穆紫杉的眼神很干净,眼中还有坚定不移的正直。她虽然看起来坚强成熟,其实很多想法却单纯得像个孩子,她永远学不会像自己这样营营算计,也不懂如何去揣度别人最阴暗的心思,她不会用残忍的手段去对待她的敌人,也不懂怎么用恐惧控制那些心怀鬼胎的人。

    这样的人在这混乱的江湖中总是被人利用算计的那一类,若是运气不好,很可能还会跌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只是看着这样的穆紫杉,赫燕霞却不知怎地对她生出莫名羡慕来。

    如果当年她也是生在穆紫杉那样的家庭里,现在的她会不会也能有穆紫杉这般正直勇敢的眼神?

    只是想到自己换上那样一副样子,赫燕霞却忍不住觉得非常的可笑。

    “我只是很怕……”

    抚摩着穆紫杉细腻紧致的肌肤,指尖的温度似乎能给赫燕霞带来短暂的抚慰,让她暂时忘记那些她无法忽视的事实。

    “如果背叛我的人不是祁瑄和星罡殿的人,那么便只能在其他三殿之中找了……”

    赫燕霞的话让穆紫杉的双眼吃惊地睁大,听她说完这句穆紫杉便立刻意识到赫燕霞心中所忧为何。

    如果这一次将她害得差点没命的人不是祁瑄和他属下而是其他三殿的人,加上她之前所说那人必定身居高位的断定,那么便意味着背叛她的极可能是她最信任那些人之一。

    赫燕霞虽然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可是对于她最在意的那些人却是比谁都心软,如果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话,她的心里肯定比谁都要更煎熬。

    “我只是怕,到时候会查出我完全不想知道的事情来……”

    赫燕霞伸出手来在穆紫杉的后背轻轻一揽,让才将从床上坐立的穆紫杉揽入自己的怀中,她温热的手掌轻缓地在穆紫杉的后背来回抚摩,明明是自己想要从她身上寻求安慰,却偏偏做出在安慰穆紫杉的姿态。

    如果琼英宫真的这样分崩离析,那么穆紫杉的任务便能轻松地完成,可是看着赫燕霞这样沉重的表情,穆紫杉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赫燕霞她不想去怀疑那些已被她当做亲人的人,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由不得她再继续感情用事。

    熹微的日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宽敞的房间,薄薄地洒在赫燕霞穆紫杉所在床前,穆紫杉倚靠在赫燕霞的胸怀之中,听着她沉重缓慢的心跳,心中各样情绪交杂重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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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霜月的墓离穆紫杉他们住的地方不远,就在肃州西南的一座小山的山腰上,从那里看下去可以看到肃州城里的街道和市集,在那山下还住着几户人家,山下每一天傍晚都会升起炊烟,站在这地方能闻到山下人家的饭香,甚至还能隐隐听见肃州市集里的人声。

    蔺白说他之所以选在这个地方,是因为从前梅霜月总是说她害怕孤单,就算以后死了也要埋在人多些的地方。

    蔺白说着这话时,带着习惯性的宠溺,就好像他说的那个人根本没有从世上离开一样。虽然赫燕霞和穆紫杉都知道,这个墓里根本一无一物,真正地梅霜月还躺在蔺白为她建造的那个密室之中。

    本来拜祭梅霜月这种事穆紫杉是不想来的,因为觉得自己的身份太尴尬,对梅霜月的感情也太复杂,所以这件事她一直推脱了很久,可是赫燕霞却不知道心中怀着什么心思,死活也要让穆紫杉陪着她一起来,而且不止是穆紫杉一人,她甚至还把玉琮也叫上跟着他们一行人一起来拜祭。

    那一天天下下着绵绵细雨,细如针尖的雨丝在清冷的风中飘着,衣服沾了点点湿润,贴到皮肤上有些许并不明显的凉意。那一天的天空有些阴沉,抬头所见只有一片灰蒙蒙的乌云,穆紫杉走在赫燕霞的身边,手掌被她温热的手紧紧握着,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压抑。

