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后的下午,穆紫杉来到了纸条上所约定的地方。
那个小屋所在的位置很偏僻,穆紫杉在小街小巷之中绕了很久才找到,为了出来时不被人怀疑,穆紫杉还特地把玉琮也带了出来,走时和下人说是带着玉琮去街上游玩,后来玉琮闻到一家店里传出的菜香忍不住想去吃,穆紫杉便拿了银两给他让他先去,自己则掉头直奔纸条上所约定的地方。
在那小屋门前三长二短地敲门,敲过两轮之后便有人来开门引她进去。看这做事的风格很像上一次她见过的那个蒙面女人,想到那次那女人用锦月威胁她的事,她心中按捺不住对那人的憎恨,可是待她进去之后才发现房里的人根本不是她想的那个。
会面的小屋当中,一名身着青色长衫的男子正立于穆紫杉的面前,那人身材挺拔伟岸,面容棱角分明,却是她在师门中最为敬重的大师兄。
师兄一向沉默寡言,对人不苟言笑,见到她来了也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便直接跟穆紫杉道明来意。
“师父派我来催你,尽早拿到芙蓉令,还让你尽力取得赫燕霞的信任。”
穆紫杉听完心中困惑,可还是朝她大师兄点了点头,师兄这次来传达的东西早就有人传达给她了,她不懂季师兄为何还要专程跑来这里亲口与她再说一道。
“这一次师父让我来,还有另外一个事情。”
季青榆表情严肃,让穆紫杉忍不住紧张,只道师门又给她下了什么别的命令,哪晓得季青榆说出的是让穆紫杉更加震惊的事情。
“师父说,等你办完这次的事情之后,也该好好考虑一下你的终身大事了……”
“师父还说,若是你没意见,便将你许给我……等你回去之后,他便替我们筹备婚事,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季青榆还是一如以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他在说的是一件与他无关的公事一样。
穆紫杉与季青榆算不上亲密,可在天禹门中的确算是除开梁锦月之外关系最好的人。从前师父一直都让季青榆教她练剑,有时候出去办事她也常和季师兄在一块,这个师兄为人耿介,对待师弟师妹虽然严肃却一直很公正,只是穆紫杉除了对他有敬重之情外,从未想过与他有男女之情,也不知她师父为何会做出如此的安排。
“师兄你答应了?!”听季青榆的口气,好像他们成婚之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穆紫杉听到这消息之后头脑一片空白,虽紧紧捏着拳头却难以控制内心的振动。
季青榆听后并没有否认,顿了一顿,朝着穆紫杉点了点头,只是脸上无喜亦无怒,看不出他真实的心意到底为何。
两个人成婚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寻常不过,穆紫杉从小没有了家人,婚姻之事由师父做主也是常理之中的事,季青榆的人品才貌都是上等,师父又说要为她筹办一个风光的婚礼,若是旁人听来,一定会赞这是一段美好姻缘,可是穆紫杉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愤怒。
为何自己的终身大事要由别人来决定,为何他们便认为一个女子长大成人之后便应嫁做人妇,穆紫杉紧紧地捏着拳头,心中气愤难耐,可是却难以在师兄面前说出她心中所想。
如果这些话真的告诉师兄,他肯定会觉得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吧,也不知是不是和赫燕霞在一起呆得久了,慢慢变得像她一样轻视礼法,所以才会对旁人觉得理所应当的事情愤慨不平。
“师妹……你……”见穆紫杉一直紧紧捏着拳头,季青榆也觉察到些什么,只是心中不敢肯定穆紫杉是因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样的事为何要决定得如此轻率?师兄你难道便愿意自己的终身大事被这样决定?你难道就不生气么?!”
穆紫杉发怒的样子让季青榆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里,穆紫杉一向都是唯师父的话是从的,师父的命令不管有多难她都会尽力去完成,却不想师父替她安排好的婚事会让她如此愤怒。
“我为何要生气?”
