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周府，李恭和王源两人都是垂头丧气模样。王源更是骂骂咧咧，只道：“不是咱说，周老皇亲这么做法，真真不是人！”
明朝的皇后都选自寒家小户，这周奎原本连小康之家也勉强，现在良田阡陌纵横，数百间几十个院子的豪宅住着，城中更不知道有多少店铺生息，结果皇帝派人叫他捐输，却是捐了两千两白银。
这个数字，自是怪不得王源跺脚骂娘。
朱慈?却只是默然而行，他要在脑海中把整件事梳理一下。
此事原是他孟浪了，光记得周奎是亲外公，料想着宗族亲情打动对方应该不成问题，忽略了一些历史有记录的细节。
也是因为他心中太过着急，所以思谋不周，行事有些孟浪操切了。
要建立一个隐秘的基地，招募人手，购买马匹和器材训练，都需大量银钱。
东宫漫说没有这笔钱，就算有，也是不敢公然动用。
堂堂一国皇太子，居然是为难在这银子上头，说出来，真是叫人不知道是哭是笑还好。
这一瞬间，他苦恼的几乎想拔腿而逃！
去他娘的国运，去他娘的父皇母后兄弟姐妹，老子一个人远远遁了就是！
崇祯和那些个皇子不知民间疾苦，他们藏匿不住，老子想躲起来，还不是极轻巧的事？
只是不必多想，就知道自己的性格绝无可能行此事。
他忍不住责备自己：“欲行大事者，岂能偶有蹉跎就自怨自艾，信心全无？”
虽然屡遭挫折，但胸膛里仍自有一股豪情在。他原本就是爽朗乐观人物，见两个伴当还有点丧气模样，因笑道：“这点子挫折就受不得啦？些许小事，不要放在心上。此地不行，咱们再换一个地方便是，一处不行就两处，我倒不信，真真找不到一个能擎天保驾忠心侍主的人？”
“说的是了。”
王源心眼甚直，被朱慈?鼓起劲来，展颜笑道：“跟着小爷走，准没错儿。”
李恭却知事情可能没有朱慈?说的那么轻松，勋戚皇亲中周家最亲，连周家都有自保置身事外的心思，别家皇亲就更难保了。
只是他历练深沉，不愿在朱慈?面前说太多杀风景的话，心中有所思，却也只是隐忍不言罢了。
一时诸人无语，朱慈?也不坐车了，只是背手在前面行走，京师大街上人潮如织，这么安步当车的行走，耳听得市井之声，看一看四周百姓做些家常营生，也是给热昏了的头脑一些清醒，一点慰藉。
不知不觉间，走近了西大市附近，这里附近道观寺庙甚多，人潮更加拥挤，这世情百态，也就越发复杂起来。
生意人很多，从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从当铺钱庄再到绸缎庄香料铺子林林总总，不知凡已。
要饭的叫花子也多起来，衣衫褴褛的流民百姓，更是沿街托钵，但求一水一饭便是足矣。
一边是繁花似锦，一边是至苦至难，这般对立鲜明，看在人眼里，倒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了。
“大爷行行好吧，给口热水就成。”
“一口吃食，我们一家七口，就要一口给小孙孙救命就好，等年景好了，给您老全家立长生牌位，天天上香！”
“大爷，我有一把力气，给您老卖力气，就求三餐供给。”
沿途所听，多半都是这样的乞讨声响，大群大群的叫花子成群结队的到处乞讨，末世景像，已经不必多说！
朱慈?看的心情沉重，前世今生，都没有见过这般景像，算是开眼了。
两个武官却是目不斜视，这些，他们可是见的太多了。
打有崇祯这年号起，灾民和流民就没断过。建奴犯边，一来就是几万十几万，流贼祸乱，也是往京师跑，或是天灾太酷，在家实在挨不下去了，也往京师跑。
京师的巡防衙门和顺天府，一年不知道要撵走多少人，城外在左家庄的化人场，一年也不知道要烧掉多少具尸首。
现在这会儿还是好，天儿虽冷还没下雪，等几场大雪一下，哪一天不死个百八十人？
要么这么感时伤悲起来，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咦！”
朱慈?正在前头走着，眼神突然一亮，嘴里也是咦了一声。
“小爷，”王源正跟的气闷，这会忙上前，问道：“小爷瞧着什么了？”
“没什么，”朱慈?咪着眼，微微一笑，答道：“瞧着熟人了。”
“啊？”
“莫出声，跟着看就是了。”
皇太子的熟人，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就是东官太监或是讲官，在这市井之地，却哪里能有他的熟人？