    她一向认为自己心性淡漠,不会像许多人那样狭隘,可是这些天在心口汹涌的感觉却像极了所谓的嫉妒,她隐隐觉察出盘踞在心头的阴霾是什么,可却不愿承认那是因为梅霜月的缘故。

    赫燕霞是琼英宫的宫主,她在江湖上有成千上万的敌人,或许也有很多就像自己的家人那样无辜死在赫燕霞的手下,她记得自己被她折磨得半死,记得她让自己在锦月的面前露出让她想要自绝于世的丑态,记得她可以不顾别人的苦痛随她性起任意折磨杀戮,记得她为了让自己听话,不惜用她师妹的命来威胁她,记得她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甚至可以将救命恩人杀死,记得她明明答应过再不碰她的身子,可却又中途毁约让她那般受辱。

    穆紫杉不是不记得这些强烈的憎恨,只是情感上涌时她便刻意地将这些东西放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赫燕霞是个太可怕的人,明明坏到了极致,明明心狠手辣罔顾伦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却能每每勾出你心中最强烈的情感,无论是恨还是爱,欢喜或是悲痛,不知不觉你的心便会跟着她的节奏走下去,慢慢地变得再没自控的能力。

    就像那个爱她至深却死在她手上的梅霜月,不知不觉地被她吸引,却被她亲手推进了地狱。

    在那些日子里,即使她用尽心力挣扎痛苦,终于还是没办法否认她已经对赫燕霞生出了不该有的感情。

    那是明明知道不该有,却还是无法斩断的强烈情感,那是明知对方代表着自己憎恨厌恶的一切,却还是难以自控地深陷她温柔陷阱的软弱。

    绝情蛊是她自己吞入腹中的,一半是为了她师妹,一半也是为了自己,如若这绝情蛊真能让她从这罪恶中解脱,那么她所受的这些苦也算不上什么,可是这绝情蛊非但没能绝除她心中不该有的爱意,反而让她的心更加敏感,也让她更清晰地看清自己对赫燕霞的感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刻意遗忘了心中对赫燕霞的恨意,只为了减少因爱上她而生出的罪恶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越来越憎恨自己,憎恨那个无视赫燕霞所犯罪孽还对她动心的自己。

    和赫燕霞呆在一起的时间越长,穆紫杉心里便越是害怕,只怕自己会变得越来越像赫燕霞,变得残忍冷酷心坚如铁,只怕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终有一天会变成杀死自己家人那样的罪人中的一个。

    穆紫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了勇气去面对自己对赫燕霞的恨,为什么突然便决定不再自欺欺人。或许是觉得如若对她的恨意越多,那么爱意便会越少,可是即便将心中寸寸缕缕的憎恨全都翻出来,穆紫杉心里的压抑也没能减少半分。

    她的心口压着一团黑沉沉的乌云,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最开始她可以自欺欺人地说,那是绝情蛊给她身体带来的影响,后来却是越来越无法欺骗自己。

    她只是假装不在意梅霜月的存在,可假装到最后,她竟是觉得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越来越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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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半山腰处梅霜月的坟前,赫燕霞和蔺白各自从纸篮中拿出一堆堆的纸钱,点上了火放在那个空有一个墓碑的坟墓之前燃烧。

    赫燕霞和蔺白默契地没有将梅霜月的尸体还留存在这世上的事告诉桑凤凤,他们心里各自都怀着自己的打算,也都认为这件事让桑凤凤知道了没半点意义。

    反正梅霜月是真真正正从这世上消失了,不管她的尸体是随着泥土化成了灰或是被蔺白用少女的血肉保存着,那个会跟他们说笑会看着他们撒娇的人也不会再出现在他们眼前,所以在此或在彼都没有任何差别。

    熊熊燃烧的纸钱和天上降落的小雨碰到一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赫燕霞立在那火堆的不远处,眼中映着细雨的水雾和纸钱堆的火光,她的眼中与其说是悔悟过去的伤感不如说是空无一物的惘然,她看着那些湿黄的烟从面前升起,也不知那些烟会不会升上九天去到活人无法去的地方。

    生与死的距离只有一线之隔,可是那之间却是人眼望不穿的命定之数。

    而那些宿命之中无法改变的事,又岂能凭着凡人的双手去生生改变?