季青榆一脸平静,回答得理所当然。
“而且……如果我不愿意的话,我自然不会同意。”
季青榆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枚细白莹润的玉佩,拉过穆紫杉的手将玉佩放在她手心里,他的表情平静柔和,与以往穆紫杉所见的严肃不同,甚至让穆紫杉觉得这是他鲜少的在脸上流露出感情的时候。
“这是我母亲临终前交给我的,让我把这玉佩交给我未来的妻子,我现在把这东西给你,就当做是信物了。”
师兄对这婚事的泰然接受让穆紫杉意外,更让她意外的是他竟将家传的玉佩都交到她手上。
“师兄,这件事不能如此轻率地决定……也许我并不是你应当娶的那个人……”这礼物代表的意义太过厚重,穆紫杉不知该怎么接受,可当她和季青榆说这东西她不能收时,却被季青榆坚定地将那玉佩按在她手心里。
“当不当娶,我自己心里明白。”
“可是我现在身处泥潭之中,能否脱身都还尚未知晓,更何况……我现在……”
“师父派你来接近赫燕霞这件事我本就觉得不妥,可是现在除了你,再没有别人能接近得了她……”
季青榆眼中闪过一丝矛盾,但还是一直坚定地握着穆紫杉的手。
“那些传言我听过,那是他们为了让赫燕霞相信你已经背离师门故意散布出去的,我相信你不会是那样的人。”
师兄的坚定让穆紫杉难以否认,那些传言穆紫杉也听过,其不堪入耳的程度几乎让她想要自戕,只是师兄此时的信任令她安慰的同时也令她心中愧疚痛苦。虽说那些传言大多数都夸张得厉害,可里面所说却也不完全是假,她与赫燕霞的关系她不知该怎么形容,可她知道她与她之间早就超过了世人所能接受的程度,也早就超过了她心里设定的底线。
明明那一切已经成为事实,她却无颜在师兄之前说出口。
或许在内心深处,她仍旧觉得她与赫燕霞的这一段孽缘是无法原谅的罪孽。
“你在琼英宫要小心行事,赫燕霞那人阴晴不定性格又暴虐,只是她的心思极细,你可千万别让她抓住了破绽。”
季青榆眼中有担忧的神色,虽然只是在他眸子里一闪而过,却还是沉重得像石头压在穆紫杉的心口,让她再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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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大早,桑凤凤在接到属下的报告之后就一直在屋里发脾气,一边骂那属下是个没用的废物,一边还顺手把她拿在手里的杯子砸成了一地的碎片,直吓得那个下属半跪在她面前瑟瑟发抖。
“让你们去办多大点事?不就是去看着肖红苓么,怎么你们还能让她惹出这一堆乱子来?!!”桑凤凤说着又狠狠在桌上拍了一下,只听屋内响起震耳的声响,桌上的杯盘都跟着桑凤凤这一拍抖动了好一会儿。
“令主……这……我们都是按着您的吩咐去办的,只是肖姑娘武功比我们好,我们想拦着她又不敢伤了她,所以才……”
“所以才什么?!!所以才显得你们都是一帮废物么?!!!我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们吧,那肖红苓喜欢惹是生非,叫你们好好看着她点看着她点,就是叫你们拦着她别让她又去惹上了谁,你们是一天到晚都在吃干饭么?!!连她一个小姑娘都看不好?!!”
“可是……那天晚上,我才被肖姑娘叫去替她买宵夜,回来之后我手下那两个就被她打昏了,我还以为肖姑娘是不喜欢我们老跟着她才想跑了,哪晓得她那晚上就去把长青堂的镇堂之宝给砸坏了,现在长青堂的人到处在找肖姑娘,还说非要扒了她的皮削了她的脑袋才肯算……我怕这事情闹大了,所以才急忙赶回来通报令主您……”那下属跪在地上抖个不停,桑凤凤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更是说不出的火气,随手在桌上抓了一个杯子又朝着他狠狠砸了过去,只听地上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那个属下的身边碎了一地的瓷杯残渣,他的膝前还有刚才桑凤凤茶杯里的茶水将他的膝盖都浸湿了。
“你还怕这事情闹大了?!现在都把人家的镇堂之宝砸坏了,这事情闹得还不够大?那长青堂是什么?那可是三堂之一的长青堂,是她肖红苓一个人就能打得过的么?!那肖红苓脑子不够用不怕死也就罢了,你们在一旁看着还不拦着她?!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性子,她不闹得个天翻地覆肯定是不会罢休的,你们就该把她绑起来关在房里,哪都不准她去,也省得现在搅出这么一堆事叫我心烦!”
“而且你们又不是她的手下,怎么那么听她的话?她叫你出去买宵夜你就是买宵夜了?你难道就不会动脑子想想?!!”