两个武官不解，朱慈?却是笃定的很，没错，眼前这伙卖艺的就是在魏家老店撞着的那伙子人。
“来一串糖葫芦！”
拦着一个卖山里红的清河农民，两个大子儿买上一串颜色鲜红的糖葫芦，皇太子有滋有味的吃着，象足了大户人家出来闲逛的小郎君。
人群中间，正是那伙卖艺的外地人，三四个棒壮小伙子，有的敲锣，有的在维持秩序，一个大姑娘正穿着劲装，在人群围着的场子中央翻跟头。
但见她腰带杀的紧紧的，小蛮腰不足一握，胸前却是山峦起伏，一路跟头翻下来，脸不红气不喘，抱拳一揖，脸上是英气勃勃。
只是说话就带着浓厚的中原腔调，不过也很好听，出谷黄莺一般：“老少爷们，献丑了。”
众人叫好声中，少女退了回去，接着便是带队的老者上来，说了一通场面话后，开始表演喉咙吞剑的绝活。
众目睽睽之下，老者仰腰抬头向天，一柄三尺长的龙泉宝剑闪着寒光，被老者缓缓插入喉咙之中，老者动作极慢，众人也是看的真切分明，那么长的宝剑，就这么直插入口，看的人不禁担心，怕宝剑的剑尖从老爷子后背再插出来。
好不容易吞完了，老者仍然下腰不动，适才的少女端着盘子出来，绕场一圈，看客们有转身走了的，也有扔一两个铜钱的，一圈下来，稀稀拉拉的没几枚大子儿。
“多谢，多谢。”
少女似也不以为意，只是在路过朱慈?跟前时，看到朱慈?这般的少年公子，也是忍不住多瞟了一眼。
朱慈?冲她微微一笑，倒把少女看的脸一红。
这么一圈下来，把钱收完了，老者才又慢慢拔剑，将一柄宝剑完整无缺的拔了出来。
“好！”
朱慈?带头鼓掌，一时掌声如潮，正当此时，突地有人喝道：“爷们，吞吞这把刀试试看？”
众人转头一看，却是一个衣着破烂的少年，身后跟着十来人，都是年纪不大，隐隐以先开声的少年为核心，分散开来，将这场子给围住了。
“就是这个，”先开声的少年约摸十六七岁，年纪不大，一脸的惫懒模样，手中是一柄生了绣的铁枪头，一尺来长，他看向场中老者，笑道：“老爷子，刚刚那三尺龙泉就甭吞了，就咱手中这铁枪头，吞了下去，咱加倍给钱，还给你老叩三个响头。吞不下，你老给咱们一人三个响头就算完，怎么样，敢赌不敢？”
“臭小子，你成心捣乱是吧？”老者还没有答话，适才的少女气的面色通红，冲将出来，双手一捏，看样子就要动手。
说话的少年当然是纯心捣乱，看了几天，他知道这少女身上功夫着实不弱，当下脸上一慌，人也忍不住向后一躲。
众闲汉看了，俱是起哄大笑。
“嘿，你们在这里耍把式不象耍把式，变戏法不象变戏法，被咱们揭穿了，还想打人是吧？”
那少年到也机灵，眼看身后带的人都往后缩，一看到李恭和王源气度不凡，当下往两人中间一钻，露出头来之后，又是忍不住向那少女叫嚷起来。
“你存心找死不是？”
少女看着娇俏可人，其实手中人命都不止一条，当下动了真怒，俏脸生寒，右手已经伸到腰间，看着不起眼，却是已经在够自己腰间藏着的攮子。
“打量我是真害怕你们，是吧？”说话间那少年又从李恭二人身后出来，不知怎么手中多了一把点着的檀香，笑嘻嘻的往自己胳膊上一放，众人只闻到一股皮肤焦臭，逼上前去的少女脸色一变，停住了脚步，便是看热闹的闲汉们，也都是纷纷躲了开去。
少年却是面色不变，只看着场中老者等人，笑而不语。
老者原本不出声，这会儿才略一点头，眼神也是阴冷，嘴里却道：“是咱们的不是。小梅，给爷们赔个不是，咱们走。”
当下老者带着其余几个汉子，各个都是罗揖一圈，竟真的收拾起家伙什，排开众人，就这么走了。
“等着瞧吧。”临行之际，少女瞪眼看向起哄的少年，恶狠狠的威胁。
“没事，咱叫李友，到了这西大市附近，打听我的名字，没个找不到的。”李友虽是少年，行事也颇有无赖之风，面对少女挤了挤眼，只道：“咱候着你的。”
“嗯，必来讨教。”少女已经稳住了心神，冷笑一声，扭身追上前头的同伴，起纵之间，已经是用上了身法轻功，众人只是眼一花，却见她几番纵跃，人已经走的好远。
“友哥儿，要糟，”一群少年议论纷纷，均道：“这雌儿看来不是善茬。”
“怕什么！”李友笑道：“地方这么大，不信她能找着咱们。兄弟们，撵走了这伙碍眼的，咱们黄家大酒缸喝酒去。”
这么一段插曲一完，不少闲汉纷纷走散，西大市和东市，再加上玄武门到景山一带的内市，还有王府井大街，前门大街，都是北京城最有名的热闹所在，卖艺的，插标卖身的，走江湖说铁口的，算命的唱曲的，不知道有多少，笼着袖子，从早看到晚，也是看不完。
“小兄弟，”朱慈?看过这一场争斗，只觉大开眼界，拦住要走的少年，笑吟吟道：“请暂且留步，在下有事要请教。”