    赫燕霞从来看不清自己对梅霜月的感情是怎样,有对妹妹的爱护疼惜,有对无法回应她情感的愧疚,或者在遥远的某一个时刻,她也曾对她动过心。

    可是那些感情还没来得及发芽,便已化作一丝飞烟随风逝去,如今只余下一腔的空虚与惘然,那感情却再无发展的可能。

    她对梅霜月的愧疚烙印般铭刻于心,她对梅霜月的感情却被她自己一再模糊,模糊到连她自己都看不清楚。后来时日渐长,曾有的往事被她尘封于记忆的深处,梅霜月化作一个记忆中朦胧的身影,一个代表着她年少轻狂的伤感的符号,是她最初的懵动和最难忘怀的过错。

    可是梅霜月永远停留在她十七岁的那年,停留在那些青涩美好却混乱冲动的时间里,她却一步一步走了太远太久,她也变成了一个与过去的自己太不相像的另一个人,隔着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想起当初的情感甚至都会觉得有些陌生。

    或许就像蔺白说的那样,她是一个太健忘的人,可这人生太苦痛,记忆又太沉重,她也只能像一个凡人那样健忘地活下去。

    一切早已成为定局,如今唯一能做的,唯有祭奠那些再不能被推翻的过往。

    细密的雨丝在空中飘浮,丝丝缕缕缠绵不断,像一层白纱蒙住眼眸,像丝丝柳絮撩动心绪,像迷蒙的幻梦消散于吐息之间。

    赫燕霞从篮中拿出一壶酒,对着壶口便喝了起来,浓烈的酒香在她的咽喉间散开,刺得她的喉咙火辣辣地生疼,美酒下肚之后,心中也升起一股少有的畅意来。

    将那壶酒喝了一半,赫燕霞抬手便将另一半倒在梅霜月的坟前,浸湿了墓碑之前早被细雨星星点点打湿的泥土。

    赫燕霞拿着酒壶轻轻地在梅霜月的坟前蹲下,说话时口中还带着苦涩的笑意。

    “大姐这辈子欠了你的,你若想报复,便尽管报复在我身上吧……化作厉鬼索命也好,拿你的怨气来赌咒也好……”

    “下辈子你可别再这么命苦,遇见像我这样一个人了……”

    早已愈合的创口,不想在多年之后又再次被人掀开,没想到那些早已被她模糊的记忆还是会令她心口疼痛。

    如果是从前,她定然是连伪装都懒得去做的,别人如何看她她不会有丝毫在意,可是现在她却害怕一次次看见穆紫杉受伤的神情。

    那个小木头嘴上从来不肯承认对自己的感情,她眼里的神情却骗不了任何人。

    赫燕霞看得见她受伤的神情,她自己却对这一切也无能为力,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情感,她又该如何解释给那个死板又执拗的木头听呢?

    将酒壶中的美酒全部洒在了梅霜月的坟前,清新的雨水中夹杂着香醇的酒气,让赫燕霞也忍不住在这混沌的微醺之中再停留片刻。

    只是感受到背后的目光,赫燕霞的心中却难以平静。

    稍一转头,果然看见穆紫杉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不过在与自己的目光对上之后,穆紫杉又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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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老道的掩饰之后,穆紫杉从篮子中也拿出一壶酒,走到梅霜月的坟前,在赫燕霞的注视之下将那壶酒倒在了墓碑前湿润的泥土之上。