“可是……令主您不是叫我们不准惹怒肖姑娘,若她有什么需要的,就听她的帮她去做……”那属下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说到后面心里越是没底气,在他忍不住抬头看时,果然看到桑凤凤气得狰狞可怕的表情,然后又马上看到一个朝他砸过来的杯子擦着他的脸颊砸到了地上。
那杯子所带的力道大得可怕,只才从他颊边划过便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口子,那属下吓得马上低下了头,连在桑凤凤面前磕了好几下求饶。
“这次是属下办事不利,没有看好肖姑娘……只是肖姑娘她……”
“只是她又怎么了?!”
“只是肖姑娘她说,令主你一天不去见她,她就把她能惹的人全都惹了,总有一天她还要惹到琼英宫的头上……她就不信你真能完全不管不问……”
那下属战战兢兢地说完,忍不住又抬头看了桑凤凤一眼,结果一抬头又看见一个朝他砸来的杯子,只可惜这次他运气没那么好能像前几次一样都躲了过去,这次这瓷杯不偏不倚地刚好砸在他的脑门上,只砸得他头晕目眩眼冒金星,痛得他登时就抱着脑袋流泪了。
“好……好……”桑凤凤气得浑身发抖,砸完那下属又狠狠在桌上再拍了一下,一声巨响吓得那下属又跪着往后缩了好几步。
“好得很……算她肖红苓够狠……”桑凤凤咬牙切齿地念着肖红苓的名字,忍不住又往桌上一拍,这一拍直接就让那张桌子寿终正寝了。
“你下去叫他们备马,收拾好东西就立马跟我一道去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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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紫杉从那小屋出来之后,在街巷中穿行了几道便来到大街之上。
刚才季青榆和她说她不宜在这呆太久,只怕时间久了会有破绽,于是和她说完了她师父替她安排的婚事便赶着她离开了。
穆紫杉此时一人走在街上于人潮中穿行被喧嚣的人声包围,心中却只有一片空白,脑海中也空无一声只剩一片寂静。师兄刚才和她说过的话在她脑中反复,手中紧紧捏着的玉佩梗得她手心生疼,她明明厌恶自己的未来这样随随便便就被人决定,可是到头来还是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
这些年对于师门的命令她早已习惯了服从,如果这一次她真的回去了师门,她会不会还像从前一样,把这场婚事当成一个任务去完成?
穆紫杉不敢去想未来的事,如果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想必那时她已经离开了赫燕霞,或者说到了那时她已经背叛了赫燕霞。
穆紫杉的脑中一片混沌,混沌到连有人靠近她的身边也没感觉到。
直到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又喊了她一声“穆姑娘”,她才惊觉有个人已经跟在她身后走了很久。
穆紫杉回头一看,只见在她身后拍她的正是琼英宫灵宝殿的令主马婆婆,马婆婆此时正一脸笑意看着她,问她怎么会一个人走到这儿来。
在这种地方遇见马婆婆,穆紫杉心中便立刻警觉起来,她不知马婆婆是什么时候看见她的,这里离她刚才走出的小屋不远,若是被她看见她从那个小屋出来,她再派人去稍作查探,定会立马发现穆紫衫身上的异样。
穆紫衫心中紧张异常,可面上还是做出镇静的表情,只说她是带玉琮出来玩,结果二人却在市集上走散了,她找了很久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儿。
穆紫杉说的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理由,玉琮调皮爱乱跑这件事琼英宫里稍稍熟悉他一些的人都知道,这原因听起来也很自然,只是不晓得是不是穆紫衫太过紧张,所以才觉得马婆婆眼中的探究之意比以往更深。
“那我便陪着穆姑娘你一道去找他吧。”
马婆婆态度热情,穆紫杉也不好拂了她的好意,便点点头让她与自己同路。一路上二人无话,一直沉默地行进着,也不知马婆婆是想找些话题还是单纯的好奇,和穆紫杉走了一会儿之后,她便开口问起穆紫杉手中所拿的玉佩到底是什么。
“看穆姑娘你捏得这么牢,难道是宫主送给你的礼物么?”
听马婆婆这一提醒,穆紫杉这才惊觉自己手中一直捏着刚才季青榆送给她的那枚玉佩,刚才听完季青榆所说之事后,穆紫杉神智恍惚了很久,手里一直捏着那玉佩却没有自觉,一直到听到马婆婆问起她才顿觉紧张。
“不是她送的。”
“那难道是穆姑娘你喜欢的人么?”