    对着那青石雕刻出来的墓碑,穆紫杉的脑海中又映出那一次在蔺白处所见那张娇丽如明珠的面庞,想起赫燕霞当时的失神与之后的落寞。

    桑凤凤说她是因为赫燕霞而死,还说她就是那个传言之中被赫燕霞挂在绥州城外挂了半个多月的雷霆令主,那个因为背叛了赫燕霞而让她愤怒到将她亲手处死的梅霜月。

    穆紫杉说不清自己对梅霜月到底是怎样的感情,或许她和她都同样被蛊虫折磨,而梅霜月的死法又太过惨烈,让她不由得对这个青春年少便死去的少女心生同情;或许是因为她对赫燕霞的背叛让穆紫杉想到了她内心的挣扎,而让她对于未来充满了恐惧;又或许,她只是单纯地在嫉妒着和赫燕霞度过了那些青涩年代,时至今日也一直被赫燕霞记挂着的梅霜月……

    香醇的酒水顺着泥土的斜坡浸湿了穆紫杉的脚下,片刻之后穆紫杉手拿酒壶之中的酒便全部被她倒光。

    如果有一天,她也像梅霜月那样背叛了赫燕霞,她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最后惹得赫燕霞勃然大怒要亲手将她处死?

    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她也会变得像梅霜月那样,被那些蛊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赫燕霞还会不会像记得梅霜月这样记得她……又或许会让她憎恨自己一生……

    背叛赫燕霞的代价太残酷,她身上所背负的责任又太沉重,所以除了被撕扯被折磨之外,此时此刻她再没有别的选择。

    “只愿你能早日安息……心中无愧……亦无悔……”

    明明念着说给梅霜月的悼词,穆紫杉却觉得这是她在说与自己听的东西一样,如果自己真的难免一死,那么这悼词算是替梅霜月祈求也算是提前为自己做祷。

    将酒壶中最后一滴酒洒在墓前湿润的泥土上,穆紫杉轻轻站起身来,拉着替梅霜月上完香的玉琮从赫燕霞的面前离开。

    起身之后穆紫杉一直感觉得到赫燕霞的目光,可她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只给赫燕霞留下一个被细雨模糊了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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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紫杉走了很久之后,赫燕霞才听到蔺白问她,“你不追上去么?”

    赫燕霞看着那身影好一会,刻意地朝蔺白摇了摇头,脚下却不自主地朝穆紫杉离开的方向微微地迈了一步。

    “也是,这些年大姐你一直都是这样……”蔺白注意到赫燕霞不自主的动作,只讽刺般地轻笑着看她。

    蔺白的眼中有失望又憎恨有隔膜,有太多让赫燕霞痛心和愧疚的东西,可是听了这话却像是被蔺白点破了什么,让她忽然间醒悟过来。

    隐藏在脑海中的那一道光被赫燕霞抓住,照亮了那些杂乱的思绪,让她瞬间看清自己该做的事。于是也不多说什么,只和蔺白桑凤凤说了一句“我先走”之后便朝着穆紫杉离开的方向追了去。

    蔺白看着离去的赫燕霞,嘴角泛起了冰冷的笑意,回头的桑凤凤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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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牵着玉琮走了快一半的山道时,穆紫杉听到身后传来的隐约脚步声。

    不用回头去看穆紫杉便知道这声音来自赫燕霞,这是这些天她早已熟悉得不用费心去辨认的东西。

    赫燕霞还是像往常一样,用温柔却坚定的声音叫她“小木头”,只是穆紫杉却不想回头答应她。

    见穆紫杉不搭理她,赫燕霞便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和玉琮的身后,只见穆紫杉和赫燕霞一前一后地顺着山道往下走,玉琮一会儿看看她二师父,一会儿又回头看看他师父,却不明白这两个大人到底在玩些什么,他夹在二人的沉默之中又不敢说话,只觉得如坐针毡般地难受。

    就在穆紫杉牵着玉琮快要走到山下的时候,穆紫杉空着的另一只手却忽然被人牵住。

    转头一看,赫燕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们身边,脚步又轻又快,就连耳聪如穆紫杉都没发觉,赫燕霞牵着穆紫杉也没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紧紧抓着她的手,牵引着她走下山道。

    细碎的雨点稀稀落落地打在他们三人身上,赫燕霞目光坚定,穆紫杉神情错愕,而走在二人旁边的玉琮是满脸的尴尬却又不敢说话的不安。穆紫杉看着赫燕霞微微愣神,可最后还是心中的恨意战胜了难舍的柔情,她用手指猛力一捏,想要借此甩开赫燕霞的手,可是无论她怎么狠捏赫燕霞,她的手都紧紧抓着她的,一直不放开。

    “小木头,你心里是在埋怨我么?”这一次赫燕霞也不管玉琮就在她们身边,当着他的面就直接问出她一直想确认却不敢确认的问题。

    穆紫杉被赫燕霞这突然的问题刺得说不出话来,更何况此时玉琮就在她们身边,当着自己徒儿的面她更是说不出来,是以那些心中的压抑一口气压在她的喉咙口,哽得她出不了气。

    她是恨着赫燕霞的,原因也并非因为有梅霜月这么简单,只是梅霜月引出了她一直自欺欺人装作没看见的东西罢了。

    胸腔中积压的痛苦几乎让她痛到失觉,穆紫杉晓得是体内的绝情蛊又开始发作了,而这时候赫燕霞却还不知好歹地继续握着她的手。

    痛苦,气闷,伤心与压抑在绝情蛊发作的时候同时爆发,穆紫杉难以忍受地紧紧捏住了赫燕霞的手,就像是发泄一般捏得她的骨头咔咔作响,穆紫杉知道赫燕霞很痛,光是听她手骨发出的声音她便晓得她手上的力气到底有多大,可是她却一直都没有停手,而赫燕霞也一直任由她捏着没放手。

    “我是喜欢过她……或许在那时候……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因为手上的痛楚,赫燕霞的声音轻颤了一下之后又接着说了下去,

    “可是……有些错,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连绵不断的细雨让人心生惆怅,就像一场经年的长哭将人折磨得精疲力尽。

    穆紫杉的手上有几乎要把赫燕霞手骨捏碎的强力,可赫燕霞便是忍到脸色发青也一直紧握着穆紫杉的手不放,而赫燕霞越是这样,穆紫杉的心口就越是疼痛,疼到了极致之处竟然她生出许多难言的委屈,赫燕霞的温柔坚定却抽走了她一直用以支撑自己的力量,终于让她心口的洪水决堤,而她也终于忍耐不住,让泪水从眼眶中夺眶而出。

    赫燕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穆紫杉哭了,因为鲜少见她露出这般软弱的样子,所以这时才会觉得她格外的动人。

    赫燕霞心中一疼,将穆紫杉紧紧拥入怀里,穆紫杉的肩膀轻微地颤动着,看得出她是在极力压制却没办法压制得住,她的眼泪很快便将赫燕霞的肩头打湿,然后再浸到胸口处,就像是想在这一天把她忍耐了这许多年的眼泪都流干似的,而她的手还是继续紧紧地捏着赫燕霞的手,就像在发泄心中压抑的苦痛,赫燕霞也一直忍着痛,纵容地让她捏下去……

    “小木头,以后你不用再一个人撑着不认输了……”

    “想哭的时候,就到我这儿来哭,扛不动的时候,就交给我扛……”

    “我说了会保护你,那便是尽我性命也会保护到底……”

    绵绵的细雨笼罩着她们,她们的身影点缀在一片青绿的山景之中,模糊成一片朦胧的画卷。

    赫燕霞那时说过的话穆紫杉后来一直记了很多年,连同那时刻骨的心痛和赫燕霞仿佛能抚慰一切的温柔,都如同烙印般印刻在穆紫杉的记忆里。后来每到天上下起绵绵细雨的时候,她都会想起她在赫燕霞怀中失声痛哭的样子,每每想起,心中便会生出细雨般缠绵的惆怅与感伤。

    但愿你我都能心愿得偿,即便最终身死魂灭,亦能无愧,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