“怎么会……这只是我刚才在摊子上看着觉得别致便买了,并没什么重要的。”穆紫杉说着将那玉佩塞到了怀里,马婆婆看到她这举动却像看懂了什么,嘴角微弯笑了起来。
“穆姑娘还真是个不会说谎的人。”马婆婆笑着摇了摇头,虽然指出穆紫杉是在说谎,可是表情看来还是一如平常的和气。
穆紫杉被马婆婆这句话戳到了痛处,只担心自己的秘密已被马婆婆发现,可是看着她不以为意的表情,又开始疑惑马婆婆说的到底是什么。
“马婆婆你……为何这样说……”
“口中说着不重要,却又那么仔细地收在怀里,是谁也能看出穆姑娘你在说谎了……”马婆婆笑着看了看穆紫杉,像是在嘲笑穆紫杉拙劣的说谎水准,让穆紫杉听了脸上一红。
“……”
好在马婆婆也没有仔细追问这个玉佩的主人到底是谁也没显出对她怀疑的样子,多少让穆紫杉松了一口气。
“穆姑娘你最开始是因为受宫主胁迫才留在她身边的吧……”
“……”对此穆紫杉并未否认,她直到现在也会时常想起她和赫燕霞的开始,想起那时候对她恨之入骨却又害怕厌恶的心情,有时候那些遗留的记忆会强烈到令她分不清自己真实的心情。
“我记得最开始,你和你师妹一起被赫燕霞抓住,她就是用你师妹才让你事事听她摆布,后来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局面……”
“后来你们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我很了解赫燕霞,那孩子若是真想要什么东西,便是用尽所有手段也会将其据为己有,而且不愿意让任何人染指……可是抢来是抢来,她却不大明白该如何对待那些得到手的事物……”
“你说她聪明,她有时候的确是聪明得令人可怕……可是在有些方面,她却笨得连个小孩也不如……”
马婆婆似乎意有所指地和穆紫杉说着,她的话让穆紫杉想起很多,想起赫燕霞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一丝一缕在她心中积成了川流,而马婆婆的话便像一颗投入水心的小石子,在水面上激起层层波澜。
穆紫杉的心中依旧混沌,虽然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她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怎么也抓它不住。
“穆姑娘你到现在还在恨宫主么?”马婆婆的话打断了穆紫杉的神游,让她从一个泥潭又跳进了另一个泥潭。
恨或是不恨,穆紫杉用了很多时间精力都没想出,她只知道如今她的心思都全被赫燕霞占据,是恨也好,或者是爱也好,她与赫燕霞之间的纠缠到如今已不是能那么轻易解开的了。
“我不知道……”穆紫杉没有答案便如实回答,马婆婆似乎也不介意这个模糊的答案,笑了笑又继续说了下去。
“赫燕霞是我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你别看她行事那样狠毒,其实她是个最重感情的人……一个人若太重感情,她便会有弱点,有弱点的人往往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更何况像宫主这样本身就很有用的人……”
“我不管你现在是因为什么留在她身边,她待你的心意是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希望你到最后别挥霍了她对你的情谊……”
马婆婆的目光专注地聚在穆紫杉身上,穆紫杉与她对视了片刻便又很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她不知马婆婆说这话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但她的心的确因为这些话因为想起了赫燕霞而再次紧缩。
赫燕霞如今正被卷入一场由众人共同构制的阴谋中,她虽然知道有很多人在设这个局,但却没办法告诉赫燕霞。
她明白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不管是因为师门还是身上背负的深仇,可是她要对付的那个人却是赫燕霞……
“她对我好我都知道……”赫燕霞肯为她放□段,肯为她性命不顾,这些穆紫杉都看在眼里,也都记在心上。
马婆婆说赫燕霞是个重感情的人,她穆紫杉又何尝不是时时被感情所牵绊?只是赫燕霞可以为了自己重视的人不顾旁人的死活,对于礼义道德也完全不放在心上,而穆紫杉却没办法做得到这一点罢了。
“有些事情,你年轻的时候是想不明白的……非要等到你容颜衰老往事如尘烟消散之时,你才想得明白一些事……”
穆紫杉低头沉思之时,马婆婆又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她的脸上布满了一道道交错的皱纹,青丝之中也交杂着雪白银丝,容颜衰老青春逝去的痕迹,在她身上以最残酷的方式体现出来,她的语气中有感叹有伤怀,那是穆紫杉头一次听马婆婆说起她自己的事。
“一个人老了之后,有些年代久远的事反而记得特别清楚,一些从前看不清明的事后来也慢慢看懂了……”
穆紫杉抬头看马婆婆,眼中有疑惑有好奇,马婆婆与她对视片刻之后,见她还是如此便耐心地解释与她听。
“以前我也喜欢过一个人,那家伙性子软弱,却总是对我爱理不理的,所以我从小都很爱欺负她,总爱强迫她做这做那,那时候看她红着眼睛却不敢说什么的样子,我真是觉得再有趣不过……”
往事随岁月消弭于风中,你能感受到它从你身边迅疾地飞过,却怎样挣扎用力也无法将它抓住。
因为这无力而无奈,从痛苦到渐渐习惯。
“后来我和她都长大了,我迫着她去做的事情也越来越离谱……我晓得她心里恨我,可她却拿我没一点办法,也不敢对我有丝毫反抗,她也晓得若不听我的话,我就会变本加厉地折腾她,所以后来她也学乖了,终于晓得该怎么骗我了……”
马婆婆的笑容很浅,浅浅的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完了岁月说不完的故事,痛苦与怨恨最终都会消弭于无形,只剩下这浅淡至极的笑容。
“她晓得我喜欢听人哄,她便耐着性子哄我,她晓得我喜欢看她温柔软弱的模样,她也不再跟我斗气故作坚强了,她知道我想要她事事依着我,她就再不反对我的意见……到了后来,她知道我想听她跟我说那些肉麻的情话,她也时不时说给我听……”
穆紫杉不知马婆婆当年是做到了何种地步才会让另个人违背心愿去骗她,只是让她震动不已的不是她们之间奇特的相处,而是马婆婆似乎对自己被那个人欺骗的事一直都心知肚明。
“你难道一直都知道她在骗你么?”穆紫杉听完马婆婆的话,沉默很久终于忍不住问出她心中的困惑。
马婆婆听了,坦然地笑了起来。
“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又怎会看不出她在说谎?”
有时候走错了岔路,便只能以错误的方式继续维持下去,虽然心中知晓答案,面上却只能装作丝毫不知。
穆紫杉想起了赫燕霞,心头又是一紧。
谎言总有被勘破的一天,可是失去了谎言的遮挡,她们又该如何去面对那些□裸的真实。
“可是若真能被她这么骗一辈子,其实也不错……”
马婆婆的笑容爽朗,可是与她所说的话连在一切,却叫穆紫杉觉得更加心酸。
想要去骗一个人一生,和想要被一个人欺骗一生,不论哪一边都算不上轻松。
可用尽心力维持的平衡也总有破碎的一天,牵绊总会被斩断,剩下的只有萦绕于心的哀愁。
“如果你真的这样过完了一生,你觉得还值得么?”
穆紫杉问马婆婆,却不想去看她那看不出一丝阴翳的笑容,也不想去看她那张饱经时光摧残的脸。
平静的背后是无尽的空虚,笑容的背后是无边的绝望。
最残忍的不是最重要的被夺走最美好的被践踏,而是痛到至痛,却习惯了这空无渺茫的人生。
因为一切的挣扎都失去了意义,因为结局早已注定,所以再不甘愿也要去接受这消失了所有意义的生活。
“两个人都费尽心思演的一出戏,到最后肯定也算得上精彩吧……”
马婆婆看起来很苍老,一个人若失去了所有的期望,便只有在回忆过去时才会有重活的错觉,可惜错觉只是错觉,一瞬的美好之后便会更加提醒你这世间的空虚冷寂。
她何尝不想骗她一生,只是能骗一个人的时机其实也是再珍贵不过的珍宝。
“更何况……一个戏子不入戏,又则能让别人入戏?”
马婆婆叹了一口气,却突然点明了穆紫杉心中的混沌,让她眼前渐渐清晰,那个一直想抓却抓不到的答案也似乎近在咫尺……
戏子自己不入戏,又怎能让别人入戏。
穆紫杉对上马婆婆清明的眼,衰老的面容,像是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一直没想通透的事情。
“只是,或许那个人一直到死都没能意识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